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拿著他慷慨出借的T恤,走進浴室。
干淨的瓷磚、明亮的空間,讓她的心情頓時穩定下來。
蓮蓬頭像朵倒立的芙渠,灑落在她身上的淨水是否也能清洗她疲累骯髒的身軀,再如蓮花般潔淨?她深吐口氣,雙手覆住臉回想起不堪的記憶,車內掙扎的畫面此刻在腦海中呈現灰色一片,象征她的絕望。
「別想了!別再想!」她甩甩頭,強自壓抑下恐懼。
沖淨身子,大毛巾往身子一抹,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她說服著自己,真希望有自我催眠的能力。她不要在任何人面前崩潰,尤其是康明浩,他擁有一雙最清澈的眼眸,還有洞悉人性的心……噢!她不能在他面前毫無遮掩。
正當她要拿起那件超大的黑色T恤時,看到一只如手掌大的蜘蛛停歇在衣服上。
「啊。」在最脆弱的時刻,看見生平最害怕的生物,她嚇得奪門而出,伴隨著尖叫聲。
康明浩剛在自己房中的浴室沖完澡,尚未打開電視,就听到她的呼聲,當他趕到時,看到的就是她赤luo奔出的模樣。
她細致的肌膚點綴水珠,香氣四溢,柔軟的身軀玲瓏有致,他呼吸頓時急促起來,猛地將她緊緊抓進自己的懷里,免得繼續看見那誘人景象。
她馥軟的胴體嵌入他的懷抱,兩具沾著水露的身軀相貼合,挑起某些他想排拒的悸動。
「什麼事?」他緊緊閉眼,又睜開,稍為達到清醒的目的。
「好大……的蛛……」她嚇得語焉不詳。
「豬?」他的浴室會有一只豬?
「對,好大。」她幾近呆滯地接話。
他狐疑地低頭,突然想通浴室里有的可能是什麼東西。
可憐的女孩,今天一整天夠她受的了……
「我去處理牠……」他試著輕抬起她的下顎,強迫自己不能產生遐想。「我房間的門後有一件干淨的浴袍,你去套上它,別著涼了。」
「好。」她張大嘴回答,乖乖听話,實則腦中一片混亂。
他不敢看她,松手讓她離開他的胸膛,大步走進浴室。處理完那只頑劣的「蛛」後,他拿起她換下的衣服準備丟進洗衣機清洗。
他的手觸踫到柔軟的紫色蕾絲,忍不住心跳加速。這件沒有襯墊,繡滿蕾絲的剪裁幾近透明,他無法不去看到下那件同一款式的底褲,這件底褲要命的居然是細邊綁帶型,他可以想象當那個欲對她施暴的混蛋看到這些會是多麼的興奮。
她一向都穿這麼性感的內衣嗎?他想起初次見面時,不經意窺見的風光,那件粉紅色也是性感得讓男人無法忽視。
該死!他感覺體內有一股熱流往下沖,那股沖動代表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他是成年男人,雖然已經兩年沒有女人,但還算能夠控制自如,對一個這樣的女人有遐想是正常的,不必驚慌不已。
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的左青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知道自己該去撞牆還是乖乖信教,祈求神的幫助。
天底下豈有如此邪門之事?她怎麼會出糗到這麼離譜?她居然在一個男人家里luo奔!天呀!地呀!隨便什麼呀!她是不是被下詛咒了?她還有沒有臉見人?
她就這樣坐在沙發上胡思亂想,直到他從浴室走到後陽台,再走進客廳,手里端著兩杯熱茶。
「平常都是你泡給我喝,我家里只有茶包,將就一點。」
「明浩,謝謝你……」她端過茶杯,雙手捧著這份溫暖,感動得淚水盈眶。「這杯茶真的很好喝。」
「真的嗎?你又還沒喝。」他輕輕一笑,想要化解她的愁苦。
「用不著喝。」是的,不用喝,就知道是最好的。
她的笑容有苦澀,有溫柔,還有一絲化不開的情愫在其中。
他們無言相視,沒有人移動身軀,或試圖說話,這一刻什麼形于外的事物都顯得多余。
「可以談談今天的事嗎?」
「今天?」壓抑下的恐懼再度浮現,她不懂,明浩向來是一個體貼的人,為何會一反常態要她在此刻談它?
