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萬玄厘清一切脈絡,再剔除所有的不可能,鎖定對象趕到常州時,徐瓊已經隨父親去了婺州奔喪。
撲了個空,他挑了間客棧住下。
趕去婺州大可不必,人家正忙著喪事,他去湊什麼熱鬧?倒不如留在常州守株待兔,他什麼沒有,就時間最多,總能等到他想要的那只兔子送上門。
他讓掌櫃搬走房里的家具,換上填漆床、紫檀浮雕九龍西番蓮紋頂箱式四件櫃子、紫檀夔花博古架,用的是黃地綠彩海水白鶴紋碗,其他小插屏、束腰羅鍋嵌螺鈿炕桌更不用說了,當這些家具搬上樓時,讓親眼目睹的客人全都看呆了。
不過,慶幸的是,掌櫃沒看到那套黃地綠彩海水白鶴紋碗,明黃可不是普通人家用得了的,再有錢也買不得、用不得,用了會砍頭的。
掌櫃本來就覺得這對主僕貴不可言,這下子更是恨不得把萬玄當祖宗供奉起來了。
萬玄不愛出門,住在天字一號房里,讓人送上冰盆放在房里,靠著臨河大窗的醉翁椅,要不就是左右手拿起黑子與白子自己博奕,要不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听浮生念書給他听。
「大君,外面天氣這麼好,我們要不出門走走吧,常州也算魚米之鄉,遠的有春秋淹城遺址、唐代天寧寺、南朝文筆塔,近的嘛,吳儂軟語的江南女子,淡抹脂粉、美目流盼,也賞心悅目,要不就租條畫舫,看船女采蓮,還有,南山竹海也值得一看,怎麼樣也比我在這里讀大創開國史給您听要強許多。」他鼓吹得是口沫橫飛。
悶哪,主子這樣不交際又不與人往來的個性十年如一日,祖父臨走時叮囑他要多勸導勸導主子,祖父哪里知道主子平時悶聲不吭的看似好說話,其實跟倔驢沒兩樣,不想動的時候,八頭牛也拖不動。
像他這會兒才多說了兩句,主子果然就說了——
「你就這麼坐不住?坐不住就下去,沒人拘著你。」
大君這是在趕蒼蠅啊。
「叫小的下去,再過一陣子,大君不是就要讓小的去找活做,然後就把小的攆了嗎?」
這是祖父的慘痛教訓,他就是這樣被大君「放牛吃草」的,這一吃就回不來大君的身邊侍候了。
「這話是晚生跟你說的?」
浮生被這名字砸得有些頭暈,「您是說小人的祖父嗎?」待他反應過來就連迭點頭,「祖父他老人家是心心念念著想回來服侍大君。」
「回來做什麼?我窮,只養得起一個小廝。」萬玄說起胡話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這會兒還是青天白日呢,大君這樣隨便說說也不牙疼,他要是窮,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浮生抽了口氣,「祖父說,他年紀大沒了力氣,可是品鑒骨董的能力還在,再不濟也還可以替大君您看門,看門不算什麼粗活,對吧?」
「你就好意思讓你祖父到了這把年紀還替人彎腰鞠躬干活?」真是個不肖孫。
浮生不依了,微微扁起了嘴,「小的也想在祖父膝下侍候他老人家。」他年幼喪父喪母,是祖父把他養大的,本來以為這一生和祖父相依為命就是了,誰知道八歲不到就被送到大君的身邊。
「他一來,我的耳朵還能清靜嗎?」
浮生跳了起來,「大君這是答應了?小的立刻就寫信回去,讓昆侖叔送他老人家過來。」
昆侖是晚生認的義子,田莊的一切都由他在打理。
「你要是敢擅作主張,看我會不會打斷你的腿。」萬玄不介意潑他一大桶冷水。
浮生的笑容立刻就垮了,雙肩也垂了下去。
「又不是吃女乃的娃,還離不開大人嗎?」
「是祖父離不開您。」否則他用得著這麼哀求主子嗎?
