第三章
從那以後,尹兆麟還真就心安理得的在趙靈兒的家中住下了。
那是一棟臨江的小茅屋,簡樸卻干淨。屋子外邊的江水水流較湍急,所以她才會選擇到稍微下游一點的地方去洗澡。這棟五間大的小屋後有自個兒開墾的菜園,再後面是樹林跟深山。
他佔了主屋,趙靈兒便在一旁的側間住下,也方便隨時照顧他。
據趙靈兒自己說,她是在兩國開戰時就隨父母躲到這里來,某一日,她父母去城里探望親戚,卻想不到再也沒有回來……
父母遇難後,她更不敢出去,只好成天躲在這山里,還好在這里,生活所需的水跟食物並不匱乏。
現在家里多了個病人,趙靈兒倒也不覺得麻煩,顯然活潑多了。
每天清晨,她早早就起床,躡手躡腳地穿過主屋走出院子,到江邊汲水,回來做早點,然後叫醒他……其實從她出門,他就醒了,只是裝睡而已——扶他到廁所解決「個人需求」。
每次扶他去如廁,她都會害羞,卻又擔心他有什麼危險,好好的守在廁所門外,小臉兒羞得通紅,很像煮熟的蝦子。
其實尹兆麟的傷勢恢復得很好,大夫開的藥很有效,走幾步路根本不是問題,那些瑣事他自己也能做好,甚至可以做些簡單的體力活,諸如擦桌子之類的小事。但他不讓她知道,一是享受她照顧的感覺真的很好;二是逗弄她的感覺也非常好;再來就是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攙扶他走路的神態,將她攬在懷里的感覺更是出奇的好。
越與她相處,他便越是喜愛她。
他像是個初識情事的毛頭小子,想要百般挑惹自己的心上人,愛看對方嬌羞窘態,也為引起對方注意。
「累嗎?」尹兆麟問道。
彼時趙靈兒攙著他在庭院里走著,據說這樣可以加速血液的流動,加快復原。尹兆麟故意把大部分重量壓在她身上,讓她牢牢扶住他。可看她用力得滿頭大汗的樣子,心里終究是不舍。
天氣有些悶熱,似是有下雨的征兆。
「不累。」趙靈兒擦擦額角的汗水,「這麼些路我還可以……你受傷,就是我把你拖、呃,弄回來的。」
「可是我累了。」尹兆麟忍不住說道。
趙靈兒抬頭看看他,連忙道︰「那我們歇歇好了。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去拿板凳。」說罷便讓他倚著院門,自己急乎乎的跑去拿板凳。
「為什麼要在門口坐下?」尹兆麟好奇的問。
「听江啊。」趙靈兒自然而然地道。
「听江?!」
「對啊。你不覺得江水流動的聲音,特別好听嗎?」趙靈兒閉上眼,似是感受了千萬遍。「白天的江水,夜里的江水;晴天的江水,雨天的江水;有風時的江水,下雪時的江水……就連冬天結冰後,厚厚冰層下面的江水的聲音,也是特別好听呢!」
尹兆麟聞言,也閉上眼,靜靜的听著。
嘩嘩——嘩嘩——
除了那天夜里,這是他頭一次認真的听。真的有種奇妙的感覺。听著江水的流動,感受自然的洗禮,似乎這人世間,再也沒有煩躁的事,沒有憂郁的事。
萬物合一,自然賦予流水的動力,讓它把和諧的統一展現出來……
如果不是心性單純的人,怕是很難靜得下心來,傾听自然的聲音。
趙靈兒的自然簡單,原來如此富有哲理……
「你自己一個人听了很久嗎?」尹兆麟睜開眼,看著身旁的她,眼中多了一分憐愛。
「也不算一個人。有時候跟樹一起,有時候跟風一起……更多時候是跟屋子一起。」趙靈兒輕笑,「不過以後會跟你一起的吧?」
尹兆麟的心,不知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
在那個悶熱的午後,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已經完完整整給了她。那樣簡單的笑臉,竟也讓他感到滿足……
趙靈兒卻對他的心事不知不覺,開始跟他談每天的所見所聞——
「山里的蘑菇都長出來了,有些看起來很鮮艷,但是那些是不能吃的,對不對……」
「過幾天,我再往里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野山參之類的補藥……」
跟她相處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是被她吸引。她是個開朗樂觀,要求極低的姑娘,與京城里那種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不同,她可以自力更生,哪怕是在這個寧靜偏遠的江邊待到老,也難不倒她。她勤勞樸實,遠離世俗卻不像清高的隱士一樣讓人難以接近。她從不多要求什麼,沒有貪婪的,跟這里的山水一樣,不受污濁,單純潔淨如初生的嬰兒。
這個簡單的姑娘還細心照料著他,不讓他吃一丁點兒的苦。生怕他吃不慣那些野菜蘑菇,她盡她所能地變著花樣給他料理,還不辭辛勞地到深山里找野靈芝野山參給他補身子。每想一次她為他所做的事,他的心便柔軟一分。
所以他放縱自己的心意,讓自己難以自拔的沉浸在她與這片小天地編織而成的簡單寧靜中,忘卻那惱人的俗世。
那她呢?是否也像他一樣,已經習慣了彼此,在乎彼此?
