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寄芙輕聲喚醒了皇甫戎,但聲音卻有些異樣,皇甫戎听得分明,心頭一凜,心念電轉,她的口氣急促,像是如臨大敵,不會有刺客闖進王府來要行刺他吧?
他倏地睜開眼眸,見房里還沒點上燭火,倒是听到了響亮的淅瀝雨聲,他嗓音平穩地問︰「什麼事?」同時暗自迅速盤算著情勢,他並沒有皇甫戎的記憶,不知道究竟有無暗衛在暗處保護他,憑他如今的病體,要帶著沒有武功的她一起逃,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慢著!莫非,刺客如今已經在寢房里,正拿著劍抵著她?
無論如何,他都會護她周全,若是有人膽敢傷她一根寒毛就試試,他絕對不會放過!
他正想得千里遠,又听見寄芙有點笨拙地道——
「王爺,那個……皇上來了。」
皇甫戎眼中暴起精光,心中警戒更慎。
原來是燕帝來了,難怪寄芙的語氣如此緊張,一個小小的王府丫鬟見著了天子,總是要畏懼的。
「扶我起來。」
寄芙忙將他扶起,拿了大迎枕讓他靠得舒服些,又將被子拉高一些,怕他受涼了。
皇甫戎瞅著她這些細微的小動作,慢騰騰地說︰「點上燭火。」
他知道燕帝皇甫仁來過一次,當時他狀態不好,心神渙散,根本無法跟皇甫仁說上話,且當時寄芙還奉他不見任何人之命,大著膽子將皇上給擋在了寢房外,皇上的反應是驚訝之余哈哈大笑,這是事後他精神略好時,安公公說與他听的,安公公說皇上沒有動怒,反而認為他有個忠心耿耿的丫鬟守著很好。
想到這里,他看了眼寄芙,她垂著濃長眼睫,正專心地伺候他穿衣。
這個丫頭真是大膽,皇上也敢擋,雖然是奉了他的令,但好歹也要看看對象是誰,不是嗎?
她就是沒見過世面才如此沒規沒矩,等他好了,定要帶她看看這天下之大,可不是只有這燕朝的顯親王府一處而已,大秦朝更有壯麗江山,又豈是燕朝可相比的。
穿好外衣,他讓她去請皇上進來,並囑咐她在簾外守著。
寄芙出去沒一會兒,安公公便打了簾子進來。「皇上駕到!」
兩名恭敬的小太監一左一右打起簾子,後面是流星大步的皇甫仁。
他是當今天下四大強國——燕、秦、梁、金之一的大燕朝的國君,登基已七年,年號和樂,而燕朝也如年號一般,呈現太平盛世的和樂景象。
燕朝的歷任帝王皆勤政愛民,強項是農糧,也是國本,鄰近小柄鬧饑荒時,總要高價向燕國購買糧食,因此天下流傳著一句話——「在燕國沒有餓死的人」。
然而有一好,無二好,燕國的弱項是醫術,那是因為得心病走火入魔的望祖皇帝,因太醫醫死了他最心愛的女人而殺盡了天下大夫,雖然這事兒已過去了整整六十年,燕朝的大夫依然青黃不接。
「戎弟!」皇甫仁急切而來。
皇甫戎看著走進來的皇甫仁,一身琥珀色長袍,與他這副身軀的容貌有七成相似,渾身自有一股天子威儀和掩不住的尊貴俊逸。
皇甫戎實在不甘願向燕帝下跪,可是如今他是人臣身分,還是得維持禮數,于是他極其不情願地用恭敬語氣說道︰「臣弟拜見皇上……」
皇甫仁不等他下床下跪,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他,溫言阻止道︰「你我兄弟之間何須多禮?何況你有病在身,這等繁文縟節就免了。」
皇甫戎順水推舟的坐好,嘴上客套道︰「君臣之禮不可廢。」
皇甫仁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順勢在床邊的繡凳落坐。「在這里,咱們是兄弟,不是君臣。」
皇甫戎在心里冷笑幾聲,面上不動聲色。「多謝皇兄。」
