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鄲倡。
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
兄弟兩三人,中子為侍郎。
五日一來歸,道上自生光。
黃金絡馬頭,觀者盈道傍。
漢。清商大曲〈相逢行〉
一聲開戲,風霞光立時對著隱于垂幕後的一班絲竹笙鼓手一頷首,在笙音漸起時,對風珠衣做了個手勢。
風珠衣忽然對自家哥哥揚起了個神秘兮兮的笑容,俏皮地眨了眨眼,風霞光微微愕然,卻見妹妹縴縴素手急促地于弦上飛彈,曲調疾改。另外兩名謳者對看了一眼,只得急急跟上。
但聞風珠衣吐氣如蘭,清脆若鶯,叮叮咚咚若玉盤落明珠地唱起——
「相逢狹路間,道隘不容車。不知何年少,夾轂問君家……」她彎彎柳眉微挑。
「君家誠易知,易知復難忘。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左右兩旁謳者續著唱道。
完顏猛手中酒樽一頓,碧眼掠過了抹莫可奈何的好笑。
「相逢行」暗諷的便是王公貴族豪富人家,黃金做屋,狎妓飲酒,婢妾成群的奢糜情景……這小兒啊,還真是絲毫不放過任何消遣促狹他的機會。
可為何他明明心知她存意打趣嘲弄自己,卻半點也不生惱怒,反而覺得他的小兒果然生性膽大聰慧,怎麼看怎麼可人愛呢?
他笑吟吟地望著台上,手上酒樽又往嘴邊送。
「入門時左顧,但見雙鴛鴦。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音聲何嚓嚓,鶴鳴東西廂。」她越唱越歡快得意,說不盡地眉飛色舞,在兩名謳者附聲唱和中,嗓音越發婉轉嘹亮。「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小熬無所為,挾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調絲方未央……鴛鴦生繾綣,錦繡堆綺房,左右復左右,繚亂袖底香,日日享富貴,夜夜做新郎……」
「噗!」完顏猛霎時嗆噴了滿口酒水,「咳咳咳咳……」
「侯爺!」
「爺!」
「大膽!」
就在完顏猛被酒水嗆咳得說不出話來的當兒,亂成一團的姬妾們又是急忙送上錦帕,又忙呼婢喚奴傳太醫,連安管家和紅棗都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前些時日最受寵愛的汝姬已然自命當家主婦之姿,威風凜凜地嬌聲喝斥。
「好你個下賤不堪的戲子,居然敢在朗朗皓月、堂堂侯府中唱出這等yin詞艷曲,暗諷我家侯爺,還害得侯爺貴體受創尊嚴掃地,來人,給本姬把人拿下問罪,重打五十大杖,一個都不許走漏了!」
安管家心道不好,紅棗則是同情地睨了汝姬一眼,垂幕後的風霞光心驚膽戰,風珠衣卻是俏臉一沉。
芭蕉你個蘿卜丁!
還貴體受創尊嚴掃地,要不要連腎水有虧、耗損過度都扣在她頭上好了?呸! 「你們還愣什麼神?快給本姬上去抓人哪!」汝姬怒道。
幕後的風霞光一臉無奈,已經決定若是今晚此劫得以逃月兌的話,定要速至三清祖師觀里敬三牲燒高香驅霉運。
「誰敢?」風珠衣向來是個脾氣躁的,聞言裊裊婷婷而起,眉眼凌厲美麗奪人,偏嘴角揚起的弧度又是那般嬌甜軟糯,在場的姬妾看得牙癢癢,護衛奴僕們則是心都快軟成一灘水了。
汝姬目光暴怒。
風珠衣淺淺一笑。「誰敢無視定國侯大人的顏面,擅自在他「老人家」親口召請的堂會上作亂抓人?這話要傳出去,損的恐不是「綺流年」的名譽,而是定國侯府亮閃閃的金字招牌呢!」
「你!」汝姬氣得險些眼歪嘴斜。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安管家和紅棗及一干護衛奴僕皆點頭如搗蒜,也沒顧得听清楚人家小泵子話里說的是什麼,光是一口好嗓子就叫人酥軟得心服口服了。
而早已緩過一口氣來的完顏猛則是興味濃厚、意味深長地直勾勾盯著台上小兒這慣是伶牙倒齒、勾人可人意兒的小妖精呀……
如果風珠衣知道完顏猛對自己笑得恁般溫柔風騷,心中暗喚她的是這一聲肉麻透骨的「昵稱」,肯定手上的琴就當頭砸過來了。
不過她明媚的眸光一瞥,哪里看不出完顏侯爺的「貴體」已經無恙了?