「夠了,這事不許再提。」
「是,小人去給大君端早膳。」浮生知道多說無益,垂著頭出去了。
就這樣又過了七日,徐知府的馬車一進城門,萬玄就接到消息,不過,隨著消息而來的還有徐家同行的家眷並沒有徐家嫡女。
那位才十歲的嫡女留在婺州。
徐瓊十分順利地在婺州過起日子。
她向徐明珠要了胡二一家四口、春娥一家四口,還有小廝阿青。
胡二媳婦干的是廚房活兒,胡二是徐府三個采買中的一個,兒子阿茂的心智大約只有八九歲,他其實並不傻,只是反應比常人緩慢,他有個童養媳貞娘,人小卻勤快,不用看顧阿茂的時候,三不五時會在廚房幫點小忙。
當徐明珠決定要打發府中一大批下人時,胡二媳婦以為自己一家子肯定逃不過被發賣的命運,他們在府中向來不爭不搶,就是拿好處輪不到、干活一定有自己一份的那種人,所以當別人拚命想擠到主子跟前的時候,他們只能站到最角落,每每想到家人要各分東西,根本睡不著覺。
不承想,大姑娘會開口要他們。
能跟著小主子,即使暫時看不見前途,也比全家被拉出去發賣、不知道會被賣到哪里去、一家人可能不能待在一起的困境要好得多。
一家人放下心來,抱頭痛哭。
徐瓊問過春娥和女乃娘願不願意留下,兩人根本無須考慮就點了頭,春叔也說一家人沒道理分兩家住,于是春叔和春大牛父子也歸為徐瓊的人。
小廝阿青的寡母莊氏是漿洗娘,她听到徐瓊的身邊需要人,來跪求說想和兒子阿青留下來,不求其他,只求有一口安穩飯吃便好。
徐瓊向女乃娘打听莊氏的為人,馮嬤嬤嘆了口氣,「是個苦命的女人,一個女人要拉拔孩子長大,不容易啊。」
于是,這對母子也列入了徐瓊的名單。
至于常在,她的父母兄弟這些年攢了銀子,把全家都贖了出去,她哭哭啼啼地向徐瓊磕頭道別,一步一回頭,不舍地離開了。
十口人住不了這座三進的宅子,徐瓊關了正房和東院,只留下自己的小院子和出入的後門,另外,因為人不多,用不著家里的大廚房,為了開伙方便,她在院子邊緣砌了小灶間,下人的住房就隨他們自己挑,愛住哪就住哪,兩家人挑了並排的小院子,莊氏和阿青仍住在後罩房。
她把人都叫來,只簡單吩咐,她並不難相處,用人的原則就是只要大家各司其職、勤奮做事,對她忠心,她也不會虧待大家,對于工作,大家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該干什麼活,照著規矩走就是。
所以,盡管人不多,從門房到采買、到廚房再到洗衣,丫頭、小廝、管事卻是都有人在。
麻雀雖小,倒也五髒全。
胡二既然管的是采買,手上不能沒有銀子,徐瓊于是拿出五十兩讓春叔兌了零碎銅錢,把四十兩給了胡二,自己留下十兩作為他用,並且告訴胡二,她還不清楚十幾口人一月的開支用度得花多少錢,所以先看著辦,讓胡二將一切開支列成帳目交給她,她再做打算。
現在的她不再是一人飽全家飽了,她底下可管著十張嘴,首要的帳目一定得清楚,父親雖然允諾這些僕人的月例都由他出,但是一碼歸一碼,這些人要跟著她過日子,所有的事還是她說了算。
「大姑娘,這些銀子實在有點少。」胡二無法想象四十兩銀子要怎麼維持府邸的運作。
「以前家里上百人的用度花銷大,如今咱們府里就只有十一口人,要我說,四十兩銀子足夠了。」
四十兩銀子,不是四兩,也不是四十文錢,尋常人家還花用不了這些,而且,她也有心試探胡二堪不堪用,如果是個大手大腳花錢的,就當是三個月的試用期,不合格就換人做。
胡二想了想,小姐說的也有道理,于是行了禮就下去了。
坐在小凳子上做針線活的馮嬤嬤見徐瓊閑了下來,這才開了口,「大姑娘,您身邊這會兒只有春娥一個丫頭,實在說不過去,或者從兩房人里挑個趁手的人用吧。」
她雖然冷眼看著小姐料理一切,其實心中是又欣慰又心疼,小姐小小年紀,坐在比她還要高的椅子上,分派起事務來井井有條,頗得夫人掌家的精髓,即使夫人在她這年紀,怕也無法這般應付自如。
只能說是青出于藍更勝于藍,這孩子比她想象得還要堅強,夫人在天上若是看著,不知道心里有多安慰。
再說了,小姐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她可是官家大小姐,身邊竟然只有一個丫鬟,這要是傳出去真不象話,老爺還要不要做人?