「我看你也恢復得差不多了,這里的生活條件不好,不如我去找你的人來接你吧?
一個堂堂的大將軍一直待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也不好,你們的人肯定會著急的……」
尹兆麟忽然收起笑臉。
听听,這像話嗎?
剛剛還說什麼以後要他跟她一起,現在又急著把他送走,難道女人都這麼善變嗎?
氣不打一處來,尹兆麟眯著眸子盯著她,質疑的問︰「你確定,你可以進入潼州城?」
「為什麼不行?」她又不是奸細。
「你確定你能讓那些士兵或官員相信你的話?」沒等她說完,尹兆麟緊接著問道。
「你可以給我信物……」
「你確定你這個北辰人,不會被東榮士兵殺死?」
「有人教過我武功的……」被他咄咄逼人的氣勢壓得幾乎開不了口,趙靈兒小聲的替自己辯解,還展示了自己蹩腳的輕功。
尹兆麟嗤之以鼻,「姑且不說你在這山里能遇上什麼高手教你武功,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怕是連現在的我也打不過。」
「我……」
不給她反駁的機會,尹兆麟強勢地說︰「我想回屋休息。」那態度,囂張得彷佛是該被千萬人伺候的皇帝。
「喔……」趙靈兒失望地應聲,卻不敢怠慢,連忙上前扶起他,慢吞吞的往屋里走。
「你……不高興嗎?」偶然間抬頭,她看到一張發青的臉,比他中毒昏迷時還難看。
「沒、有!」尹兆麟從嘴里擠出這兩個字,心里責備這小妮子太不解風情,竟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推出門去?
想起每次他提出要負責之類的話,她總是打哈哈,急著轉移話題。他以為她是不好意思,或者是真沒想好,本來想再多給她一些時間,卻沒想到人家那邊早就想把他扔出去,來個老死不相往來了!
心頭窩著火,尹兆麟打定主意不讓她好過。在過門檻時,他很「不小心」地沒抬起腳來,被絆了一下,整個人直直地往前倒。
趙靈兒一看慌了,本打算拉住他好穩住兩人,卻沒想被過大的拉力一起帶到地上。兩人一同倒在屋門口,她疊在他身上,兩張嘴巴很湊巧的對了起來,情況十分曖昧。
「唔!」趙靈兒驚訝的瞪大眼,唇上有些疼,臉皮也不爭氣的紅了。本以為就是一次意外,她想撐起身子,好讓兩人月兌離這種尷尬的姿勢,卻被一只大掌壓住後腦勺,結結實實被吻了一通。
他看著趙靈兒,她那張緋紅的小臉上晶亮的大眼兒眯起,嬌態畢露,還有一股驚慌羞怯,那樣楚楚動人,惹得他食指大動,恨不得現在就吞了她,連骨頭都不想吐出來。
如果他現在自己站起來,並且還能把她抱到床上,她會不會知道他這段時日其實在裝病?這個小笨蛋……
「啊——」一聲尖叫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曖昧氣氛。
熱烈相吻的兩人同時愣怔,一同向門口處看去。一男一女就站在那,目不轉楮地看著他們。
「哦!」趙靈兒申吟一聲,捂著臉溜之大吉。
尹兆麟坐起,若無其事地拍拍衣服上的塵土。門口處的女子已經風風火火的走過來。
來人是秦幽蘭,是他的救命恩人之一。之前來給他們送過幾回藥,說過幾句話。她就是靈兒提到的好朋友、神醫之後。
「你個挨千刀的!為何要佔我們家靈兒的便宜?」
尹兆麟眯起眼,不太喜歡靈兒被冠上「別人家」這樣的字眼。
秦幽蘭個兒不高,還懷有身孕,火氣倒是不小,一副興師問罪的口氣,「早知道就把你丟在外面,毒發身亡好了!泵女乃女乃我費心費力地救了你,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他只不過追求了一下這些天能看不能吃的福利而已……
「沒想到你是個登徒子,竟然輕薄單純可愛的靈兒……」
這哪里算是輕薄?只是純粹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吧!