「侯爺大人,今晚這出「姬妾發火,殃及池魚」的戲碼可還好看?」她巧笑倩兮,眸底卻連一絲笑意也無。
完顏猛心一突——要糟,玩過火了,小兒真惱了。
「還請爺听妾身一言。」汝姬能艷冠侯府後院一眾美妾,成為完顏猛前些時日召喚最多的愛寵,自然有她一番手段,見情況苗頭不對勁,立時又換過另外一款風情,楚楚可憐地嘆道「侯爺,您平時最是禮賢下士的,還特地以重金禮聘這「綺流年」過府唱堂會,可萬萬沒想到,這謳者卻借大曲明褒暗眨予您。汝姬雖是咱們府中小小一名姬妾,也不能眼睜睜瞧著您受辱而忍氣吞聲不敢言,這才一時沖動忘了自己的身分,還請侯爺恕罪。」「喲!」風珠衣眉兒挑得更高,倒是對這汝姬有幾分另眼相看了。「還行啊!」
看來定國侯府美人如花,還兼臥虎藏龍,什麼樣的人才都有,倒是她小看人家了。
也不知往後她搜羅的面首會不會也像這些姬妾那般,為了她這個「主子」而爭風喝醋、爭相討好……光想象那個美妙的畫面,就不由得教人滿心歡喜好生振奮呀!
完顏猛素來是個憐香惜玉的,尤其在不傷大雅、無損厲害的情況下,他多半是笑吟吟地看著姬妾們嬌滴滴的爭風,極少介入其中分個是非輸贏。可是這回不知怎的,明明知道「他家小兒」也不是個好吃的果子,連自己都常被她噎得一口氣吐不出也咽不下,小小汝姬的心術恐怕在她面前還不值一提,可他就是莫名地感到陣陣心慌心虛起來。
兒該不會以為他今日故意叫「綺流年」的堂會,就是為了戲弄于她的吧?
「莫胡說!」他濃眉一擰,臉色有些不好看了。「珠衣大家乃是今晚我侯府貴客,非是侯府後院那些……呃,姊姊妹妹,可隨意由得汝等誣言詆毀,還不速速向人家賠罪?」 大汝姬雖然猛一听有些不快,可再轉念想,自家侯爺這不是立馬就分出了親疏遠近嗎?台上這戲子可是「外人」,而她汝姬才是他的「內人」呢!
一想,汝姬登時就樂了,心甘情願地屈身下拜,鶯聲壢壢地賠罪道「是汝姬失禮了,還請珠衣大家莫怪。」
好,他府中的姬妾在大面兒上果然還是懂事的。
完顏猛滿意地微笑,頗為欣慰地點點頭,隨即轉而笑視風珠衣。「小兒,汝姬已經道歉了。」
——所以呢?
風珠衣似笑非笑,璀燦貓樣的眸兒打量了眾人一圈,尤其是心願得逞的汝姬,還有碧眼深邃、若有所待的完顏猛……
「小兒。」他催促道。
——這又是唱哪出呢,侯爺大人?
是您的姬妾雖然罵爽了,可都不惜屈節,紆尊降貴同個小小戲子賠禮了,這個戲子還不快快撿著了面子就趕緊下台,莫不是還想鬧得大家都不好看,讓你這侯爺沒臉了?
「好說好說,倒是阿衣學藝不精,今晚掃了侯爺和「列位夫人」的好興致,阿衣在此領著「綺流年」全班向貴人們賠禮了。」風珠衣款款行禮,再起身後笑意不絕,但眼底深處已有一抹潛藏的冷意。
可不都是一群「高高在上,恣意弄人」的貴人嗎?
