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六,是方楚楚回娘家的日子。
方啟達和他的愛人林如月親自站在門前迎接這對年輕夫妻,林如月親自下廚,煮了一頓美味料理,每一道都令方楚楚贊不絕口,急著跟她討教秘訣。
飯後,方啟達陪女兒女婿坐在客廳閑聊,林如月則在廚房準備甜點。
方啟達想起有一瓶紅酒拿來搭甜點正好,從酒櫃里取出來,順道經過廚房看看愛人。
「需不需要我幫忙?」他笑問。
她听見他的詢問,回眸一笑。
「不用了,我再挖幾勺冰淇淋,撒上一點糖霜就完成了。」
說著,她從冰箱拿出一盒香草口味的冰淇淋,為甜點做最後裝飾。
方啟達則拿起開瓶器開酒,一面旋轉軟木塞,一面問︰「剛剛楚楚的提議你覺得如何?」
「什麼提議?」
「就是她要幫我們籌辦婚禮的事啊!」
林如月聞言一愣,手上的動作凝住。
「你是認真的?」
「為什麼不?」他望向她。
「我覺得楚楚說的挺有道理的,我是該正正經經地把你娶回方家來。」
林如月默不作聲。
方啟達放下酒瓶和旋開的軟木塞,走到她面前,握住她雙手。
「怎麼?如月,你不想嫁給我嗎?」
她一顫,他察覺到了,握著她的手更圈緊。
「我怎麼會不想嫁給你?只是……」
「只是什麼?」他語聲溫柔。
她仰頭睇他,眉宇淡淡籠著憂傷。
「我們就坦白說吧!這些年來,我們之所以不結婚不只是因為擔心剌激楚楚,害她心髒病發作,也是因為……你對你過世的前妻有一份歉疚,不是嗎?」
方啟達一震,凜然蹙眉。
「以前你背著她跟我交往,我知道你心里其實一直很痛苦,你不想傷害她,只是和她實在合不來。」
「她在家里給我很大的壓力。」方啟達坦承,嗓音喑啞。
「我醫院的工作太忙,老是丟下她一個人,她怨我沒空陪她,有老公等于沒老公,再加上楚楚的病,弄得她神經兮兮的,我也不曉得該怎麼安撫她,只想逃離。」
「嗯,我明白的。」林如月拍拍他的手。
「後來她生病了,那天她病況垂危,我明知道她在等著我去見她最後一面,卻因為手術走不開,這件事楚楚曾經很怨我,我想她也一樣。」
「她會原諒你的。她會知道你不是不理她,只是因為當時有一場重大的手術,你不能丟下病人不管,你是個好醫生……」
「不是那樣的!」方啟達打斷林如月,臉色霎時刷白,下頷抽凜。
「你明明知道,不是嗎?那天我心不在焉,在手術過程中犯了個致命失誤,因此害死那個病人……」
「我知道,我知道。」林如月展臂擁抱他,像安慰一個激動的孩子。
「那件事不能完全怪你,誰也不希望那種事發生的,誰也不能保證手術一定成功。」
「可那場手術可以成功的!只要我小心一點……」
「啟達,不要再苛責你自己了,這麼多年了,追悔無益,你要學著放下。」
「可是……」
「噓,別再說了。」
低柔的聲嗓在方啟達耳畔回旋,如悠悠春水沁過他干裂的心房,這女人總是如此了解他、包容他,他不能沒有她!
「如月,我愛你。」他禁不住吐露心聲。
林如月嬌羞含笑,兩人正甜蜜相擁,某不速之客忽地闖進廚房。
「爸、林阿姨,甜點好了沒……」
「楚楚!」兩人尷尬地急忙分開。
方楚楚見狀,笑了,故意淘氣地用雙手遮眼。
「我什麼都沒看到,兩位請繼續啊!」
語落,她如蝴蝶翩然飛出廚房。
林如月困窘地咬唇,沒好氣地賞身旁的男人兩枚白眼。
「都你啦!這下都被楚楚看見了!」
「被看見又怎樣?」方啟達呵呵笑。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看見大人摟摟抱抱會很奇怪嗎?」
「你說什麼啊你!」林如月嬌嗔地踩腳。
「沒什麼,我說你再不把點心拿出去,那些冰淇淋都要融化了!」
「 !走開啦,還不都你突然進來礙事。」
「呵呵,我偏不走……」
听見廚房內隱約傳出來的笑鬧聲,方楚楚唇畔不禁勾起欣慰的微笑,但心頭同時也漫開一抹淡淡酸楚。
媽,爸過得很幸福,你會怨嗎?