「混蛋!你到底有沒有在听!」秦幽蘭很明顯被他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氣到夠嗆,很不淑女的抓起對方的領口搖來搖去。
「我沒有輕薄她的意思,我們這是你情我願。」至少他是那麼認為的。
「而且我會負責的。」看在她是孕婦的份上,他不想多跟她計較。
「狡辯!」秦幽蘭火爆的吼,跟她溫柔婉約的外在形象完全不符,不過也恰恰說明了她對好友的關心。「別以為你是東榮的人,就可以欺負我們北辰的子民。要知道你可是我們的敵人,要不是靈兒求我,我才不情願救你呢!」
尹兆麟面色一冷,「我真的沒有玩弄她。」那一切全是出于「發乎情」,只是止不住了而已。
「你……」秦幽蘭還想繼續吼,卻被走來的男子拉住。
「蘭兒,喝口水,別喊壞了嗓子;也別生氣,對孩子不好。」男子倒了杯茶,溫柔的交給秦幽蘭。
隨著秦幽蘭一同來的那男子倒是他頭一次見到,對方不到三十歲的年齡,卻渾身透著經歷風雨的成熟,一雙眸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
但就那一眼讓尹兆麟心驚不已。多年習武的警覺被瞬間激醒,他可以肯定眼前這個男人不簡單。他周身的氣場冰冷,身上也有一種陰冷的氣息,像是多年留在煉獄而鑄就的血腥之氣。
他的功力不在未受傷的自己之下,或許更勝于自己!
秦幽蘭不甘願地住了嘴,接過男子手中的茶杯,讓彼此有時間喘口氣。
「說!你都能走路了,還賴在這里干什麼?」將茶杯往桌角上重重一放,秦幽蘭單手叉腰,那護衛的姿勢像極了手邊的茶壺。
「我喜歡這兒。」尹兆麟定定地看著生氣的女人,「喜歡這兒,也喜歡這兒的人。」
秦幽蘭似乎沒想到他回答得這般干脆,一時沒有說出話來。
「為什麼?」一旁的男子言簡意賅地開了口。
「因為一見鐘情。」尹兆麟本也是個隨性的人,听他問也就毫無保留的說了出來。
對方眼中增添了一抹贊賞,也沒有那麼陰鷙了。「莫子棠。」
見對方主動報上姓名,他也回之以禮。「尹兆麟。」
「可你們這樣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也不是辦法啊!」回過神來的秦幽蘭見兩人言和,有所不滿地瞪了自家丈夫一眼,對尹兆麟道︰「別以為靈兒單純,就好欺負!」
「我喜歡她的單純。」尹兆麟起身,對她的挑剔滿不在乎。那種不為外物玷污的純潔,最能觸動他的心。「何況,我一定要對她負責的。」
秦幽蘭噤口,實在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便向另一個當事人開口︰「趙靈兒,你給我出來!別給我裝死,討論你的終身大事了!」
「我……不嫁……」模糊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很明顯剛才害羞的小女人躲到里面去了。
「什麼?!對方都願意負責了,你還給我不嫁?!」秦幽蘭端出當家作主的架勢來,「模了也模了,親了也親了,清白毀在他手上,你不嫁他,還能嫁給誰啊?」
「他是……東榮的……」
尹兆麟面色一冷,感覺兩個人四道眼光冷冷射在他身上。