這種場面話,前世他也對他的堂兄——鎮王耶律火說過,但他心里可不是那麼想的,君是君,臣是臣,君臣之禮絕不可廢,一旦廢了,就會有人活泛起別樣心思,會想要也嘗嘗坐龍椅的滋味。
他抬眸看著眼前這當今世上,據說最是聖明的君主。
他自然不認為皇甫仁配得上這樣的稱贊,他自詡才是最偉大的君主,為大秦開創了前所未有的疆土版圖,壯大了國威,征服了鄰近十個小柄,如此偉大的君主,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沒錯,他不英明,甚至有無知之人說他殘酷、獨裁集權又好大喜功,在他為了鞏固江山,削弱舊勢力而誅殺、監禁一干功臣時,一批視死如歸的窮酸文人還批判他濫殺無辜。
他們懂什麼?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老臣只會阻礙他的開疆闢土之路,要讓大秦邁向唯一強國,就必須除掉他們。
再說了,當今世上,如同他這般有魄力的君主又有幾人?據他所知,皇甫仁登基來年即發生幾個位高權重的前朝老臣想擁立掃北王之事,皇甫仁卻因婦人之仁,沒有將一干罪臣得而誅之,幾個老臣下了天牢,問罪但未斬首,只將為首的掃北王軟禁在封地,這是何等愚蠢的行為,以為那些人會泫然欲泣、感激不盡,從此不再有二心嗎?
皇甫仁真的太天真了,要知道,已有叛亂之心的人不會再有忠誠,只會暗中等待機會,而他絕不會犯那種錯誤,動搖他得來不易的江山。
「怎麼這樣看著朕?」皇甫仁嘆了口氣。「戎弟,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臣弟應該知道什麼嗎?」皇甫戎收回太過精銳的目光,淡淡地道︰「或許皇兄已查到,是何人對臣弟下的毒手。」
皇甫仁點了點頭。「不錯,是查到了。」
皇甫戎慢慢地問︰「是何人?」
皇甫仁卻不直接回答,先道︰「你出事之後,朕下令京城府尹、大理寺、刑部以及相關部門全部動員調查,所有可疑及有關的人全都下獄嚴刑拷打,禁軍也在城里城外搜索可疑之人,最後,所有線索都直指一個人——陸偵娘。」
他一點也不意外,她就是被派來要置原主于死地的人,他猜她估計用絕命鴆一次就能取皇甫戎的性命,等皇甫戎一死,她便會回秦國去,因此她也沒心思為自己留後路,手法粗糙,自然留下了許多破綻,會查到她身上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在皇甫戎的身邊待了兩年多,取得了皇甫戎的完全信任,認為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唯一沒料到的是,皇甫戎並沒有當場死去。
皇甫戎沒有死,她自然不能走,隨後而來的禁衛軍立刻將所有人團團圍住收押了,她也沒機會走了。
他很清楚,以陸偵娘的性格,當時任務未完成,即便有機會,她也不會走,她一定會冒險留下來等待再次下手的機會。
只不過,她一定很震驚吧,皇甫戎身中絕命鴆竟然還能活命?當然,只有他知道,皇甫戎並非命大,他確實死了,當場毒發身亡,死得莫名其妙的反而是他,還重生成為皇甫戎活了下來,還躺了兩個月,這多麼荒唐!
而今,更令陸偵娘詫異的,恐怕是皇甫戎至今未死吧?大秦最毒的絕命鴆竟然毒不死他,王府里一個冒出來的小埃星竟會解絕命鴆,與此同時,大秦的江山也風雲變色,因為他「駕崩」了,而他尚無子嗣,會由誰坐上皇位?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耶律懷嗎?