……原來,他也不例外。
三清祖師觀里,香煙繚繞。
「小施主,今兒怎麼這麼安分哪?」玄極道長拎著兩迭小道童們新搗弄出來的熱騰騰粟米糕,塞了一迭子給她。「來,嘗嘗,這可比你上回糊弄貧道的「桃花紅蛋」好吃又有誠意多了。」
那粟米糕色呈金黃,又香又軟又糯卻不沾手,三片扎串成一迭子,既可一片一片吃,也可以豪邁些三片壓做一厚片大口咬下,清甜不膩,軟女敕中又帶一絲彈牙勁兒,粟米香氣在唇齒間蕩漾,越嚼越是滿口生香。
風珠衣大口大口吃著,滿嘴咿唔,眉目舒展歡喜不已。「唔唔,好吃好吃,雖說不似我的「風華絕代托紫嫣紅桃花醉,繾綣如夢一抹紅艷艷」那般有風情,卻勝在樸實,誠懇,踏實,好,很好。」
玄極道長越听嘴角越有抽搐的沖動,「你再這般夸下去,貧道家的粟米糕都快能當選盛漢王朝十大良人之首了。」
「唉,老道爺,您說話就是有水平有角度。」她煞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對玄極道長握拳打了一揖首,語重心長地嘆道「這年頭啊,哪怕連塊糕都比男人可靠多了!」
玄極道長卻從個中听出了一絲八卦的意味來。喲,這是小泵子心眼兒長了,桃花開了,三清祖師爺的靈簽應驗了吧?
「由此可見小施主真真是紅鸞星動了。」老道長笑嘻嘻。「世上姻緣最好不過順其自然,正所謂有緣千里一線牽——」
風珠衣奇罕地瞅了老人家一眼,一頭霧水。「啥?」
「小施主不是已然遇見了命底那人了嗎?」玄極道長撫著白須吱吱笑,越發顯得慈眉善目眉眼彎彎。
「老道爺又忘了,阿衣是不成親的。」她听明白了,隨即咧嘴一笑。
「可貧道瞧小施主印堂發光,眼角眉梢隱有霞色,左頰有桃花之紋,右頰有石榴之象——」
「您干脆說我左青龍右白虎,老牛在腰間,鳳頭在胸口好了,哇哈哈哈哈……」她噗地捶地狂笑起來。
玄極道長一張老臉都黑了,下一刻忽然把她手中咬了大半的粟米糕搶了回來,小孩兒賭氣般地念叨「不敬長上,不給吃了!」
「好好好,是阿衣錯啦。」知道玩大發了,風珠衣趕緊吞下狂笑沖動,乖乖地賠禮道歉。「老道爺爺莫惱,阿衣幫您順順氣啊!」
玄極道長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這猶一臉懵懂嬌憨大大咧咧的小泵子,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小施主,姑娘家早晚還是得有個好終身,這才叫圓滿哪!」
風珠衣想起那晚完顏猛左擁右抱的風光歡快得意樣,哼了聲,心下越發篤定了自個兒的打算才叫正確無誤、十足真金。
憑什麼郎君們有了點身家,不管長得是不是天怒人怨、對不起黎民百姓,還是能愛納幾個就納幾個,而身為小娘子卻只能乖乖嫁人,從一而終,做牛做馬,勞心勞力的……切!不就仗著有幾個臭錢嗎?
只要能掙得盆滿缽滿,她風珠衣將來後院只怕能比侯府的還熱鬧呢!
「老道爺,咱們打個商量成不?」她興致勃勃地湊近前去,眼兒亮晶晶地望著老人家,笑呵呵地問。
「不確定,你先說來听听看。」玄極道長心一咯登,滿臉戒慎。
「那個……」她笑得越發不懷好意,看得老道長一陣頭皮發麻。「听說,我就是听說,當年有幾個王公貴族的孤鸞命還是您給批的,憑著您這一批解,連他們家的尊長都不敢胡亂替他們做親,只能由著他們自個兒愛怎地就怎地。阿衣也想討得這樣的一支簽,您就幫幫我唄。」
玄極道長聞言都快哭了。謠言,真真是謠言,天大的冤枉啊!
「這、這純屬虛構,信口雌黃的流言蜚語如何听信得?」老道長結結巴巴解釋。
提起來就是一臉血,他純粹是被那四大侯給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