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她總覺得沒這麼簡單,「可是我听太子口氣,像是與你很熟稔?」
「稱不上熟,」他的語氣依然是四兩撥千金,「好似是他封太子那一年吧,我正好也要準備科舉,他微服出巡,我們遇上,他拿了我胡亂寫的東西,看完之後就一直想要我在他的身邊協助他,但我對靠自己考科舉中狀元比較感興趣,就拒絕了他,但他卻堅持把我當好友,我只好偶爾給點建言,跟他談些風花雪月。」
他的說法听起來似乎有什麼地方怪怪的,但是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管了,她搖了搖頭,還是先到前頭去忙,若是全都丟給舅父,他實在太可憐了。
「去哪里?」她才一動,他便眼捷手快的拉住她。
「今日有貴客到,我去灶房盯著。」
「你都受傷了。」
顏亦嵐抬起自己的手晃了晃,不過就是有些紅腫罷了,「不礙事。」
「以前沒你的時候,他們也做得好好的,你就別忙了。」他的手一伸,一把將她給拉進懷里,直往她的耳朵吹氣。
她的臉一紅,用手推了推他,「別鬧。」
他把她壓在床上,唇舌肆無忌憚的靠過去,她的抗拒很快的就被他猛烈升起的打得潰不成軍,只能乖乖的留在房里。
夜深了,悅客來內外都恢復了往常的平靜,門口的動靜讓還未睡的于樂柏睜開了眼。
他揚了下嘴角,小心翼翼的起身,沒有驚動身旁的顏亦嵐,隨意披了件衣服就走出去。
在月色之中,坐在八角亭里的那抹白色身影很醒目,從他懂事以來,葉初雲就喜歡穿得一身白。
他記得葉初雲說過,因為人世間太過黑暗,需要些純白簡單的東西,于是他也喜歡穿著一身雪白,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他們倆心知肚明,縱使一身再如何潔白,也無法阻止人世間隨時等待將人吞噬的黑暗。
「這倒難得,舅舅沒喝茶,喝起酒來了。」于樂柏在葉初雲面前坐下來,語調輕快。
葉初雲阻止他伸手要取酒壺的動作,「胃不好,別動。」
「偶一為之,無妨。」于樂柏堅持替自己倒了杯酒,天氣已經轉涼了,正是秋高時節好時光,在園子里飲酒,暖了身子,微風輕撫,別有一番風情。「我家嵐兒這陣子給我補身子,那些食補藥膳還真讓我少犯胃疼。」
葉初雲看著他,不可否認,于樂柏現在的氣色確實散發光彩,所以也就由著他喝酒了。
「舅舅這麼晚還不歇著,是有什麼煩心的事嗎?」
「怎麼?」葉初雲嘲弄的看他一眼,「良心發現,懂得關心我了?」
「事情是我惹出來的,不關心也不成。」與皇室扯上了邊,一個不好,性命堪憂,他不是不知分寸,這些年來,就是不想扯上悅客來,所以才隱姓埋名的跟太子相交,但今天鬧了這麼一場,是再也瞞不下去了。
「太子對你頗多贊揚,看來早已將你視為心月復,想攬你入仕。」
「現在朝廷這局面……」于樂柏搖了搖頭,「當官沒興趣。」
葉初雲抓住他的語病,「死小子,你當我是你家那顆球,你隨便給個幾句話就能蒙了我不成。你說對當官沒興趣,可沒說不打算幫著太子。」
于樂柏一口氣盡杯中的酒,又斟了一杯。
葉初雲瞧著,也沒制止。
「太子生性仁慈,有皇後和其母家的勢力幫襯,地位還算穩著。但這一年多來,偏向太子的臣子不是莫名招罪被殺,就是被眨離開京城,我覺得他有些可憐,所以考慮要幫他一把。不然只能眼睜睜看越王奪嫡。」
不可否認,越王是個能人,有君臨天下的強勢魄力,但太過冷酷,生性多疑,剛愎自用,這樣嚴酷的人當了皇帝,在于樂柏的眼中實在不是百姓之福。
葉初雲冷冷一哼,「說得自己仁慈心善,你若真心想幫太子,在一開始就無須隱姓埋名。」
「舅舅,我這麼偷偷模模,難道你不知道我是為了誰嗎?」
這個答案,葉初雲心知肚明,他是為了自己。
于樂柏是這天底下少數幾個知道自己是越王心月復的人,在這悅客來,他替越王打听一切能打听的事,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他對越王沒有隱瞞,只除了于樂柏是葉三一事……
