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武穆侯府,鄭府固然不及其格局寬敞大氣,但雕梁畫棟,細微處之精致華麗猶有過之,園中花團錦簇,迎風送清香。
這日正是蕭雋陪同新婚嬌妻回門的日子,他這個戰功彪炳、在御前頗能說得上話的勛貴女婿一現身,不說闔府頓時蓬蓽生輝,至少當家的戶部侍郎鄭文正見到他時,也得擺出一派笑臉相迎,如沐春風。
蕭雋在認親時鬧的那一出早已傳出些風言風語,鄭大人也有所耳聞,見蕭雋把鄭恬也帶上,而且待她彷佛比待自己女兒尚且溫柔體貼幾分,面上不顯絲毫異樣,依然是笑盈盈地寒暄,不愧是在官場上打滾的老狐狸。倒是站在他身後的次子鄭成韋見鄭恬穿一身柳黃色纏枝杏花衣裙,低眉斂目地站在一旁,縱然只見側臉,姿容卻猶如閑花照水,似是比素日更加清艷嬌婉,不由得偷偷瞧了好幾眼,頗有些目眩神馳。
鄭大人似是警覺到兒子的失態,迅速轉了話題,朗笑著說自己剛得了一壇御賜的好酒,拉著女婿就說要到書房喝酒,鄭家長子對二弟使了個眼色,鄭成韋也只能收回盯著鄭恬的視線,跟著兄長等一行人前往湊趣。
見一群男人說笑著離去,鄭夫人可就沈不住氣了,急急打發鄭恬去看自己親娘後,便要女兒回房跟自己說話,仔細探問這兩天在侯府都發生了什麼事。
听聞女兒竟是在新婚之夜主動提出姊妹共侍一夫的提議,她頓時驚愕不已,責備女兒不懂事。
「妳這傻孩子!再怎麼想抬舉恬兒那丫頭,也不該犧牲自己的洞房花燭夜,妳要知道,那可是妳的日子,恬兒只是陪媵,她想侍寢也輪不到那天晚上跟妳這個當家主母分寵!妳啊,瞧妳從小也是聰明慧黠,怎麼偏在這等大事上犯胡涂?妳要娘該怎麼說妳好呢?」
鄭瑜遭母親一頓恨鐵不成鋼的痛罵下來,又是懊惱,又是委屈,既然無法跟娘親明說自己的困擾,只好拿出女兒嬌態,軟綿綿地撒嬌。「娘,妳別說了,女兒那不是……太緊張了嗎?我一瞧見侯爺醉成那樣,還要跟我……我一時就慌了嘛!」
「娘不是跟妳說過了嗎?每個女兒家都要經歷過那事的,痛就痛點兒,眼楮一閉、牙一咬,不就熬過去了?」
「唉,娘,女兒知錯了,妳就別再說了。」鄭瑜斂眸,雙手絞著衣帶裝羞。
鄭夫人看著女兒神色黯然的模樣,暗暗嘆息,她只有這麼一個掌上明珠,從小護著、寵著,不免嬌慣了些,雖說這事女兒真的欠缺思量,她仍不舍多加苛責。「妳啊!」
鄭夫人拿手指點了點鄭瑜額頭,鄭瑜見母親面色緩和了,立即順竿子上爬,捏著母親臂膀討饒。「娘啊,反正事情都那樣了,妳可千萬要替我想想辦法,侯爺居然在認親時當眾說出那番話,讓府里的下人也稱鄭恬做夫人,明顯就是不把我這個正妻放在眼里啊!」
「那能怪誰?還不是妳自己種下的因果!」鄭夫人賞女兒白眼,雖說侯爺這事是做得不地道,但也是女兒在洞房花燭夜使了昏招,才讓人有了借口。
「娘啊!」鄭瑜不依不撓地撒嬌。
「唉!」鄭夫人拗不過女兒,只得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想了想,語重心長地勸誡。「妳莫與那丫頭爭一時閑氣,男人嘛,就愛拈花惹草,她又是個美貌出眾的,此時正是貪圖新鮮,自然會稍稍高看她幾分,我看侯爺也不是渾人,寵她一陣子玩膩了也就罷了。何況那丫頭的母親和幼弟都拿捏在我們家手里,妳還怕她翻得上天去?」
「可是……」鄭瑜嘟嘴,不服氣。