「我不應該在你驚魂未定的時候要你去回想它,但我不希望你選擇用壓抑恐懼來處理你的情緒,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說出來。」
她苦笑,多年的偽裝被人看穿,感覺竟然還不算壞。「你就這麼了解我?」遇到痛苦只會壓抑,的確是她會做的事。
「我是過來人。」
真的嗎?她不相信他曾有過像她這樣糟糕地處理自己生活的經驗。
「你怎麼會在他的車上?他……是你男友?」
這一刻,她意會到她與明浩是多麼難得的異性朋友,他們享受對方的陪伴,卻從不刺探彼此的私生活,他甚至從來沒有問過她是否有男朋友。
「唉!不是。」
在今天之前,不,該說是在他沒有出現之前,她還一直對這個問題感到疑惑。她讓王輔華吻她,直到更進一步才回過神來排拒,她說服自己是在給雙方一個機會,然而,感覺不對就是不對,她不要他的觸踫,就算她搞不懂自己該如何為他定位。
但心里另一種想法浮出。就算她跟王輔華上床,便是情侶了嗎?雖然有一陣子,她甚至是快要默許王輔華的地位了,那時她都還存有這樣的疑惑。為何幾乎在同一時期,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相信康明浩,而不能相信王輔華呢?
康明浩之于她,究竟是什麼呢?她可以深究王輔華的定位,但是從來不敢去探究康明浩在她心中的地位……她小心翼翼呵護這份情誼,但其實她好貪心,明知康明浩不可能愛上她,她還是想要把他留在身邊,不管是以什麼形式。
「也許,我曾經以為是。」她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為什麼是曾經?」
康明浩的溫和帶給她勇氣,讓她想把心頭的煩悶渲泄而出。
「這陣子我很沮喪,生活好亂。」對,然後她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更亂,就像一團打結的毛線球,根本理不出頭緒。「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我努力工作,雖然不是大富大貴,要養活我跟青璃也不成問題,況且我從來就享受平淡的生活,也許我知道不是物質生活的困乏,是心靈。我的生活一成不變,連青璃都擔心起我……我很害怕繼續這樣過下去,連最喜愛的寫作都會陷入瓶頸。」
「所以,你試著突破,接受一些以往不會接受的嘗試,例如約會?」
他的眼神沒有尖銳,只有了然。這個男人懂得人性的弱點。
「你真敏銳,我幾乎都要嫉妒你了,以你對人性的靈敏,寫起小說來大概會把我踩死。」她咕噥抱怨著。
他只是笑了一笑,任她把情緒轉移到他身上。他既不過分關心也不冷漠的態度,對她來說恰到好處。
「你……你知道……我寫的小說。我認為男女之間的愛|欲是很美的事情……但是我……我總是越寫越煩……也許是因為……」她尷尬地舌忝舌忝唇,想起那次訪問,其實也沒什麼不可告人。「我缺乏經驗。」
她該承認,她想突破的不只是生活現狀,還有屬于女人的成長。
中國傳統教育,教女人不能承認情yu,她現在想想,似乎很可笑,也很可悲。而一向冷淡自持的她,竟然會對一個男人侃侃而談自己的心事,大概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吧!
康明浩沒有打斷她,專心地听著她一字一句的陳述,知道這個機會得來不易,他甚至很高興自己得到這個機會,而不是別人。
「王輔華是透過玉卿認識的,他是大學教授,人很斯文……」如果玉卿知道王輔華今日對她的所作所為,不知要如何內疚?這麼一想,她央求著︰「你別跟玉卿說今天的事,好不好?」
她溫柔善良,原就是他明白的。沒想到在最脆弱的時刻,她也沒有忘記旁人的感受。也許就是這樣,她習慣承受太多,直到崩潰也不肯稍稍喘息。
他有一股沖動想把她用力地摟進懷里,然後用力地咬她一口,看能不能逼她松懈……一瞬的念頭已過,他頓然失笑,原來為一個女人心疼,不僅僅憐惜而已。
「你認為她不應該知道?」
左青琉愣了一愣,突然被他這麼一問,不知怎地,讓她心里感覺怪怪的。
「不,不是……」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站在她的立場,讓她知道似乎對她比較公平。」
他以輕描淡寫的方式,漸漸瓦解她以往的某些堅持。
公平,是呀!已經不只一次,她被玉卿這樣抱怨。她要公平,她不要她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痛苦,她想要她說出來。而她總是這樣想。她不想讓別人困擾,所以依然以口頭安撫朋友,然後繼續將心事攬在身上。
她只想到如果玉卿知道後會如何內疚,卻沒想到不知道真相對玉卿多麼不公平!天呀!她這樣還算是把玉卿當成最好的朋友嗎?
她好可惡,好自私……更可惡的是,她還沒有勇氣讓他知道,她就是舞會上的紅衣女郎。
這時,一只溫柔的大手輕輕撫模她的臉頰,她抬眼,看進一雙深黑沉穩的眸子。
「明浩……」左青琉感覺喉頭梗了一個東西,讓她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傻瓜。」他愛憐地揉揉她的發。
她的確是大傻瓜,他只要她放松一點,誰要她自責來著?
