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皇甫戎與耶律元香的身子均已復元,小五兒每日外出打听消息,知道大秦護送公主和親的羽林軍已找到小鎮外圍,找來鎮上只是早晚的事,照他們鋪天蓋地的搜法,要在客棧里搜出耶律元香並不是難事,若是他們避往鄰城,羽林軍一樣會追過去,各地府衙也會給予支持,公主沒送到金國,他們全部都要掉腦袋,因此人是非找到不可!
「我不回去……我絕不回去……」耶律元香一得知羽林軍已經找來,登時嚇得臉色發白,渾身顫抖。
「我保證絕不會讓他們把你帶走。」皇甫戎對她再三承諾,才稍稍安撫了她的心情。
當夜,皇甫戎找賀踏雪飲酒,不要寄芙作陪,也不要小五兒伺候,就他們倆。
賀踏雪心里已有幾分明白,猜到了定然有事,否則他哪里會主動找他飲酒?這是太陽打西方出來的事。
兩人在賀踏雪的房中飲酒,皇甫戎自顧自喝了幾杯酒後,終于緩聲道︰「我對賀公子有個不情之請。」
賀踏雪看著他,覺得今夜的他格外不同,不像在江北那時看著他時,總是嘴角含譏,眼神卻銳利如刀。
他知道要讓皇甫戎放段來找他,是極不容易的事,便不若平時那般愛用言語挑釁了,面上露出一貫淡然的笑容。「王爺請說。」
皇甫戎抬眸看著他,毅然決然的道︰「請賀公子把元香送到秦京的禮親王府,交給禮親王。」
賀踏雪心想寄芙必然已經告訴皇甫戎,他已知曉了他的來歷,也深知這個請托代表了他對自個兒的信賴,不過他還是有些意外。「王爺不親自送公主過去嗎?」
在他看來,皇甫戎對耶律元香這個妹妹是恨不得藏在懷里掖著護著,揉進眼里也不覺得疼,怎麼會肯將人交給他?
「能護她周全才是最重要的,不是我親自護送並無妨。」接著,皇甫戎娓娓道出他的計劃。
他打算兵分兩路,由他引開羽林軍,賀踏雪帶著元香和在客棧投宿的小商團一同離開,他已打听好了,那小商團要去南方,這等于是繞了一大圈遠路,先去南方,再從南方走水路回到北方的秦京,小商團的首領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只要給他足夠的銀子,讓幾個人跟著他的商團一起走不是難事。
賀踏雪听完,也不得不佩服皇甫戎縝密的心思,頗為贊同的道︰「這法子雖然會辛苦許多,但也相對安全許多,那些羽林軍絕對想不到我們會用如此麻煩的方式回秦京。」
「正是如此。」皇甫戎又道︰「那小商團三日後啟程前往南方,用過早膳便會走,你們便在那時一起走,定然不會引起注意,當日夜半,我再從客棧離開,到時會安排兩輛馬車,避走官道,專挑山路,如此形跡鬼祟,羽林軍一定會跟上去,等他們發現元香不在任何一輛馬車里,你們與商團早已走遠,他們也想不到你們在商團里,大秦地廣人稀,要追查也無從查起了。」
「確實是好計謀。」賀踏雪敬了皇甫戎一杯,忽然雲淡風輕地問道︰「那麼寄姑娘呢,王爺打算如何?」
皇甫戎的臉色瞬間僵凝,過了一會兒才道︰「自然是跟著你們走,若是我能活著離開,會去秦京找她。」
賀踏雪執著酒杯不語了。若是他不能活著離開,那寄芙又該如何?