鄭夫人又拍了拍她,語氣更柔了。「娘知道妳氣不過,可妳也要明白娘讓鄭恬給妳陪媵的用心良苦,妳從小就有宮寒的毛病,要是……唉,萬一妳真無法生下自己的孩子,起碼還能將那丫頭的兒女抱來自己跟前養著,有了子嗣依傍,妳在侯府也才真能有當家主母的底氣。否則那些勛貴之家,誰的後院不是妻妾成群?到時妳怎麼跟那一朵朵鮮花斗?娘瞧那鄭恬,倒不是不知進退的,妳看她今日陪妳回門,一點紅色都不敢上身,可見是敬妳這個主母的……」
「哼!就憑她一個妾室也敢穿紅色?別以為侯爺要人稱她是『夫人』,她就真能跟我平起平坐了。」
「妳能這麼想就好了,說到底那丫頭也不過是個出身低微的,哪能跟妳這個正經的名門嫡女相比?何況她的性格又頗有幾分純直傻氣,憑妳的聰慧,想必能拿捏得住她。」
「女兒才不是怕自己拿捏不住她呢!」鄭瑜放開母親臂膀,坐正身子,氣呼呼地道。「我是見到她就煩,討厭她老是笑咪咪地在我面前晃,還真以為我當她是姊妹呢!憑她也配?」
「她自是不配。」鄭夫人眼眸閃過厲光,頓了頓,見女兒氣得俏臉泛紅,又憐又疼。「好了瑜兒,別氣了,娘知道妳委屈,唉,也是皇上亂點鴛鴦譜,本想著太子殿下中意妳,或許會將妳迎進府里,沒想到……」
「娘,別說了!」鄭瑜厲聲打斷母親。
鄭夫人一怔,也知道自己這話不恰當,只得笑著安慰女兒。「好好,娘不說了,瞧我們瑜兒小嘴都嘟起來了,跟娘說說,妳這身上可有不適之處?」
「啊?」鄭瑜一愣。
這回輪到鄭夫人有些不自在了,畢竟要問女兒房事,總是有些尷尬。「妳自幼身子就嬌弱,娘瞧侯爺人高馬大的,怕妳……承受不住……」
鄭瑜這才恍然大悟,大發嬌嗔。「娘說什麼呢!」
她在喜帕上造假,根本未曾與侯爺圓房,這件事是萬萬不能跟母親說的,要是讓母親發現她……
鄭瑜倏地一凜,心虛地不敢再想,頰畔嫣色暈然,鄭夫人卻誤會女兒這是害羞了,笑得合不攏嘴。
趁著鄭瑜母女關在房里說體己話,鄭恬也來到鄭府東邊一處小院子探望自己的娘親和弟弟。
鄭母早就站在門口伸長脖子等著女兒了,見她來了,喜氣洋洋地將她迎進屋里,一家人坐著說話。
鄭恬給娘和弟弟都帶了禮物,鄭成譽得到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樂得立刻去磨墨寫字,獻寶給姊姊看。
鄭恬見弟弟的字又有長進了,內心欣慰,贊許地模模他的頭。「娘,譽哥兒,你們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們接出這府里的。」
鄭母搖搖頭,知道自己以後怕是難得才能見上女兒一面了,拉著她的手不放,眼泛淚光。「娘和妳弟弟在這府里過得很好,妳莫掛心,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好。這些天侯爺待妳好嗎?」
這個嘛……鄭恬苦笑,發現自己很難對母親解釋那男人是什麼樣的心態。
鄭母見女兒神情微妙,還以為她是有苦說不出,眼眶更紅了,不禁伸手攬抱女兒。「我可憐的恬兒,當初娘本來是想把妳許給小門小戶的,就像妳爹和我一樣,夫妻兩個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就算生活過得清貧點,起碼是名正言順的正妻,腰板也能挺得直一些,也不至于像如今得事事看著主母的眼色……」
听著娘親絮絮叨叨地自責,鄭恬只能暗暗嘆息,從踏進這京城鄭府的那天起,從鄭大人和鄭夫人看中她的美貌起了心思,她便知曉自己的婚事再沒有她作主的余地,只能依附著鄭府的利益。
嫁與平頭百姓做正妻,只能是夢。