「呃,事實上,自從我離開軍營,我便被削去了兵權。現在說來,我也不過是個百姓。」只不過是隨時可能復職的百姓罷了。「我不記得東榮北辰兩國有不許通婚的律令。」
在那些邊界地區管轄有些模糊的地帶,百姓們都搞不清楚自己屬于哪國,而且國與國之間對于通婚的政策比較寬容,文化交流也並不是一件壞事。
听他這麼說,秦幽蘭才放下心來,「總之,你給我乖乖成親,其他的,你不是都不在乎嗎?」
尹兆麟覺得她話里有話,卻也沒多想,一心只想讓躲在廚房里的小女人快答應。
見里面的人不應聲,秦幽蘭干脆進去拉人,「不管說什麼,這親你是成定了!」
「唔……不……」
但無論她說什麼反對的話,都是無效了。三比一,情勢不如人呀……
所以趙靈兒就在三人贊成,一人反對的情況下跟尹兆麟在他們的小屋成親了。
尹兆麟還記得,成親那天晚上,稍抹脂粉的趙靈兒美艷動人,在他揭開蓋頭時,一雙靈動的眼兒怯怯地看著地面,就是不敢與他對視。小臉上布滿嫁人的嬌羞與欣喜。瑩瑩燭火,將牆上貼著的大紅喜字照得通亮。
兩人的婚事十分簡潔且迅速,也多虧了秦幽蘭給他服用的藥十分有效,不僅身上中的毒全解了,而且功力恢復得很快。參加婚禮的賓客只有兩人,沒人來鬧洞房,那對夫妻很識相地將空間跟時間留給這對新人。尹兆麟拉著趙靈兒拜過天地,拜過她父母的牌位,喝了合耋酒,禮成後就是一對夫妻了。
「你、你……什麼時候有空,也帶我去拜見公婆大人?」趙靈兒知道他父母雙亡,便善解人意地開口。
尹兆麟坐上床,感覺身邊的人兒僵直了身子。他攬過她,輕柔的吻著她的鬢角,一手解去她的發髻,讓青絲散開,「他們一定很高興,有你這樣賢淑的兒媳婦……」
他挑起她的下頷,讓她看著他,閃閃的燭火在彼此眼中跳動。他也深深的望著她,著迷般凝視著。
緩緩地,尹兆麟湊近她,貼上那想望已久的紅唇,廝磨著輕喃︰「靈兒,你好美……」
「我、我不美……」趙靈兒怯怯地學著他,雛鳥一般的舌探進他口中,細細摩挲。
他彈指,將案上的燭火熄滅。
「哦……你在我眼中,就是最美……」手臂將她緊緊環在胸前,尹兆麟為了自己想望成真而激動不已。
是夜寂靜又火熱,听著彼此的心跳跟呼吸,曖昧情動。
一夜歡愉,春意盎然。
他們過了一段很平靜的生活,尹兆麟第一次體會到安寧帶來的祥和與滿足。兩人在那個小天地里相偎相依,即使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只是相視微笑,也可以坐上一整天。
靈兒與他如此有默契,不像是新婚,倒像是相處了一輩子的老夫老妻,懂得對方一言一行中的情意。
那段平靜日子,平淡里帶著幸福,讓他的心靈找到了一個舒適的家,以至于他忘記了,他是個被貶的將領,還有那麼一天會被國家需要。
所以,寧靜的日子總有被打破的一天。
那日他進山打柴,遇到了遭黑瞎子追獵的士兵並將之救下。那是東榮的士兵。
那名士兵認識他,在謝過他的救命之恩後,便對他講起近來發生的事。
北辰在邊關挑釁起兵,攻下潼州,大軍撤退時那名士兵掉了隊,遇上北辰兵慌不擇路,才會跑到山里踫到黑瞎子。
尹兆麟面無表情的听著,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指給了他下山的道路,心緒復雜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