皇甫戎迎視著他的目光,緩緩道︰「所以,還要請賀公子在秦京停留兩個月,若是兩個月之內我都沒有回到秦京,表示我死了,請賀公子把寄芙帶回大燕,讓她回顯親王府,那是她自小長大的地方,沒有我,她也可以活下去。」
賀踏雪不置可否地道︰「我相信寄姑娘一定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
皇甫戎的心被刺了一下,語氣轉冷,「希望賀公子不要將此計劃告訴寄芙,就讓她以為我會盡快與你們會合。」
他當然知道寄芙的性子,若是知道他要獨自涉險,一定不肯跟著賀踏雪走,肯定會巴著他不放。
「王爺為什麼認為我會幫你的忙?」賀踏雪臉上漾著促狹的笑意。「畢竟我與王爺不是那麼熟,咱們倆似乎也沒這麼好的交情,你讓我冒這麼大的險——」
皇甫戎從容的打斷道︰「你會幫的,不是嗎?」
賀踏雪朗朗一笑。「我在大秦住了好些年,從沒想到有一天,能與秦王這樣坐下來把酒言歡,若是王爺不嫌棄,在下有一件禮物相送。」說完,他起身到一旁的櫃中,取出了一件金絲軟甲。
皇甫戎有些訝異。「金絲甲?」
賀踏雪一笑。「在下希望王爺平安回秦京,不然那兩個女子的眼淚,我怎麼止得住?」
皇甫戎也跟著一笑,欣然接受。
他何嘗不想平安回秦京,除了他滿心牽掛的寄芙和元香之外,他還有血仇要報,所以他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隔日,皇甫戎讓小五兒到牙行買了兩個身形與寄芙和耶律元香相差無幾的丫鬟,讓她們分別和寄芙、耶律元香做一模一樣的打扮,四個人出入時,有時戴頭紗,有時沒戴,又多要了兩間房,一時間,外人也弄不清楚他們誰與誰住在哪間房間,分不清她們四個小泵娘的面貌。
他又在集市買了兩輛馬車,雇了一名車夫,將身上的銀票多數交給寄芙。
寄芙什麼也沒說,只按照他的意思收妥了。
第三日上午,小商團從客棧啟程了,皇甫戎早收買了商團的首領,如他所料,首領覺得只是讓幾個人跟商團走就有白花花的銀子可以拿,何樂而不為呢?
賀踏雪帶著寄芙、耶律元香和小五兒混在商團隊伍之中上了馬車,往南方而去。
夜半,皇甫戎把那兩個買來的丫鬟分別安置在兩輛馬車里,自己與車夫各駕著一輛馬車疾馳而去,離了小鎮,他駕著馬車往山里走,車夫駕的馬車則往官道走,大批羽林軍果然追著他而來,少部分去追往官道的馬車,等羽林軍發現那馬車里只是個陌生丫鬟,想來也不會為難車夫和丫鬟。
皇甫戎辨明方位,直奔山林而去,山林里,夜風陰冷,草比人高,星月黯淡無光,天色暗黑得像可以把人給吞噬,他半刻也沒遲疑,快速駕著馬車前行。
他駕的是千里馬,神駿異常,自然比羽林軍快了許多,感覺與羽林軍已拉開一大截距離之後,他才停下來,把馬車卸下。
他想著讓那個小丫鬟在馬車里待到天亮再自己逃命去,若是她不敢逃,到時也會有獵戶上來打獵,她再求救即可,馬車里已給她備了干糧、水壺、皮裘和炭盆,冷不死人也餓不死人,可是他打開馬車門要告訴她時,他整個人愣住了,只因馬車里的不是那個小丫鬟,而是寄芙!
皇甫戎氣得肺疼,咬牙道︰「怎麼回事?」
她明明應該已經跟著商團走了才對,是他親眼所見,半夜里也是他看著丫鬟上馬車,她什麼時候與丫鬟掉了包?
她們四個今日都戴著頭紗,只有頭上珠花不同,那珠花是讓他辨識用的,難道她一開始便與那丫鬟交換了珠花?
寄芙臉色蒼白,她顛得極不舒服。在馬車里看不到外面情況,他又駕得極快,她被嚇得半死,幸好她事先已料到會這樣,自己配藥服了,不然可撐不到現在,只不過她還是暈得厲害,尤其是來到山谷之後,她便遍體生寒,眼前一切像在迷霧之中般看不真切,可又莫名的熟悉,腦海里似有千軍萬馬踏過,隆隆作響,她覺得害怕,不知所措。
「不說話就沒事了嗎?如今你不是讓你自己身陷險境,是讓我們倆一起身陷險境,我縱有心活命,帶著你這什麼都不會的絆腳石,我們要怎麼逃?」皇甫戎氣得口不擇言。
寄芙知道他說的不是真心話,討好道︰「王爺別氣了,賀大哥說……」驀然接觸到外頭的冷風,她冷到牙齒打顫。「他說……讓你活著的方法就是、就是我跟著你,只要我跟著你……你就不會讓自己死。」
他雖然早已料到是賀踏雪泄露了他的計劃,但听到她這麼說,仍是咬牙切齒。
該死的賀踏雪!他竟然信了他,還把元香交給他?
