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妤慢慢游入凶猛生物的私人領域,約莫五十坪大的空間,一半像古物博物館,林立一個個直抵天花板的玻璃櫥窗,里頭陳設故宮才能看到的骨董花瓶或字畫;另一半比較親民,兩張大桌,一張上頭擺著高科技通訊產品,另一張放著文房四寶,彷佛書房主人常在上頭練字,才專門擺放了這張桌子。
原以為老板的書房應該有個酒櫃,不然像電影演的那樣,有個撞球桌,或是一組招待客人的沙發,但這里沒有沙發,只有兩張桌子和兩張椅子,她不曉得自己要坐哪兒。
她警醒的睜大眼,不想進入博物館探險,更不可能靠近高科技產品,萬一突然跳出一封高度商業機密的信件,那就不是單單不妙兩個字可以形容的,她思來想去,結果還是不得不走回危險的老話題,「老板,您的毛筆字寫得真好,簡直可以媲美書法大師。」
津妤為了遠離其他兩個選擇,只好靠近文房四寶,她看見上頭的宣紙寫了幾個字,桌面收拾得干干淨淨,所有對象全都擺得一絲不苟。
「媲美?」黑胤睿冷冷掃去一眼。
她再次渾身發冷。她又說錯話了嗎?
「妳身為公司員工,卻不知道自家公司老板在書法界佔有一席之地?」他走到她身邊,高傲的道。
津妤詫異的張大嘴,轉過頭看他默默喝了口紅酒,舉止從容優雅,用力吞咽口水,腦袋一陣暈眩。
老板不關在高塔之上用功賺錢,居然超展開到書法界去?最糟的是,她居然沒搜集到這條八卦消息,還被老板當場抓包!
見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黑胤睿微微扯動嘴角。「書法只是興趣,妳該不會以為我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吧?」
怎麼又改口供?到底什麼是真,哪個是假?津妤愁得猛皺眉,盯著老板大人那似笑非笑的模樣,覺得精神似乎要錯亂了。
「雖然不是大師級人物,但寫副喜慶春聯這點功力應該還是有的。」他走到桌子後方,放下酒杯,作勢拿起毛筆要揮毫。
「老板,我剛剛只是隨口說說,您大人有大量,听過就忘了吧!」她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開竅了,莫名發現他不過是在耍著自己玩。
他看著她,輕哼一聲,「是嗎?」
「是啊。」所以請您快快忘了吧。「老板,您找我是想談柏恩的事嗎?」山不轉人轉,老板不轉她轉總可以吧?不快點把老板的注意力拉離危險話題,她實在怕弄個不好會丟掉飯碗。
「妳出于哪一點,覺得我是柏恩的父親?」黑胤睿拿起酒杯,輕啜了一口紅酒,勃根地特殊酒香盈滿整個口腔。
「其實沒什麼基本判斷基礎,因為你們住一起,很自然有這樣的聯想。」津妤乖乖的照實回答。
意思是壓根沒多想,只是單純按照常理推斷?他靜靜的瞅著她,正在考慮要對她開誠布公到什麼程度。
她被他看得渾身發熱又發毛,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過了好半晌,黑胤睿拋出一顆震撼彈。「我是柏恩同父異母的哥哥。」
「同父異母的哥哥」津妤倒抽口冷氣,腦袋微微發暈。這種事關老板家族重大的隱私,跟她這枚小小螺絲釘說,真的好、好嗎?
「柏恩的生母生下他後沒多久就過世了,他是由外婆一手帶大的,听說家里以前靠賣烤番薯維生,因為太窮,幾乎和所有親戚斷絕往來,後來外婆操勞過度病倒,才打了女兒生前留下的電話,聯絡伯爾尼的生父,也就是我父親。」
她保持沉默,內心有兩股力量正在拔河,想更了解柏恩,卻又不想知道老板家太多私事。
黑胤睿像沒注意到她內心的掙扎,接著續道︰「柏恩雖然是我弟弟,但也是我母親心中的痛,父親考慮到母親的心情,不敢光明正大的把柏恩接回黑家,三年前父親拜托我做柏恩的監護人,並向法院聲請改定,由我負責照顧他直到他成年,在這之前,柏恩曾經和他們短暫生活過幾個月。」
津妤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有錢人家的家事還真不是普通的復雜。
「柏恩還是個孩子,從父親口中知道這些事後,知道黑家容不下他,原本就處于叛逆期的他變得更加離譜,成績永遠處在低谷、天天在學校打架鬧事,被勒令退學好幾次,現在這間學校是我和父親的母校,父親捐了筆錢,學校才肯讓他繼續就讀。」
「柏恩原本的家庭是什麼樣?」明知道不該多問,當她問出口後,才發現自己想更了解柏恩多一點,只好把老板這檔事放一邊,暫時淡化忽略。
彷佛正在評估什麼,黑胤睿沉吟兩秒鐘,才緩緩回道︰「听說他母親以前是公司的總機小姐,和父親在一起後,公司內部傳得沸沸揚揚,連我母親也親自到公司走動過幾次。後來柏恩的母親在公司待不下去,索性辭職到餐廳打工,卻發現懷孕了,她告訴我父親,沒想到我父親要求她拿掉孩子,從此她就失去聯絡,十多年後,我們才知道柏恩的存在,他外婆過世前,父親曾到醫院探望過她,得知他們的日子過得很辛苦,但柏恩的外婆省吃儉用,努力存錢讓柏恩學琴,還直夸柏恩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請父親好好照顧他。」
「跟我老媽一樣省吃儉用……」津妤小聲咕噥,感覺自己和柏恩又更親密幾分,想把他推上音樂殿堂的決心更加堅定。
「柏恩在黑家待了幾個月已是極限,剛到我這里時,渾身是刺,面對我時總是怒氣騰騰,一句話也不肯說,可不知為何,看見他這樣,我竟然一點也不意外。」黑胤睿冷冷一笑。
他的不意外,卻讓津妤相當意外。
不知道是不是剛剛那杯酒的關系,她體內興起一波波熱浪,抬起手,模模臉頰,竟燙得嚇人。
不是吧,才喝半杯就有這麼大反應?