「這個不急。」
徐瓊真的覺得能干的一人可以抵好幾個人用,而且她喜歡安靜,好做事,干麼非要身邊圍著一群嘰嘰喳喳的丫頭這些門面上的東西?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想維持門面得先有余裕才行。
唯有努力變成強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丫頭什麼的真的沒太大必要。
不過,很顯然的,馮嬤嬤並不這麼認為。
果然,她一揚眉就看見馮嬤嬤一副「這樣不合規矩」的表情。
她用手指點了點幾面,知道馮嬤嬤是為她好,沉吟了一下便道︰「胡二家有個貞娘,十二歲,就她吧。」
「她是胡二家的童養媳,別說身分不對,身邊老粘著阿茂那小尾巴,來侍候小姐並不是很合適。」馮嬤嬤蹙起眉。
「我見她待阿茂溫柔又小心,從不嫌棄阿茂,是個有耐心的姑娘,她的性子和春娥可以互補,嬤嬤不覺得很恰好嗎?何況規矩是人定的,她要照顧的人是我,我說可以,就試試吧。」一個跳月兌、一個沉穩,她身邊的確需要這樣的人。
沒有人比馮嬤嬤更了解自己女兒的性子,「春娥那個丫頭遇到事情就只會熱血沖腦,不經考慮,也不知道她這性子到底是隨了誰?」
「春娥還是有很多優點的,嬤嬤教出來的好女兒,便宜了我啊。」徐瓊過去輕勾馮嬤嬤的胳膊,輕輕地蹭著她。
馮嬤嬤細細看著略顯單薄的小姐好一陣子,這樣的動作將小姐脖頸優美的線條都露了出來,白晰縴細的脖頸,嬌女敕得像一塊美玉。
「那丫頭運道好,也只有大姑娘不嫌棄她,您心地善良,要老奴說,您真的不該留在這里……好好好,老奴知道,老奴不說就是了,都照您的意思去做吧。」馮嬤嬤輕撫徐瓊細黃的頭發,老爺實在太粗心了,小姐再能干再獨立,也只是一個還沒及笄的小姑娘,怎能留下她一個人在婺州生活,這一留可不是幾天,是三年,長長的三年啊,老爺怎能放心、怎麼對得起夫人?
她若是不仔細照看著,如何是好?
「瓊兒就知道嬤嬤對我最好了。」
馮嫂嬤拉著她的手,抿嘴而笑。
大事底定後,徐瓊沒有急著想辦法賺錢。
既然胡二覺得四十兩銀子不夠開銷,她讓春大牛領著阿青把靠近廚房的一大片空地開墾出來,準備種足夠所有人吃的菜。
只是,一年有四季,四季的菜色該有多少啊?
還有,府中有一大片的湖,湖中生蓮,蓮花可賞、可煮茶,蓮子、蓮藕、藕粉皆可食用,是夏日最好的食材。
有青菜也少不了肉食,那就圈一塊地出來,買雞鴨鵝回來養著,至于豬就不了,這樣若是還不足,再拿銀子去買就是了。
如此一來,因為府里人口不多,大幅減少工作量的下人們不僅有事做又能增產,飲食也就不是問題了。
再來,她讓人推倒了不必要的房子,請來築窯師傅蓋起柴燒瓷窯。
下人雖然驚訝,不過他們都知道小姐喜歡玩泥巴,更何況推倒的只是兩棟不用的倉庫,礙不著什麼事。
來的是個極為年輕的師傅,有些靦腆,身材矮壯,拿著老舊的木頭工具箱子,神情略帶不安,「小人看著年紀不大,其實已經滿二十了。」
「你是陳師傅?年紀不對啊。」馮嬤嬤不禁問了,她打听過,師傅的年紀應該在四五十歲上下,眼前的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而已啊。
「對不住東家,小人的師傅臨時接了活兒,走不開,所以交代小的過來。」他的個性沉默寡言,說起話來還有些不利索。
「喲,原來是嫌我們的活兒不多,拿次貨充數啊。」馮嬤嬤一開口就不饒人。
小伙子馬上就臉紅了,連話都說不全,他從小跟著師傅學藝,一身本事學得扎實,就是嘴不甜。其實他比其他人都早出師,卻還是只能跟著師傅提工具箱,這回,難得師傅大發善心,給他獨當一面的機會,他不在意活兒有多少,只盼望東家能給個機會,讓他一展長才,讓他能在師弟和娘親的面前揚眉吐氣。
徐瓊靜靜看著馮嬤嬤和這小師傅周旋,她不過是想蓋個小型土窯,難怪請不來老師傅,人家嫌活兒少,不過那也沒什麼關系。
「馮嬤嬤,能力和年紀無關。」對某些人來說,與人互動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言拙和個人能力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系。
柴方感激地看了這小姑娘一眼。她一身素衣白裙,鬢邊別著一朵白色小絨花,可見家里新喪。
「這是我想蓋的窯爐,小師傅你瞧瞧。」徐瓊把放在袖子里的圖紙拿出來。
「小的姓柴,叫柴方,東家以後喊小的小柴就可以了。」他瞄了一眼神情篤定、年紀看起來比他妹妹還要小的小姑娘,然後接過圖紙,先是大致瀏覽過去,然後神情慢慢端凝了,接著居然當著徐瓊的面蹲了下來,將圖紙鋪在干淨平整的石頭上,手指在圖紙上滑來滑去,宛如寒窗苦讀一般研究了起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馮嬤嬤看懵了。現在是請這人來干活還是來研究學問的啊?難不成是個半吊子師傅嗎?