「偵娘在哪里?」皇甫戎面容神色沒有多余的波瀾。「她可承認她的罪行?」
皇甫仁頗為意外,他以為他會很激動,但他的神色異常平靜,像是早知道一般……也是,他落馬重傷,當初與他一同狩獵的陸偵娘卻一直沒有回王府,聰明如他,應該也猜出一二吧。
「陸偵娘此刻在天牢里,她已承認是她下的毒手,設計你落馬,同時對你下了名為絕命鴆的劇毒。」皇甫仁神色凝重地道。
皇甫戎慢條斯理地問︰「皇兄打算如何發落她?」
這一切原就是他布的局,指使陸偵娘來到大燕,一場精心策劃的偶遇讓皇甫戎英雄救美,讓她成為他的紅粉知己,客居顯親王府,而皇甫戎也照著他們的計劃走,果然對才貌雙全的陸偵娘動了心,把她帶在身邊。
自然了,以皇甫戎堂堂的親王身分,不可能迎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為妃,但他讓陸偵娘留在他身邊,也不追究她的來歷,這足以說明對她的重視。
自古以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叱 沙場的燕軍名將也不過爾爾,如果皇甫戎多留一份心思,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想到這兒,他的眼底驀地泛過一絲陰郁之色。
該死!說別人,他自己不也是如此?未曾疑心皇後甘承容,以致于毫無設防,才會命喪她手。
他為何會懷疑皇後?因為他死前便是喝下皇後斟給他的酒,當下他立即覺得頭暈難當,倒下之前他已經喘不過氣來,而皇後卻只是看著他,也不呼喊宮人,也不召太醫,她自然是最大的嫌疑人。
他實在想不透,做為秦國最尊貴的女人,她為何要他死?是受人脅迫嗎?誰能脅迫得了皇後?是皇後背後的甘氏家族要反他嗎?不可能,他對甘氏家族可說是皇恩浩蕩,皇後之父甘允身為太尉,位高權重,連皇後才七歲的庶弟也賜了食邑,更別說皇後的嫡親兄弟了,全都身居要職,甘氏家族還有什麼不滿的?
無論如何,他死前最後見的人是皇後,要知道事實的真相,他就必須再見到皇後。
「戎弟,要知道,謀害親王,該當處死。」皇甫仁看著他,徐徐說道︰「自朕登基以來,還未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你竟然在天子腳下被人暗算,成了半癱之人,想到差一點失去你,朕就無法原諒她。」
皇甫戎無所謂的輕點了點頭。「她想置臣弟于死地,自然要處死。」
皇甫仁這才放心了。「你能這麼想就好,朕擔心你放不下,畢竟,這是你第一次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
皇甫戎淡淡地道︰「再怎麼上心,她也是要臣弟性命的人,臣弟沒那麼胡涂。」
就如同,等他確認了謀害他的人是皇後,他一定會親手取她性命!
「你可要去見她最後一面?」皇甫仁看著他那寒光驟揚的眼眸,能夠體諒他對于陸偵娘有些情緒是正常的。「陸偵娘始終不肯說出受何人指使,或許見了你,有愧于你,她會說出來。」
「不必了。」皇甫戎斷然拒絕,「受何人指使已不重要,臣弟不想知道,請皇兄即刻問斬吧。」
「好,便依你的意思。」
皇甫仁對于這個結果可是松了口氣,他最擔心戎弟因一時動了情而饒恕陸偵娘,為她找開月兌的理由,甚至將她接回王府,只是,戎弟能如此輕易的舍去陸偵娘也遠遠在他意料之外,原本他以為必須花費一番唇舌對他曉以大義才能說服他。
看來,他對這個一同長大的胞弟還是不夠了解。
不過,戎弟能在該取舍時果斷做出決定,這樣很好,往後他要仰賴戎弟的地方還很多,他就像他的左臂右膀,所謂打虎捉賊親兄弟不就是如此嗎?