「父親的懦弱,母親的強勢冷漠,要不是從小習慣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一般人恐怕很難適應,更何況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母親受夠了動不動就必須幫父親處理這些雜事,對柏恩的態度可想而知。」
等等!「要不是從小習慣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津妤皺眉,想開口發問,無奈腦袋熱烘烘的很不好使。
「把柏恩送到我這不到兩個月,父親又搭上女敕模,母親徹底抓狂,兩人約出去談判,父親開車到山上別墅,半途被一輛超速大卡車正面撞擊,兩人當場喪命。」他以驚人的平靜語氣陳述。
她則听得滿臉愕然。
「我會遵守和父親的約定,照顧柏恩,直到他成年。」黑胤睿這些話,與其說是說給她听,不如說是再次叮囑自己。
「之後呢?」津妤問。
他不動聲色,沉靜的看著她漲紅的臉,是因為紅酒,還是其他?
「就完全不管他了嗎?」她皺眉看著他,一堆話梗在胸腔里作怪,不吐不快。「柏恩從沒機會選擇自己的人生要怎麼過,雖然他是你父親和外遇對象生的孩子,你可能也只把他當成暫時的弟弟看待,可是你不覺得你們之間的緣分很微妙嗎?」
他冷冷睨著她,沒說話。
津妤才不在乎他的反應,她還有話想說,「我很難想象父親和外遇對象生下孩子,變成我弟弟是什麼感受?因為我爸很早就過世,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只有媽媽跟妹妹,可是常常會有短期性的弟弟妹妹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短期性的弟弟妹妹?」他皺眉。
「嗯,小時候老媽要照顧我跟妹妹,沒辦法出去工作,就幫人帶小孩,明知道這些弟弟妹妹只是短期的,過一段時間就會回到他們原本的家,我還是會把他們當成真的弟弟妹妹相處,可是等他們開始上小學後,就不會再來我們家,這種事不管經歷過幾次,我還是會很舍不得,有時候還會很白痴的躲起來偷偷哭。」
這一點也不白痴!黑胤睿看著她,卻沒把心里話說出來。
「我是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啦……」津妤快速看他一眼,低頭,把視線定格在宣紙上的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可是柏恩是個很乖的孩子,像我煮飯時,他會自動自發幫忙,我想,這應該是他以前常幫外婆的關系,一個懂得孝順的孩子,不可能壞到哪里去,換作是我遇到這些事,說不定會變得比他更叛逆也不一定。」
這是什麼說話口氣,把他當成幼兒園里的孩子?他挑高右眉,沒吭聲,由著她往下說。
「或許您會覺得真心接受弟弟,沒考慮到母親的感受是不對的,可是您父母都不在了,你們兄弟倆還真真實實活著,做錯事的明明不是你們,為什麼要變成你們互相折磨?」她越說越氣憤,「簡直一點道理也沒有!」
黑胤睿愣愣看著她,輕聲問︰「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當然知道!」津妤不只知道自己正在說話,還熱血沸騰,腦袋發熱,她抬眼看他。「拜托你不要太死腦筋好不好?活動活動你的大腦,我說的是啟動感性那部分,不是理性喔,明明是有血親關系的親兄弟,搞得比跟陌生人的關系還糟,不是很奇怪嗎?」
黑胤睿失笑搖頭,她才喝了那麼一點酒,就醉得口不擇言,還敢對他說教?他目光下移,專注的瞅著她的臉,低聲警告道︰「李津妤。」
「干麼?」她大剌剌的反問。
「雖然我沒阻止妳,但也沒料到妳這麼敢說。」
「我說的都是實……啊?」津妤眨眨眼,看著眼前沒什麼表情的男性臉龐,一臉宛如大夢初醒,終于搞清楚自己大放厥詞的說話對象不是路人甲乙丙,而是老板大人。「老、老板,我的意思是……不是要說您不對,而是想小小強調一下親情的重要。」
「現在才說『您』,會不會太遲了?」他沒好氣的輕哼。
「老板……」她剛剛都說了些什麼啊?津妤皺著五官,垂下雙肩,露出懺悔表情。
黑胤睿冷眼看著,發現自己並非真心想糾正她,相反的,他居然開始回想,上回有人對他說出真正的心底話是何年何月?
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對她掏心挖肺到這種程度,先前他只打算告知和柏恩有關的部分,並不打算透露和自己相關的任何事。
她……出乎他意料之外,彷佛身上有種力量,能在不知不覺中輕易讓他卸下心防。
「今天找妳談,主要是想讓妳更了解柏恩的狀況。」黑胤睿注意到時間不早了,雖然和她還有另外一件事得談,不過可以暫緩到明天再說。
「老板,請問我可以問為什麼嗎?」小心翼翼,方為上策。
「妳當然有權發問。」他友善的看著她。
「謝謝老板。」她意識恍惚的一笑。
「但我不想講。」
咦?這不是預期中的答案。為什麼?津妤雙眼不斷冒出問號。為什麼不想講啊?越這樣說,她越想知道!
黑胤睿看著她的雙眼,一字一字慢慢說道︰「活動活動大腦,自己想。」
如果想得出來,她還用得著硬著頭皮問嗎……嚇!她頂著又熱又脹的腦袋,隱約意識到,自己好像被狠狠將了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