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她舉起的左手,接著凝視著她不安的神情。「妳好像很討厭和我扯上關系?」
這句話像道閃電劈進她腦中,他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以前雄糾糾氣昂昂的岳飛就是這樣被人滅掉的,她不能不謹慎處理眼前的災禍,而首先必須盡快滅掉可能得罪老板的火苗。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這單純只是小職員的辦公室生存之道。」津妤打死都不會在口頭上承認這點,就算是事實,也得爛在肚子里,否則恐有殺身之禍啊。怕他不信,她接著加碼分析道理給他听,「您是老板,我是職員,和您扯上關系是我的榮幸,怎麼可能討厭?呵呵呵……」
「還有另外一件事。」看她愁雲慘霧,黑胤睿擱置這項爭議,轉而提起第二件事,「今年尾牙的預算比往年多出一倍,關于抽獎活動,妳有什麼看法?」
听到他終于切入公事,她頓時松了口氣。談公事好,既安全,又有她小小發揮的空間,今天的對話就朝這方向全速前進。
「我想過這個問題,有兩個方案,一個是禮物數量不變,但提高質感和等級,也就是以往一個要價一千元的禮物,現在可以砸兩千元購買,方案二是擴充禮物數量,盡量做到人人有獎。」
「妳偏向哪個方案?」黑胤睿不動聲色的觀察她。
聊起公事就眉飛色舞,只要話題又扯上他,她就一副明顯要彈開的模樣,還說不討厭和他扯上關系?口是心非。
他冷著臉,她和向子龍就有說有笑的,和他說話卻戰戰兢兢,印象中,他從未真正給她臉色看過,她怎麼會如此忌憚他?想到這一點,他心里沒來由的悶。
「我個人比較偏好方案二,皆大歡喜。」津妤不知他心里曲折,說得正起勁,豎起兩根手指在半空中晃呀晃。
「那好,妳放手去做吧。」黑胤睿看她活力滿分報告著,意識到自己從不過問這些小細節,以前听到細節只覺得過于瑣碎煩人,現在卻听得津津有味。
「是,老板,另外有件事想跟您報告。」她越說越來勁。
「說。」他也不阻止。
「以往禮物都不分男女,今年能不能做點小澳變?」
「有什麼想法?」黑胤睿眼神一閃,沒抱太大期待,但仍丟出問題。不過就是尾牙送員工獎品,還能玩出什麼新花樣?
「去年我觀察到一件事,有女同事抽到汽車大獎,雖然很高興,但又不是完全發自內心的開心。」
是不是發自內心的開心,她也看得出來,莫非有讀心術不成?他做個手勢,要她接著往下講,難得他有耐心听。
「我想,今年能不能男女的禮物分開抽?」見他皺眉,津妤趕緊解釋得更詳細一點,「拿車子舉例,男同事抽男人喜歡的車款,女同事抽女人喜歡的車款,不過車子的價格要差不多才公平,還有,保養療程是給女同事的禮物,小折就是給男同事的禮物,當然價格還是必須差不多。」
「為什麼要這麼做?」意義是什麼?