「其實也不急,就讓小柴師傅慢慢看著,看完了,他總會來告訴我們能不能成。這會兒,父親請來的先生也該到了,嬤嬤,您陪我去迎迎他吧。」徐瓊說著,親熱地摟著馮嬤嬤的手往回走,她沒有明說,這小柴師傅要是說做不成,這生意就算了,要是能成,這筆生意就是他的了。
若是不給新人機會,新手如何變熟手?就是一個機會嘛。
徐瓊回去換了身端莊的素淨月白衣裳,待會兒要迎接的是即將為她授課的先生,給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失禮。
父親在信上寫了,這位鐘先生是翰林大儒,致仕後回到江南祖宅,名聞遐邇,向他求學問的人多到應接不暇,但是他年事已高,不欲再教學生,是父親三顧茅廬,鐘先生拗不過父親的誠意,才答應回鄉路上到婺州來見她一面。
但是他也提出條件,要是學生讓他不滿意就不教,也不要父親派人過去陪同他前來,他要隨心所欲地游山玩水,直到舒心了自會前來。
其實父親的府衙政務繁忙,治理地方、審決訟案、考核屬吏、征收賦稅等等,這些都是他職掌的,或許能有撥冗跑一趟的時間,但踫上這麼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大儒,也只能寫信給女兒叮囑她時時留意了。
但是,沒有大人陪同,父親終究不放心,等到鐘先生把婺州之行提上行程,這才讓府里的大管家陪著他一同前來,也趕緊知會徐瓊。
所謂對學生滿不滿意,徐瓊覺得這是很主觀的看法,通常就是看人順不順眼罷了,不要主家陪同,是有點不把禮俗放在眼底。
她以為讀書人都該是一肚子酸腐,這位先生並不是為五斗米折腰而來,說好听是性情中人,說難听就是個不會好相處的人。
她是個姑娘家,雖然不能像男子一樣到私塾或官學里讀書,可母親之前還是有請了地方的老師為她啟蒙,上了幾年的《幼學瓊林》與《女學》。
母親認為她是官家千金,以後或許會是官家太太,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甚至莊戶丫頭,只要是女子,最終的歸宿是家庭,因此只要能識點字、懂點道理即可,做學問這件事和她無關。
畢竟女子嫁人靠的不是吟詩作對,而是女紅和廚藝,那種根深蒂固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就連通情達理的母親都深以為然。
她要面對的是如何學習三從四德、行事規範和儀表儀態、琴棋書畫等技藝,學這些並無自娛的成分,都是為了嫁人做準備。
誰說當女人容易?不管在哪個時代都一樣。
女子一生最重要的課題就是嫁個好人家,結婚生子、養兒育女、孝敬公婆,替夫君管理好內院。
她很想知道這位鐘老先生會教她些什麼,會不會見她是女子就隨便朦混過去,還是會繼續澆灌她這些封建八股?