他把寄芙抱下馬車,擰著眉心,緊緊的擁著她。「你這傻瓜!」
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傻,能在他懷里、能知道他在哪里,比她待在安全的地方好上千百萬倍。
寄芙回抱住他的腰,往他懷里鑽,嗅聞他身上的沉香氣息,溫聲道︰「我說過,我要跟著王爺,王爺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丟下我。」
皇甫戎低聲嘆道︰「現在也丟不下了。」
他噙住她的唇吻了下,很快把她抱上馬,自己旋即翻身上馬,緊緊攬住身前的她,後頭傳來陣陣馬蹄和呼喝之聲,顯然是羽林軍追來了。
他猛地一扯韁繩,馬兒兩只前腳騰空,一聲長嘶,奔馳而去。
寄芙迎著冷凜夜風,覺得整個人都快凍僵了。
「前方的人停下!」後方追兵的領頭將領放聲大喝。
皇甫戎自然是不理,繼續策馬狂奔。
寄芙直覺不對勁,山風呼呼的聲音越來越大,像在空谷之中……
「放箭!」
她听得心驚不已,要是對方真放了箭,那箭首先會射向皇甫戎的後心。
咻咻咻——
羽林軍真放了箭。
寄芙听到身後的皇甫戎悶哼一聲,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忙喊道︰「你中箭了!快停下來!不能再跑了……」她怕箭上喂了毒。
皇甫戎沒有停,大聲對她喊道︰「不能停!我現在是皇甫戎,若是被大秦的羽林軍捉到,咱們沒有活路!」
她急得都哭了。「可是你中箭了……」
驀地,馬兒騰空而起,竟是羽林軍見射人沒有用,便射了馬,下一瞬,皇甫戎落馬,寄芙也一起摔落。
夜黑風高,他們落下時,什麼都看不清,也不知道前方就是山谷,兩人雙雙滾向懸崖邊,寄芙還未及反應,人已朝著崖下落了下去。
山壁在她眼前翻轉,她什麼都不能想,直到她停了下來,才發現有棵樹的枝椏阻了她的下墜之勢,否則這樣滾下去,也不知道山谷有多深,她必死無疑,她怕枝椏撐不住她的重量,趕緊抓住旁邊一根結實的藤條。
她放聲大喊,「王爺!王爺你在哪里?」
空谷里只有她的回音,卻沒有屬于他的回應。
「不會的……不會的……」
她不願去想皇甫戎或許已經落崖了,四下張望,當她適應了山谷里的黑,這才看到皇甫戎在她不遠處,他拉著山壁上的藤蔓,人在半空中搖晃,背上還插著三枝箭,情勢凶險非常。
寄芙心焦不已,他一定听見了她的呼喊,他沒回應,是不是因為疼得說不出話來?
驀然間,皇甫戎抬頭了,他看到她了,看她身下有枝椏阻著,他似松了一口氣。
見他可以抬頭,她稍微放下心來,現在只要設法不往下滾即可,或許他們還能往上爬。
她才剛往好的地方想,就听到啪的一聲,皇甫戎抓著的那根藤蔓斷了,她失聲大喊,「不——」
但任憑她怎麼喊叫也沒有用,皇甫戎已經墜落谷底,寄芙的心瞬間泛著令人生疼的寒意,腦中一片空白。
這樣掉下去還能活命嗎?如果他死了,她獨活有什麼意思?
不管他是生是死,她都要下去看看,于是,她松開了手,放任身子直直往谷底墜去。
寄芙緩緩睜開眼眸,覺得腦子里像有錐子不停在鑽著似的,這感覺好熟悉好熟悉,熟悉得令她害怕……
她怎麼會在這里?是有人救了她嗎?王爺呢?王爺如今又在哪里?