「……都是娘不好,沒本事護住你們姊弟倆,害妳吃苦了!」鄭母抽抽噎噎。
「娘啊!」鄭恬抽出帕子替娘親拭淚,一面安慰她自己過得很好,又拿幾件侯府的趣事來說,哄了好片刻,鄭母總算止住了眼淚。
譽哥兒見氣氛松快了許多,凝重的小臉也終于綻開微笑,嗓音清亮地宣布。
「娘,姊姊,妳們切莫擔憂,我一定會好好用功讀書,將來考取寶名做大官,到時我就有能耐保護姊姊了。」
鄭恬愣了愣,見弟弟小臉兒端得嚴肅,清秀的眉目間猶顯稚女敕,卻是拍著胸脯立志,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不禁又是感動又是好笑。
「好,好,還是我們譽哥兒有志氣,那姊姊就等著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鄭母也笑了,開懷地摟住兒子。「譽哥兒乖,你有這分心,不僅娘和你姊姊高興,就是你爹泉下有知也會安慰的。你爹他啊,其實一直很想繼續讀書的,就是咱們家當時的景況不允許……」說著,鄭母眼眶忍不住又紅了。「不過你爹從來沒抱怨過,整日起早貪黑地下田勞作,擔起這個家。還記得你出生的時候,你爹整個人笑得像朵花,他啊,是把自己的遺憾都寄望到你身上了,你可得要爭氣啊!莫辜負你爹的期望。」
「娘,我知道了。」譽哥兒答得清脆。
鄭恬在一旁看著母親軟語教導弟弟,心里卻有些發酸。在娘心里,爹永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她並不知曉,其實爹也不完全是那麼好的……
正悵然尋思著,屋外忽然傳來一陣精神奕奕的狗吠,鄭恬定定神,推開陰暗的回憶,頓時笑開了,眉目彎彎。
「是雪球回來了!」
話語才落,她翩然起身,邁著輕快的步伐奔出里間,只見屋外一只毛色雜灰的龐然大狗在門口急得團團轉,卻是守著規矩不敢踏進屋內,見她出來了,歡喜地汪汪直叫,兩只爪子一撐,便立了起來。
「雪球啊雪球!」鄭恬也不顧忌什麼大家閨秀的儀態,雙手一展,和愛犬來個愛的抱抱,接著蹲來,由著牠熱切地舌忝舐自己的手。
「雪球才剛從外頭回來,小心髒。」鄭母跟過來看見這一幕,忙著勸阻。
「沒事。」鄭恬樂呵呵地笑,揉了揉愛犬的頭。「你啊,就像雪地里被人踩髒了的雪球,灰撲撲的,虧你這麼大的塊頭,就不能學著神氣一點嗎?」
「汪汪!汪嗚∼∼」雪球彷佛也听出主人是在叨念自己,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吐著舌頭,發出與體型相當不配的嗚嗚嬌鳴。
「裝什麼可愛?」鄭恬笑著輕打牠的頭。「你還以為自己是剛出生的小狽啊?」
十三歲那年,為著在這鄭府一個個人精面前裝作天真嬌憨,她刻意在一座寺廟外頭撿了這只看著像是白毛的雜種狗回來,不料一養就是四、五年,個頭愈養愈大,毛色也愈養愈灰,從一只惹人憐愛的小女乃犬長成如今這副雄霸模樣。
「汪嗚∼∼汪嗚∼∼」雪球低頭往主人懷里蹭,毫無廉恥地繼續撒嬌。
「好了好了你別鬧了!好癢喔,雪球……譽哥兒,怎麼連你也來湊一腳?哈哈,別玩了……」
兩人一狗在這小小一方院子里歡樂地鬧騰著,忽地,雪球像是嗅到了什麼不尋常的味道,警覺地從鄭恬懷里退開,轉身抬頭一看,果然發現院子里不知何時站了個陌生人。
鄭恬順著愛犬的視線望過去,燦爛的笑容霎時一凝——
「侯爺!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