她有些期待。
徐瓊帶著春娥進書房的時候,那位形象莊嚴的鐘先生正在端詳一幅五代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父親說那是朋友饋贈,無論是真品還是仿畫,掛在牆上,珍惜的是朋友的一份心意。
父親走得匆促,竟是沒把這幅朋友的心意帶上。
「徐瓊見過先生。」她屈膝行禮。
鐘螽回過頭來,他很高很瘦,留著美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若是再披件道袍、拿柄拂塵,活月兌月兌就是個道士了。
他在玫瑰椅上落坐,上下打量了徐瓊一圈,端起春娥重新沏上的茶,用茶盞蓋撥開茶葉,抿了一口。「你可讀過書?」
「跟在父親身邊,多少知曉一些。」
「我收學生,有個規矩。」
「學生願聞其詳。」
「資質駑鈍者不教,不順眼不教。」
「為人師者不該有教無類?」
「哦,」鐘螽模了模胡須,「要是奇笨如豬,教來何用?」
「即使笨拙,在教導下能知進退、明心性,不在世間為惡也是好的,璞玉才更需要打鑿。」她當然不會去跟他討論豬其實是很愛干淨的動物,也很聰明,就如同夏蟲不可語冰,不同的環境會造就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習慣和觀念。只能說,學生挑老師,老師也挑學生,都是希望千里馬能遇伯樂,伯樂能遇千里馬罷了。
「老夫的規矩便是如此。」與其勞心勞力教導一些無用之輩,不如縱情山水,恰然享受生活,安度余生。
「學生理會。」
「那麼,小姑娘,你就來說說這幅《韓熙載夜宴圖》吧。」伸手捻須後,鐘螽的目光微微眯起。
這女娃兒不過十歲年紀,一股清新靈秀的氣質就像涌泉般一圈一圈溢出來,舉止進退有度、態度無畏無懼,居然還直斥他不可以挑揀學生。徐明珠的官聲不錯,既然父親不凡,女兒也是個不畏虎的初生之犢,必也與眾不同,那就試她一試吧。
徐瓊眼珠一轉,老先生這是在考她呢,她垂眼道︰「學生只是個十歲小孩,哪里懂得畫里的人物在說什麼,先生沒听過,事有反常即為妖嗎?」
「口出此言的人必是庸碌之輩,人只對未知的事物才會感到害怕,這天下何其遼闊,未知的事何其多,在妖人的眼中,平庸無為的人不也是妖?」好個只是個十歲小孩,這女娃兒太有趣了。「唔,快別浪費老夫的時間,就說說你對這幅畫的看法。」
要因為她的一席話決定去留,這先生雖然看似嚴謹又不通人情,卻是有趣。
她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學生听父親說過,這幅圖乃是南唐名臣韓熙載為了避免南唐後主李煜的猜疑,每每大開夜宴,與賓客縱情嬉游,李煜心存疑惑,為要了解真實情況,派顧閎中與周文矩潛入韓府,後來兩人各自繪制了一幅夜宴圖送給李煜,李煜看過之後,對韓熙載的戒心減低不少,最後韓熙載累官至中書侍郎,得以善終。」
鐘螽不語,抬眼就見徐瓊氣定神閑地佇立在他跟前,他目中精光微現,面露莞爾,「倒也有條有理,字句中肯,明日開始,每日辰時上課、巳時下課,不得無故缺席。」
「是。」徐瓊從春娥手中接過一個長形盒子,雙手捧到鐘螽面前,「這是學生為先生準備的拜師禮,還請先生笑納。」
鐘螽看著盒子,抬手打開盒蓋,里頭是一卷畫軸,將畫卷攤開,竟是吳道子的《南岳圖》,只一眼就讓他的眼楮都亮了。
吳道子一生以繪畫為樂,無心做官,繪畫筆法超妙,為一代畫派宗師,據傳唐玄宗欲觀嘉陵江的美景,吳道子一天即把嘉陵江三百里風光繪在大同殿的粉壁上。
鐘螽欽慕的是吳道子的無拘無束,收到此畫,他甚是滿意。「為師就卻之不恭了。」
吩咐春叔安排鐘先生的住宿事宜,一應用度皆不可怠慢,徐瓊這才離開書房,外面還等著要向她告辭的大管家徐輔。
「大姑娘,奴才這就回常州去了,不知大姑娘可有其他需要老奴向老爺稟報的事情?」
徐輔四十多歲有余,紫膛臉、身高魁梧,蓄著一把小山羊胡須,一襲青藏色交領直裰,秉性果斷中透著仁厚精明。
「煩請輔叔轉告我爹,我在婺州安好,勿念,他老人家也要保重身體。」
徐輔應聲後便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