她心急的想起身,卻發現不管她怎麼使勁兒都動不了,這才發現她被牢牢的固定在床上,嚇得正想出聲大喊,便听到吱呀一聲,似是門被打開的聲音,接著腳步聲緩緩靠近。
「姑娘,你醒啦?」
一個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靠近她,倍大的臉就在她面前。
寄芙看到那女子,嚇了一大跳,月兌口喚道︰「叮當!」
叮當也很意外,她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姑娘認得我?」
「嗯……」寄芙覺得心莫名發疼,鼻子酸楚,她想去拉叮當的手,可是力不從心,只能急切的問道︰「叮當,你過得好不好?」
叮當一笑。「我過得是挺好,不過我不認得姑娘,姑娘可是在百草堂看過病,在那里見過我?」
寄芙喃喃的道︰「百草堂……」淚水瞬間淹沒了她的視線。
老天,百草堂、百草堂……這三個字讓她幾乎不能喘氣。
她知道自己是誰了……
百草堂是她自小長大的醫館,她是百草堂的二小姐,她爹是堂主陶韋天,她叫做陶瑰,姊姊叫陶玫,叮當是服侍她的丫鬟。
寄芙滿眼是淚,激動不已的看著叮當,記憶驀然排山倒海涌現,淚水也在瞬間潰堤了。
怎麼會這樣?原來是這樣,她想起來了,她全都想起來了!
她撞見關百陽在偷風祖師爺的制毒秘籍,她想去告訴顧月磊,卻被關百陽發現了,她拚命的跑,他追著她不放,她跑進了山里迷了路,最後跑上了半山腰。
關百陽追到了她,步步逼近,而她一步步的退,最後沒退路了,她只好跳下去。
她死了,穿越到年幼的寄芙身上,而真正的寄芙與她哥哥寄福一樣,都在那場大洪水之中淹死了。
或許是因為前世她是跳崖而亡,撞到了腦子,穿越後她才失了前世所有記憶,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陶瑰,用寄芙的身分長大,再活了一次,而原就與顧月磊學了滿手醫術的她,雖然失了記憶,但那些醫術卻成了本能,一開始是在府里給人醫點小病小痛,直到看了皇甫戎身上絕命鴆的癥狀才勾動了她更多的記憶,之後她的本能一一展現,只是她自己仍然不明就里罷了,她會解絕命鴆、綠蜂毒,會治時疫,會剖肚縫合,都是得自顧月磊的真傳,而她的第一只藥箱子,便是顧月磊為她做的,上頭仔細刻了她的名字。
她想到了她與皇甫戎在黑夜中到了那山谷崖邊時,難怪她的腦子會紊亂異常,她的身子會發寒,會渾身不舒服,原來那里便是她前世落崖的地方,而那山谷就是她的葬身之地!
老天……她竟然什麼都不知道,渾渾噩噩的以寄芙的身分過了十年,忘了她的家、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在大燕無憂無慮的長大,她父母的血海深仇報了沒有?她姊姊如今在哪里?這些她全都不知道……她的心真的好痛好痛。
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下,她哭得不能自已。
叮當見她突然哭得肝腸寸斷,也慌了手腳。「姑娘這是怎麼了,怎麼哭個不停?」她好言勸道︰「姑娘可不能再哭了,你墜崖時傷了髒腑,哭得太狠會牽動傷口,對身子不好啊!」
寄芙也知道這個道理,現在最重要的是趕快把身子養好,這樣她才能起來,才能知道她想知道的事,于是她慢慢止住了淚水。
叮當也松了口氣。「這才對嘛,我去跟堂主說你醒了,看要否給你施針。」
「等等,叮當……」寄芙看著她。「我是怎麼來這里的?這里是——是清風堂,對嗎?」
叮當點了點頭。「這里是清風堂沒錯,我們的醫徒在采藥時發現了你,你那時奄奄一息的躺在山谷邊的草叢中。」
寄芙心一緊,結結巴巴的又問︰「那、那麼……除了我,還有沒有另一個同樣落崖的男子,他背上還插了三枝箭?」
叮當臉色奇怪。「他啊……」
見她吞吞吐吐,寄芙的心瞬間涼了半截,她閉了閉眼,感覺整個人好似被掏空了,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寧可不要找回記憶,只求換得他活著。
「他無法行動了……」
听見叮嘻的話,寄芙一下子回了魂,急切問道︰「你是說他沒死?」
叮當見她並沒受太大打擊,才又續道︰「他沒死,但傷得很重,幸好他穿了金絲甲,否則背上的三枝箭要是穿心了,可就沒救了,不過你不必太掛心,我們堂主在給他醫治尼,要不了多久,一定能轉危為安。」
寄芙喃喃的道︰「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她相信只要人還活著,不管傷到什麼程度,磊哥哥都能救,他不是神醫嗎,哪里有神醫不能醫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