「皇兄,在我臥病的這段期間,可曾听聞秦國的任何風吹草動?」皇甫戎不動聲色地問。
他知道國與國之間都會互派探子打听消息,他的探子就潛在這京師之中,而皇甫仁一定也有密探在大秦,甚至還可能混在大秦宮中。
「你知道?」皇甫仁頗為意外。
皇甫戎眸光一閃,不緊不慢地說道︰「臣弟在秦國邊關有幾個江湖上的朋友,飛鴿傳書說秦宮里這兩個月來極不平靜,只是他們打听不到發生了何事,就是有股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皇甫仁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你的朋友也算消息靈通了,是件大事。」他頓了一下才道︰「秦王,駕崩了。」
皇甫戎做出吃驚之狀。「什麼?秦王駕崩?!皇兄,此話當真?」
皇甫仁低聲道︰「咱們在秦宮里的探子月前回報,秦王無故駕崩于甘皇後的鳳儀宮中,此事絕不單純,不知是何人對秦王生了二心,竟有膽識在秦宮里下此毒手。」
皇甫戎沉著臉。「甘皇後呢,她也死了嗎?」
如今唯一能證明皇後清白的便是她也死了,同樣被脅迫她下毒酒的人殺了滅口,但他心里其實如明鏡一般,她絕對沒有死,他不過是自欺欺人,多此一問。
「甘皇後傷心過度,一直在病中,秦王駕崩後,她便未曾離開寢宮。」皇甫仁說道。
皇甫戎冷冷一笑,傷心過度?怕是心虛過度吧!
如今他想得越發透澈了,若是皇後遭人脅迫,見他倒下,至少眼神會是痛苦的,但她的表情、眼神無一流露出痛苦之色,反倒透著濃濃的冷漠。
「出手之人,殺了秦王卻饒過甘皇後,委實古怪,除非當下同在皇後殿中之時,甘皇後已先讓人打昏。」皇甫仁推敲著。
因為她正是下手之人!皇甫戎早已怒氣填胸卻又不能發作,只能死攥著被角,指節微微泛白。「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兄可知將會由誰登基?禮親王耶律懷嗎?」
如果是由耶律懷登基,他會懷疑是耶律懷勾結了皇後和甘氏家族。
他與皇甫仁不同,對自己兄弟……不,是對除了妹妹木窕公主之外的任何人,他從來沒有真心相待過。
什麼真心,都是多余的,只有手握權力,才能主宰一切,他相信人謀可以奪天算,即便是老天安排讓他重新到皇甫戎身上,但為帝者,理應不畏天命,他要回秦國!他一定要回去,也一定會回去!
房里燭火幽暗,皇甫仁沒看到皇甫戎瞬息萬變的臉色,沉吟道︰「似乎將由鎮王耶律火登基,因為甘皇後派系的人馬,包括她父親等許多朝中重臣,都支持鎮王。」
皇甫戎有些顫抖。「鎮王嗎?」他強作鎮定地道︰「實在教人意外,畢竟禮親王才擁有純正的耶律皇室血統,而且是秦王一母同胞的兄弟。」
「此話差矣。」皇甫仁道︰「鎮王之父耶律越乃是秦肅帝的兄長,他曾被立為太子,爾後被廢,如果他沒被廢位,身為長子的鎮王便是如今的秦王了,他同樣是耶律皇室的一員。」
皇甫戎不屑地彎起了嘴角。
是啊,他的伯父耶律越曾為大秦最尊貴的太子,但那又如何?被他父王派在他身邊的那群謀士煽動,居然逼宮,才會因此丟了太子之位,簡直愚不可及,耶律火失去當皇帝的機會,也是他自己那父親太愚笨所致。
「朕倒是樂見鎮王登基為王,他處事圓融,向來努力想要改善百姓的生活,過去也一直向秦王上奏要減輕百姓的賦稅,總想要盡一己的棉薄之力改變什麼,奈何殘暴的秦王都听不進耳里,一意孤行。」
皇甫戎在心里冷哼一聲,他從來不相信耶律火上的那些奏疏,也不相信耶律火那滿嘴為百姓著想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鬼話,他還曾單獨召見了耶律火,親自警告他,讓他莫要在朝堂上興風作浪,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相信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耶律火亟欲取他而代之,必定暗中調了當年廢太子的始末,知道自己父親之所以會發動宮變,是被他父親設計,因此心有不甘,長久以來的按兵不動與扮演苦諫的忠臣,不過是在等待機會罷了。
但他想不通,即便耶律火有此野心,皇後為何要與他合作?皇後已是六宮之首、母儀天下,耶律火能給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