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現場氛圍驟變,在場的多是熟悉藝術界的人士,相對地,對于某些流傳在藝術界的八卦,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就好比說,藝術界人士都听說過,蔣尚昀二十多年前是台灣畫壇風雲人物,深受眾多女性藝術家歡迎,情史豐富的他,最終迎娶了豪門之後的姚姓千金。
當時消息一出,震驚整個藝術界,亦傷了不少女性的心,更傳聞有幾個紅粉知己為蔣尚昀鬧自殺。
總之,紛紛擾擾中,蔣尚昀確實結婚了。
這位終結畫壇王子情史的姚姓千金,早在婚前便仰慕蔣尚昀已久,蔣尚昀亦將她當成繆思,在兩人交往期間創作了許多她的人像畫,並且藉由這些畫作,在各大亞洲比賽中獲獎。
當時盛傳這位姚姓千金是蔣尚昀最後的繆思,更有著幫夫運,讓蔣尚昀的聲望抵達巔峰。
但,都說藝術家是最多愁善感、最濫情的職業,蔣尚昀事業抵達巔峰之後,他開始淡出畫壇,有一說是他失去了創作動力,又有一說是妻子能帶給他的靈感已經耗竭。
沉寂了六、七年之後,蔣尚昀離婚了。
恢復單身的他,又跟婚前一樣,身邊不乏仰慕者,多是美麗有才華的藝文界女性,紅粉知己圍繞左右。
這些女性陸續出現在蔣尚昀的畫作里,但他的創作不再有前妻的蹤影;當人們問起這段婚姻時,蔣尚昀總是回以無可奉告,拒絕談論。
時間一久,眾人也逐漸淡忘了這件事,只依稀記得蔣尚昀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並在這段婚姻中留下了一個孩子,至于詳細內情如何,討論的人不多,流傳亦不多。
今天是CL集團亞太總部的啟用典禮,誰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場合,見證了這樁舊時傳聞。
原來蔣尚昀真有孩子,還是一個神韻與他肖似的女兒……在場較為資深的藝文記者無不面露驚詫,嗅出八卦訊號。
「你怎麼會在這里?」蔣尚昀笑容勉強地回應著。
「我替CL集團亞洲行政總裁工作,他邀請我出席這場活動。原來爸也參加了這次的慈善義賣,我居然不知道。」姚曼寧故作驚訝地說。
父女間生疏的談話內容立刻引來臆測的耳語,蔣尚昀的臉色逐漸轉為鐵青。
「抱歉,這是私事,先失陪一下。」蔣尚昀朝其它人渾手致意,然後強行拉起姚曼寧的手,將她帶到一旁無人的角落。
見狀,狄藍支開了身旁的人,也朝著那對父女所在的角落走去。
蔣尚昀將姚曼寧拉到一座朱銘雕刻藝術品的後方,一停步便立刻松手,舉止透出濃濃的撇清意味。
「你竟然連這里都跟來了,你到底想做什麼?」蔣尚昀斯文的五官,因這聲怒問浮現猙獰。
姚曼寧冷冷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想起他人前人後,對待妻女判若兩人的形象,有些想笑,但她忍住了;面對這個虛偽自私的男人,她永遠笑不出來。
「我不是跟著你來的。老實說,最後一次找你的時候,你故意不見我,讓我空等了五個小時,那一次我就放棄找你。」
「那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蔣尚昀的話語擺明了不相信她的說法。
「我剛剛已經說了……」
「CL集團的亞洲行政總裁會邀請你來這里?別跟我開玩笑了!你編故事也編象樣一點的。」蔣尚昀嘲諷地打斷她。
由于慈善義賣是在剪彩典禮之後,加上藝術家的個性,大多不願在商業型態的場合露面,因此蔣尚昀等人並未參與剪彩,自然也就錯過姚曼寧陪同狄藍一起現身的畫面。
被自己父親瞧不起的羞辱感倏涌而上,姚曼寧一窒,但她努力漠視它。
「隨便你愛信不信,總之我說的是事實。」她平靜地說道。
「你快點離開這里,別想故意給我難堪。」蔣尚昀口氣惡劣地命令。
「既然這麼巧踫面了,我想拜托你抽空去看看媽,就算只看一眼也好。」
「我說過,我跟她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你听不懂嗎?」蔣尚昀露出嫌惡神色,脾氣越來越火爆。
姚曼寧不想跟他吵,只是溫和而委婉的繼續請托,「就當是做慈善。既然你可以為了一個慈善活動,耗費好幾天的時間完成一幅畫,為何不能抽出兩個鐘頭——不對,只要一個鐘頭的時間,去探望一個女人?」更何況那個女人還是他的前妻,曾經為了他,不惜與家人決裂,甚至在家中經濟陷入困境時,放下昔日的千金身段,辛勤工作維持一個家庭的開銷。
「我不想再看見她。你也別再來找我,我不可能去的。」蔣尚昀無情的拒絕。
「為什麼?只是見一面,真有這麼困難嗎?」
「他媽的!你真听不懂人話嗎?看那個女人是怎麼教孩子的,你從頭到腳有哪一點像我?我真後悔當初娶了那個女人!」蔣尚昀暴躁地對她吼。
姚曼寧早習慣他的情緒化,不痛不癢地說︰「你從來沒盡到一天教養孩子的責任,也難怪我會像媽。」
「看看你那副沒教養的樣子,每次出現就想搞得我難堪下不了台。回去告訴你媽,我跟她早在二十年前就結束了,教她別再繼續裝病,想要我回心轉意,沒有用的!」