「我是以員工的心態為出發點,對員工來說,所謂的尾牙抽獎,除了現金以外,最想抽到什麼禮物?如果是我,我想抽到平常必須努力存錢才能買到,或者是很想要,卻不一定買得下手的東西,如果這樣東西是抽獎抽到的,我就會很高興,這種高興比抽到現金更開心。」
「妳買不下手的東西是什麼?」黑胤睿下意識月兌口問道。
「我個人是一整套保養療程,最好分成十張券,不僅我可以用,還可以讓老媽和妹妹也去玩一玩。」
聞言,他緊盯著她的臉,仔細打量,直到她不安的動了一下,他才道︰「妳的確很少保養。」
他發現自己似乎有點懂她,不管手中拿到什麼,都想和身邊的人分享,所以她才無條件對母親帶的孩子好,甚至付出感情,但天底下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樂于付出。
「我的皮膚不是重點。」津妤連忙轉移話題,「老板,您覺得我剛剛的提議怎麼樣?」
「照妳說的辦,看看效果如何,如果不錯,以後延用。」黑胤睿做出指示。
「是,老板。」獲得老板支持,她開心笑開,急跳跳站起身。「如果沒別的事,我先下去忙了。」
在她往大門跨出第一步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了,「妳跟向子龍很熟嗎?」
津妤猛地一愣,完全沒料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心里一驚,有些什麼隱晦的東西在身體里冒出綠芽,迅速抽長。
「還好,在電梯踫過兩次面。」她听見自己語調正常地回答。
黑胤睿沉下臉,不滿的盯著她。
見過兩次面就聊得那麼熱絡?看看她和自己,都不知道踫過多少次面了,昨晚還促膝長談聊了那麼多,怎麼面對他時,她老是刻意保持距離,什麼叫差別待遇?這就是。
「老板?」見他臉色不佳,津妤不明所以的輕喚一聲,雙腳開始偷偷起跑,目標是辦公室大門。
注意到她的小動作,黑胤睿不高興的輕哼,「今晚我會回家吃飯,記得不要再坐過站,只要再坐過站一次,以後就讓司機接送。」
今晚會回家吃飯?津妤打了個冷顫,想起昨晚自己得費多大的勁,才勉強維持餐桌上的表面和諧,沒想到今晚又得來一次?
她的靈魂正在哀號,可是說出口的話卻是畢恭畢敬,「請放心,今天我一定準時把晚餐準備好。」
津妤坐在正中央,黑胤睿和黑柏恩坐在她左右兩邊,隔著桌面,各自吃各自的,她有種左右兩邊是不同空間的錯覺,感覺相當分裂。
換作在她家吃飯,雖然總人數也只有三人,但氣氛絕對是和樂融融,要嘛就是她們母女三人七嘴八舌聊些無聊話題,要不然就是左右開弓搶食物,或者小打小鬧今天該換誰去洗碗。
餐廳一片靜默。
吃到七分飽時,黑胤睿放下碗筷,徐徐揚嗓,「昨晚我把家里的事,向津妤交代清楚了。」
「全部?」黑柏恩放下碗筷,有些錯愕的問。
「全部。」
「包括我們現在的關系和之後的關系?」
「對。」
黑柏恩遲疑了幾秒,再度開口詢問,「她听完後是什麼反應?」
津妤是餐桌上唯一還拿著碗筷的人,听到他們的對話,她微微皺起眉頭,用第三人稱來指稱她,究竟是哪招?她真想大聲跟他們說︰「喲厚,我人就在這里喔!可以直接問我啊!」
她低頭,看著碗筷,想起婉彤家規定吃飯時不能說話,她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還在吃飯,所以無法加入討論,只好把她以不在場方式處理?
「我這麼做,目的是希望你能心無旁騖的練琴。」黑胤睿避開跟她有關的話題,昨晚她恐怕是喝了點酒,腦子發熱,才說出自家私事,他不確定她是否願意讓更多人知道,或者希望最好連他都忘記那些話。
「為什麼不告訴我老師的反應?」黑柏恩抗議。
「你是學生,學生的本分是學習,不是關心老師的反應。」
「你們黑家真是奇特,眼里永遠只有目標和自己的利益,根本不管別人死活,和你父母住餅後,我真的很好奇,他們有關心過你嗎?因為我完全無法想象他們會用什麼方式關心其他人,還是因為我是私生子,所以他們才會刻意針對我?」
「別忘了你現在也姓黑。」
「要不是阿嬤過世前特地交代過,我寧願去當街友也不跟他們姓!」