「然後呢?你跟王輔華是怎麼回事?」
王輔華……說來奇怪,經過這麼恐怖的事,再次想起這個人,她居然不再感到這麼恐懼,甚至連對方的輪廓都模糊了……
她勉強地把思緒再繞回王輔華。
「一開始我也以為我們會合適,可是,相處久了,我發現有一些觀念實在差距太大,也不知如何說起……」
因為康明浩的存在,就不見得對王輔華公平。人,真是不能比較的,尤其這種狀況下,越是提醒她這兩個男人的差距有多大。王輔華根深柢固的大男人主義,與康明浩尊重女性的智慧,一經比較,高低立見,雲泥立分。
「總之,也許是日子太過一成不變,或者根本是我瘋了,我把怎麼看也看不順眼的每件事,歸咎在我的生活太封閉,完全沒有認識異性的機會,也完全沒有享受過……xing|愛,才會讓我覺得自己寫出來的男女情yu如此虛假。」
「就為了這種原因,你任自己陷入這種危機?」他聲音不大,但表情凝重,口氣僵硬。
「我不知道……一開始我沒有拒絕他,我讓他吻我,但是今天狀況不一樣,我是說我沒有預期……我以為他應該會尊重我的拒絕……」她說得很亂,因為自覺理虧。
這件事不全然是王輔華的錯,她得負上一半責任。是非對錯她能分辨,絕不偏頗。
事情完結了,她把一切都剖析得干干淨淨,而她也完了。有一句話王輔華或許說對了,她沒有自己想象的「潔身自愛」。
「你一定看輕我了吧?說穿了我只是不甘寂寞。」她苦笑。
「這世上沒有誰甘于寂寞。」他卻沉靜地說。
她的心也跟著靜了下來。
現代人很忙碌,忙著賺錢、忙著戀愛、忙著生存、忙著填充欲/望,在空洞的運轉背後,每個人都寂寞。
在遇到他之前,她覺得現代人很可悲,當然,生活這麼困乏的她也很可悲。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她與青璃手牽手拿著梅心棒棒糖的感動,好像世間最好的一切都握在手中。
長大後,她忙著追逐生活,再也想不起童年時的願望。她記得小時候她曾發誓長大賺錢後,她一定要買那套心儀已久的漫畫,然後再買青璃最喜歡的芭比女圭女圭送給她……
一切的一切,童年的夢,在作繭自縛的人生中,早已失落。
與他對話,她總是可以體會到很多。
她的表情好柔和、好美,他忍不住要問︰「在想什麼?」
「我明天要去買芭比女圭女圭。」她靜靜地微笑,開始感覺空虛的心靈一點一滴充實滿足。
「這是你的夢想?」
「不,這是要送給青璃的。」她等不及要看到青璃的表情。
「那你呢?你的夢想是什麼?」
「小時候我看過一套漫畫,叫做 瑪麗安 ,描寫法國大革命時的愛情故事,漫畫中描述的感情好純粹,愛情在少女的心中是無可取代的神聖,瑪麗安就是這樣的少女,她堅強、勇敢,我覺得雖然我長大了,卻遠遠不及她,可惜……現在好像買不到這套漫畫了。」
心情一放松,她頓感困意,忍不住打了哈欠,舒服地伸懶腰,並且留意到康明浩的眼楮已經累得充滿血絲。
「兩點了,今晚也夠折騰你的,你在客房睡一晚,明天我再送你回去。」
「嗯。」她點頭,看向客房時其實心有疑慮。
今晚的她特別脆弱,只有看見他才有安全感。但她不能這麼自私,他也累了。
她稍猶豫,他立即察覺到,不由得懊惱起來。就是今晚受夠了,她才不想一個人待在陌生密閉的空間,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沒想通,體貼的她卻願意順從他的安排。
「我其實還不累,陪我聊聊好嗎?」他主動提出,其實是照顧了她的心情,讓她免于自責。
他是這樣體貼、這樣溫柔,她感覺她的心好像都要融化了。
我想告訴你,你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青璃的話突然浮現腦海,她是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但是這個男人不可能屬于她。
他太好,也太友善,從來沒有表現出對她有興趣。況且,男人與女人相互吸引,總會有曖昧不明的階段,絕不是他們這樣的清澄無礙。
人生苦短,難得有這樣心靈相契的朋友,她不會破壞棧鏍得來不易的情誼,盡避她的心。
早已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