「你在乎嗎?」葉初雲幽幽的問。「誰做天子?」
「舅舅又在乎嗎?誰做天子?」
這真是個好問題,葉初雲輕笑出聲。
在乎嗎?他斂下眼,收起笑,「只要百姓和樂,不要再像當年我與你娘親那樣因為一場吧旱就窮得連飯都沒得吃便好。」說穿了,一生不就是求個穿暖吃飽,若沒有那場吧旱,就沒有後頭的緣分,很多事情或許就不同了。
于樂柏知道葉初雲心中的痛,所以在給太子的萬言書中,他有多章篇幅著墨在水利與農作之上,太子听得進建言,單就這點就比一心想登上皇位、心狠手辣、功臣也不放過的越王好得太多。
之前他要太子裝病、示弱,讓越王對太子少了戒心,越王的毒手才決定先消弱其它親太子的勢力,現在皇上昏庸,引起民怨,算是給了太子一個好機會。
若硬要說,越王還算是于樂柏的姊夫,只不過于樂柏對害死親娘的正室很反感,至今未打算要認祖歸宗。
「舅舅覺得越王會是個好皇帝嗎?」
葉初雲靜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于樂柏倒有些驚訝,畢竟他還以為舅父會一心幫助越王。
「越王心中早被仇恨佔滿,只要非他所用,疑有異心之人,他情願錯殺也從不放過。只怕登基之時,連手足都難逃一死,到時將血染大地,國運大傷,百姓不會安樂。」
「舅舅既然知道越王手段凶殘,為何還要幫他?」
葉初雲喝著酒,語帶苦味,「我不過是不想跟銀子過不去,畢竟有越王在,我這悅客來才能壯大,我才能拿鹽引,做買賣。」他瞄了于樂柏一眼,「不然以你這死小子敗家的速度,我哪有能耐養活你。」
說到銀子上頭,于樂柏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著他的笑,葉初雲也輕笑搖頭,「若讓你爹知道,你明著幫太子,他心中肯定不痛快。」
于樂柏眼中的笑意微隱,「他不是最看中嫡庶之分,太子是嫡出、是正統,身為臣子就該遵禮法,視太子為唯一天子,怎麼能為了他的嫡女嫁給了越王,就沒了是非。」
「言之有理,」這話實在說進了葉初雲的心坎里,「若真不在乎禮法,當年就不要娶那個丞相女當正妻,還怕得罪妻家,非待在京城等著正妻有孕才敢回甘州娶你娘,任你娘受委屈,明知她冤死都沒辦法替她討回公道。」
于樂柏听出葉初雲的口氣已沒有當初那麼深的恨意,已能冷靜的將他娘的事淡然說出口,他忍不住問︰「舅舅,你說若再給他一次選擇,他會選擇誰?」
他口中所言的他指的是自己的爹。
葉初雲靜靜的看著他,「你指的是……」
「我讓嵐兒的兄長去找他,」話已說開,于樂柏也沒再隱瞞,「他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手握兵符助越王一臂之力,一是把手中的兵符交給我助太子登基。」
葉初雲的心一突,一個是正室所出的嫡女的夫君,一個是小妾所生的庶子……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真是只要活得久,見到的趣事就會越來越多,我可真期待他會如何選擇。」
「舅舅的意思是同意我向他開口。」他原擔心葉初雲會不諒解他在多年後為了外人而與親爹有了聯系。
「我管得住你嗎?」葉初雲收起笑容,眼底閃過一抹苦澀,「雖然我總是說自己如天一般,但我明白……」他抬頭看著一輪明月,秋天來了,冬天的腳步也近了,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也該看開了,「誰也管不住誰。」
于樂柏垂下眼睫,輕啜著杯中的酒,兩人無言。
人生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彼此心里都如明鏡一般,差別不過一個現在選擇看透迎擊,一個選擇捂住自己的眼,向後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