喔咿喔咿!情況失控,陷入紅色警戒。
津妤腦中警鈴大作,火速干掉最後一口湯,放下碗筷,介入兩兄弟之間,拿起滅火器到處噴。
「我吃飽了,可以自己回答。」她先看向大的,再轉向小的。「柏恩,你哥和我說了你們家的情況,我也分享了自己家里的一些事,共同結論就希望你願意好好練琴。」
「我不會辜負他的期望。」黑柏恩僵冷著臉,挑釁的瞪著黑胤睿。
黑胤睿冷冷的回視著他,沒吭聲,老早就習慣他宛如刺蝟般的挑釁,也不認為他會有所軟化。
「不只你哥的期望,還有老師的期望,不過我跟他都不是重點。」她說到這里搖搖頭。
黑柏恩困惑的看著津妤,靜靜等待她的下文。
「重點是你要對得起你阿嬤辛苦存錢讓你學琴,你想半途而廢,或是隨便找個理由放棄學琴其實很簡單,現在拍桌撂狠話宣布你不學了,我也就下台一鞠躬回家睡大覺,但要堅持下去真的很不簡單,一方面要忍受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不確定,另一方面可能還必須承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打擊,這些都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黑胤睿看出黑柏恩身上的硬刺先有軟化跡象,接著又彷佛想到什麼,全身的刺變得更加張牙舞爪。
「這些是妳的意思,還是他的想法?」黑柏恩尖銳發問。
「我跟你哥的共識,還有我鮮血淋灕的個人經驗。」津妤深深嘆口氣。
「什麼個人經驗?」
「我的夢想是成為鋼琴家,可惜沒有天分,就算再努力也沒用,天分這種東西真的強求不來。」
她說得有幾分哀怨,最近這個傷口老是被挖開,感覺挺不好受的。
「妳怎麼知道自己沒天分?」黑柏恩皺眉,問話語氣比她本人還不甘心。
听出他的口氣是在為自己抱不平,津妤朝他感激一笑,繼續說出血淋淋的殘忍現實,「我很清楚自己已經到達極限。」
「極限?」黑柏恩一步一步陷入她的感傷里。
黑胤睿挑高右眉,察覺柏恩身上的刺全數軟化,以往這時候兄弟倆甩門的甩門,動怒的動怒,還能平靜坐在餐桌上已屬難得,親眼看見刺蝟男孩收起刺的模樣更是不容易。
她怎麼辦到的?
「而且在你身上,我發現我所沒有的東西,如果你不珍惜自己的天分,我會覺得老天爺實在很沒天理。」津妤一改愁容,表情涌入幾分氣憤,兄弟倆還在適應她的新情緒,沒想到風向猛然又是一轉。「好了!吃完正餐,我想要來點甜甜的蛋糕,修補一下受創的心靈,一起吃吧?」
說完,沒給他們說不的機會,她站起身,從廚房拿來那盒蛋糕和三根叉子放到餐桌上,接著她將兩塊蛋糕各切成三塊,總共變成六小塊,一切行為自然得就像此時她是身在自己家。
蛋糕這種東西,她雖然愛吃,但吃完一整塊只會覺得膩,更別提一口氣吃掉兩塊,還是有人一起分享最美味了。
黑家兄弟互看一眼,眼底冒出相同疑問︰她這是在轉移話題嗎?
「你們不吃嗎?」津妤搶頭香,叉了一塊巧克力蛋糕放入口中品嘗。
唔……真好吃!巧克力味醇濃郁,搭配上榛果獨有的香滑、核桃碎粒脆脆的口感、海綿蛋糕體的蓬松柔軟,飽滿豐厚的滋味迅速佔領整個味覺。
不過是塊尋常蛋糕,她也能吃得一臉滿足?黑胤睿動手叉起一小塊蛋糕,慢條斯理的放進嘴里。
黑柏恩從黑胤睿眼中辨認出抗拒神色,其實他並不想吃,卻奇特的沒拒絕她的提議?哼,難得姓黑的人也懂得體貼別人的好意。
或許他和他的父母不同……腦子驀地跳入這個想法,黑柏恩立刻嗤之以鼻,動手叉起另外一塊芒果蛋糕,放入口中。嗯,甜的。
「好吃嗎?」津妤興奮地問。
「差強人意。」黑胤睿輕哼。
津妤轉而看向黑柏恩,期待他的回答。
他咕噥一句,「還可以吃。」
「明明就很好吃……」她沒好氣的小聲嘀咕。
兩兄弟與其說是享受蛋糕,不如說是出于不想拒絕她的好意而靜靜吃掉,他們互看彼此一眼,很快移開目光。
這是第一次、他們眼底閃爍相同的光芒,里頭亮著心照不宣的共通想法。
敏感的黑柏恩察覺到,在無意識的底層之下,這個家,有些東西已默默產生劇烈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