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府城南的打鐵街上打鐵鋪林立,有專造刀的、專造劍的、專造錘的、專造飛鏢的,各家各有專門,琳瑯滿目令人不知從何選起。
傷後使不動彎刀,尹歲亭為了挑把屬于自己的武器,已來過幾回了,可每一回她都像是初來乍到般,對各家打鐵師傅造出的武器贊嘆不已。一件順手的好武器難尋,來到此處便有千般武器任君試,總會挑到一件合手的,又或者可以尋個老師傅按所需打造。
那日與大哥說完話,尹歲亭便直奔打鐵街找毛叔介紹的銅老槌。听聞銅老槌為鏢局中兄弟造武器三十年了,果然一听她是治遠鏢局來的,便帶她至後院試了幾樣武器,接著問了幾個問題、按了按她手骨,便道刀對她來說過于贅手,太輕盈的武器也未必能靈活運用,他會造把最適宜之劍,令她不再受制于武器。
銅老槌與她相約今日到鋪上,而她迫不及待想試試這把量身打造之劍。
尹歲亭邊走邊想著,渾然不覺地嘴角上揚,未察所經之處,滿街買武器的武林大漢全都看她看傻了眼,甚至有數人私下交頭接耳起來,道她分明是水靈柔弱、毫無殺氣的姑娘,怎會來此走動,莫不是要到隔壁幾條街買香粉走岔了路……
感覺到身後的視線,尹歲亭停下腳步倏地轉過頭,但見眾人模刀的模刀、耍劍的耍劍,她側側頭,又回身向前走。
來到打鐵鋪前發覺空無一人,喚了幾聲仍是久久沒人應,她朝里探了探頭,發覺通往後院的門半掩,想了想,便入內往後院而去。
推門,便見一道銀光舞在半空,如流水、如絲帶,極之炫目。定楮一看,一身栗色長衫男子正在舞劍,一回一刺,一勾一旋,有南山派劍法的風雅,也有駝北門劍法的促迫;他出招不帶戾氣,看似不致傷人,劍尖所到之處卻又如一張密網,將人困得進退不得……
好劍法!
尹歲亭看得出神。
一陣秋風拂來,片片黃葉隨風旋落,眼花繚亂中男子一會兒傾身,一會兒輕躍,速度之快,避開了落得密如雨的葉片,霎時有種黃葉穿身而過的錯覺……
分毫不察自己入了迷,待意識過來時,尹歲亭單腳掃過一旁斜置牆邊的刀令之躍起,接著一把接過,不由分說朝那男子出招。
她單刀直入,瞄準他喉間而去。
男子頭微仰,不願手中新劍與她手中舊刀交鋒,便扭轉腕間以劍柄精準頂開她招式。
尹歲亭見狀抽刀,腳尖點地借力再攻。
刀招有力,劍招靈巧,自古以來刀劍之爭便難分高下,兩人對上十數招仍難看出誰佔優勢。
她雖慣使刀,可手傷未愈,刀身又略沉,來回對招更是震得她指間發麻,需靠蠻力握緊。眼前男子雖使得一手好劍,真正對峙卻又覺他有所閃避,僅借力使力,借機散她勁道。
落葉打亂兩人對視,然而不知為何尹歲亭總覺眼花繚亂的只有自己,男子始終將她的出招收招、步伐以至運氣吐息都看得一清二楚,才會她才動了動手指,他已以劍柄壓下她刀身。
「唔……」
看出她的吃力,彷佛一不留心手中刀便會傷到兩人,男子平劍以腕間輕敲她手背;她手中那本就握得勉強的刀便順勢飛出,鏗一聲直直插入前方不遠處的樹干,內勁未散,震得刀身左右搖擺,刀響鳴鳴。
尹歲亭手中一松,男子亦收招平氣,靜立在她三步之遙處,看著她的蹙眉。
漫天黃葉飄落,鋪了一地秋色,尹歲亭收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緊……她怎會如此不可抑制地出手?回想方才她是隨心所至,被此人精湛出奇的劍術奪了神才貿然出招,莫非從前的自己竟有太過好勝、魯莽的一面?