她在走道的窗前駐足,仰望午後蔚籃的天空。
希望你不要怨了,都二十多年了,有什麼天大的怨氣也該消了,希望你在天堂開心自在地過,不再掛念塵世的一切。
她在心底呢喃,和逝去的母親對話,她有種感覺,母親會听到。
她在窗前徘徊片刻,回到客廳時,韓非正在接一通電話。
她痴痴地望著他坐在沙發上的側影,這男人真的很帥,冷酷中揉合著溫文的氣質,既矛眉又奇妙地相融。
她很慶幸自己能嫁給這個男人,她仰慕也深愛他。
他彷佛警覺到她的注視,朝她投來復雜一瞥,跟著結束通話,將手機擱回口袋。
「醫院有個病人狀況不太好,我得過去一趟。」他宣布。
「嗯,我知道了。」她點頭,沒表現出任何失望。
正巧林如月和方啟達此刻也走進客廳,听見他說的話。
「不能留下來吃完點心再走嗎?」
「就是啊!這道甜點可是如月的拿手絕活喔,不吃可惜!」
「不了,你們吃吧。」韓非婉拒兩人的挽留,走過來傾身在方楚楚額頭印落一吻。
「我走嘍!」
「嗯,你晚上早點回家。」對他刻意表現的親密,方楚楚也很配合,朝他嫣然一笑。
他離開後,方楚楚接過點心盤,故作輕快地揚嗓。
「爸、林阿姨,我們來吃點心吧!哇喔,還有紅酒呢。」
「這是我朋友在加州的酒莊生產的紅酒,他前陣子特地送了一箱給我,來嘗嘗看吧!」
「好啊!」
方啟達沒看出女兒的強顏歡笑,熱心地教她品酒,倒是林如月敏銳地發現她眉間朦朧的陰霾。
喝過酒,吃了甜點,林如月特意找了機會拉方楚楚一起到屋外的庭院散步。
兩個女人一路閑走,來到花團錦簇的玻璃溫室,林如月這才切入正題。
「楚楚,你跟韓非的婚姻生活過得怎樣?」
方楚楚听聞,神智一凜。
「為什麼這樣問?我們過得很好啊!」
「我沒說你們過得不好。」听出她防備的語氣,林如月放柔嗓音。
「我是想,會不會因為他醫院工作太忙,有時候會冷落你?」
「阿姨是擔心我會跟我媽一樣,沒有老公陪就鬧脾氣嗎?」
「我不是這意思。對不起,楚楚,如果我讓你不開心,我向你道歉。」
方楚楚咬牙,她知道林如月並無惡意,其實是出自關懷,她不該這麼沖地回話的,只是……
「對不起,阿姨,該道歉的人是我。」她苦笑。
「我說話太嗆了。」
「沒關系。」林如月淡淡一笑,神態慈藹,「是我問話的方式不對。」
「我明白的,阿姨,你是擔心剛韓非臨時要去醫院,我會覺得不開心,對嗎?」
「嗯。」
「放心吧,我不會的。」方楚楚笑得粲然。
「我個性沒那麼軟弱,也沒那麼怕寂寞,晚上沒人陪沒關系啊,我可以做自己的事。」
「真的嗎?」
「真的!不信你問我爸,我從小就習慣一個人打發時間了,看看書啊,拍拍照,我很能自得其樂的。」
「那就好。」林如月眼里的憂慮散去。
方楚楚微笑,不錯,她並不怕獨守空閨,也習慣了獨自去面對很多事,她只怕……她愛的男人不愛她。
但這埋得最深的秘密,她說不出口。
「阿姨,你記得我前兩天在電話里問過你,為什麼可以這樣沒名沒分地待在我爸身邊二十年,都無怨無悔?」
「嗯,我記得。」
「你不覺得……很難受嗎?明知道我爸還有我媽,跟另一個女人爭同一個男人,很累吧?」
「……對不起。」
「阿姨,你誤會了,我不是責備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滋味?」
「很痛苦的滋味。」林如月坦率承認。
「很多時候我會覺得吃醋,你爸就算在我身邊,心里也還是會掛念著你媽,我明知道自己沒資格嫉妒,但就是會。」
「那你都怎麼忍下來的呢?」
「因為我愛他。楚楚,你可能覺得我當人家婚姻的第三者實在很不要臉,但我就是……沒辦法不愛他啊!就算你媽去世了,我還是當不了他正牌老婆,我也離不開他。」
方楚楚啞然,無法形容心頭的震撼,久久,方沙啞地揚嗓。
「你就這麼愛我爸嗎?」
「俗話說,『愛到卡慘死』,就是這樣吧。」林如月苦澀地自嘲。
她懂了,愛情就是即便自己默默地受苦,也不為難他。
方楚楚感到豁然開朗。
「阿姨,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教我做蛋糕!餅幾天是我們結婚滿月紀念日,我想親自做個蛋糕來慶祝一下……」
——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早點回家,我等你。
下班前,韓非收到這樣的簡訊。
是楚楚傳來的,他的嬌妻,他不擇手段公然從另一個男人手上搶來的女人。
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恍惚地瞪著手機螢幕,兩分鐘後,恍然領悟。
今天是他和她結婚滿月,就是在一個月前,他倆在戶政事務所辦妥結婚登記,正式成為一對夫妻。
她該不會要弄一頓燭光晚餐慶祝之類的吧?
思及此,韓非不禁煩躁地抓抓頭,從口袋里掏出一支棒棒糖,在嘴里咬著。
那女人,就不能放過他嗎?究竟要他表現得多明白,她才肯對自己承認這是一樁錯誤的婚姻?
她看不出他並不想對她用情嗎?看不出他心里其實恨著她嗎?
他毫無意願當她心目中理想的另一半,他的存在只能成為折磨她的責罰。
他討厭她!
如果她還天真到認不清這一點……
韓非倏地冷笑,將吃了一半的糖擲進垃圾桶里,換下醫師袍,穿上西裝外套,打道回府。
路上經過一間花店,他買了一束白玫瑰,嬌艷欲滴的花蕊令他聯想起那個曾經是他生命里最在乎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