分明只是見此人舞劍,就像著了魔似地移不開眼……她看著眼前男子,又看了看他斂在身側的劍,那薄如紙張的劍在秋陽下含光靜待,是她沒見過的燦爛,令她一時分不清引自己出手的是劍客還是寶劍。
男子仍沉默與她對望,似在等她先說些什麼。
眼前人粉頰微紅,發根微微汗濕,對了不下三十招也不見她氣息有亂,是個硬底子。然而一個識武之人連武器都握不穩,若不是平時不擅使刀便是帶傷,且傷得不輕……男子瞄向她有些發顫的右手,一會,才將視線上移。
「尹小姐,妳莫要生氣,」匆匆奔來,出聲打斷兩人對望的是銅老槌。他開門見山,搖了搖頭,「這位爺瞧見這劍便非試不可,我告訴他這是為人造的劍,不賣旁人的,他偏不听,硬是要試上一試……我擋不住呀……」
「那是我的劍?」自己的劍讓人捷足先登,她還在那兒為人喝采,贊他好劍法……尹歲亭咬咬牙,瞅著他的眼中已帶些敵意。她伸出手,道︰「還我。」
「在下極為中意此劍,不知姑娘是否願意割愛?」男子的聲音略沉,字面上是請求,听來卻有些壓迫感。
「君子不奪人所好。」遲來的防心令尹歲亭語氣也終于硬上幾分。這人不掩打量目光看了她許久,方才交手後應該也發覺了自己右手不听使喚,所以才向她討劍?她看來就這麼好欺負?「此劍是為我而鑄,公子若欣賞銅老槌手藝,自可請他為你鑄劍。」
外表乖巧可人,眼下雖理論著,刻意的武裝卻顯出她平時不慣與人相爭、不喜與人沖突,就連方才出手也是招招點到為止,這不單單因為她手有舊患,多半是怕事膽小……思忖半晌,男子淡出笑,行至一旁拾起劍鞘將劍收妥才回到她身前。「姑娘說得是。方才在下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沒料到眼前男子會這麼容易放棄,尹歲亭看著那溫溫笑容,狐疑著伸手將劍取餅,想了想,心軟道︰「不如……請銅老槌也替你造把水劍吧。」見他奇怪地瞧了自己一眼,她理所當然地接著道︰「銅老槌手藝是天目府第一,城中許多高手的隨身武器都是出自他手。此劍名為水劍,介身長劍與軟劍間的輕巧之劍,身薄卻不減勁力,可不是人人都鑄得出。」
行走江湖最忌讓人看出心軟與妥協,她卻不知掩飾。男子別開視線,輕哼了聲,「在下就愛此劍,若不是此劍,我寧可不用。」
尹歲亭一時听不出他是認真還是揶揄。
常常,當她遇事不知做何反應時,便會不禁去想,失憶前的那個自己會怎麼做?重傷前的尹歲亭遇見欲奪劍之人,是烈得不讓人佔分毫便宜,還是豪氣地將劍贈與同好?……若能想起過往之事就好了,至少喜怒愛憎分明,不會事事遲疑,不會總是躊躇。
將那深黑眸中的兩難盡收眼底,男子看出她竟真去思考自己隨口說的話,或許他再編個為報父仇、只身行走江湖的老掉牙故事,她會信以為真並且將那把劍雙手奉上,再祝他復仇順利。
搖搖頭,又搖搖頭,他邁步,拾起放置在地的包袱甩至背上。
「你……」尹歲亭還沒想好該如何應對,但見他就要離去,不及細想已月兌口問道︰「請教公子門派名號?」
這問題若在他們交手前問,無疑是為護劍下戰帖,現下听在耳里,他幾乎以為她將細想是否要將劍相贈,所以問起何處能尋他;她當真是天真得可以。男子停頓良久,緩緩回過身,又瞅了她許久,才抱拳道︰「治遠鏢局趟子手洪臨真……」
尹歲亭聞言微微瞠目。
「見過小局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