暴怒地撂下狠話,蔣尚昀轉身想走,卻被姚曼寧的一句話喊住腳步。
「只是因為她對你而言,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你就連最後的情義都棄之不顧?原來這就是蔣大師成名之下的黑暗面。」
話里的嘲諷刺中了蔣尚昀的痛處,他憤而轉身,怒瞪著冰冷帶刺的女兒。
「你這是什麼態度?這是對父親該有的態度嗎?再說,我不曉得你媽都跟你說了什麼,但這是大人間的事情,小孩子沒資格過問。」
「媽什麼都沒說,她只希望你去看看她。有著二十多年憂郁癥病史的女人,還能怎麼樣?蔣大師,你會不會想太多?我有眼楮,我自己會看。還有,你大概不曉得,我今年已經快二十七歲,早就不是小孩子。」
「夠了!當初我跟你媽早協議好,孩子歸她,你不是我的責任,也是你不願意認我這個爸爸,跟我無關。」
「你是蔣大師,當然不是我爸,我沒有這麼偉大的爸爸。」姚曼寧似笑非笑,冰封似的雙眼,不帶一絲情緒。
蔣尚昀又惡狠狠瞪了她一眼,才轉身大步離去。
姚曼寧徐緩斂起唇邊的笑意,彷佛耗盡了體力,慢慢在原地蹲了下來,雙手扶在膝頭,臉色微微發白。
一直隱身在雕像後方的狄藍,等到周遭安靜下來才步出,當他看見那道蜷蹲的身影,胸口一陣緊束。
他走近那道虛軟的身影,跟著一起蹲下,伸出手輕搭上她的後背。
他感覺手下的肌膚猛然緊縮,片刻過後,一張慘白的臉蛋徐緩抬起。
「嘿,你還好嗎?」狄藍用溫柔的法語問道。
姚曼寧注視著那雙充盈安慰的褐眼,忍下一記心顫,難堪地問︰「剛才那些……你都听見了?」
他深深凝視著她,沒否認。
「那位……是我父親。」她力持鎮定的解釋。「你大概很驚訝,我父親居然是個畫家。」
「老實說,確實滿訝異的。」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感覺。
「我的父母很早就離異,所以我們的關系並不是很親近。」噢不,停下來!她何必跟狄藍解釋這些?這些難堪的家丑,根本沒必要讓他知情。
但,一思及方才蔣尚昀的無情、父女間的對峙全被狄藍盡收眼底,姚曼寧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好掩飾難堪。
狄藍注意到她的眼神慌亂,他不打算插嘴,只是安靜地听著。
「我母親病了,一直等著我父親回心轉意去見她,但我父親不願意,所以我經常為了這件事找他。他誤會我今天是特地跟過來糾纏他……很好笑吧?」
「你母親的病情還好嗎?」這是狄藍最關切的重點,因為直覺告訴他,姚曼寧的母親影響她甚巨。
「她很好,謝謝。」姚曼寧敷衍地說道。
「如果你有需要,下一次我能透過CL集團舉辦其它慈善活動,屆時你可以帶你母親一起過來,不論用什麼法子,我都會讓蔣尚昀露面。」他說。
姚曼寧眨了眨眼,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會掉下眼淚,卻不是因為出于丟臉,或者狼狽什麼的。
而是因為狄藍的貼心。
她好訝異,那個老是喜歡惡整她、戲耍她的狄藍,竟然會主動提出協助。
「為什麼?」她無法再假裝若無其事。
「什麼為什麼?」狄藍挑眉,戲謔地反問。
「為什麼要幫我?」姚曼寧直勾勾地望進那雙玻璃珠一般的褐眸。
狄藍揚唇微笑,伸手撫開她臉上的發絲,勾至白皙的耳後,那專注的神情,幾乎奪走她的呼吸。
整理好那縷不听話的發絲,他熾熱的眸光返回她臉上,笑意融融地問︰
「那你又為什麼陪著我一起面對閃光燈?」
姚曼寧一窒,這一刻,所有的心事好似赤|luo|luo地攤在他面前,無所遁藏。
「你的答案是什麼,我的答案就跟你一樣。」狄藍瞬也不瞬地說道。
一切沉寂下來,姚曼寧只看得見他眼中異常璀璨的光芒,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他的答案……跟她的一樣?連她都不清楚答案是什麼呀!
「走吧,慈善活動就快開始。」撫在她發間的大手往下一滑,狄藍牽起扶在膝頭上的縴手,拉著她一同站起身。
姚曼寧心太亂,在離開那方角落時,猛然拉住他。「狄藍,告訴我,你真的……不打算再回伸展台?」
狄藍側過身撇眸,神情不解。「這件事對你來說很困擾嗎?」
「如果是真的,那就代表你不再需要激發靈感的繆思,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追著我跑?」
「直到現在,你依然以為我追著你跑,是為了要找你當繆思?」
難道不是嗎?姚曼寧眼中浮現一抹迷惘。
「噢,曼蒂,我說過了,這一次我不要你當繆思,我要你當我的女人。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是惡作劇。」她非常認真地提出糾正。
狄藍笑了,包裹在合身西服里的高大軀莫名輻射出危險氣息,她呼吸艱難,有絲膽怯的退了一步。
狄藍卻緊迫盯人的往前靠了一大步,長臂一伸便勾住她縴瘦的腰際,將她卷進他的管轄範圍。
依然是那無懈可擊的天使笑容,但她能從他眼中嗅出怒氣。
狄藍簡直不敢置信,他的宣告與決心,居然被這個女人認定是惡作劇!
「你認為我還在記恨四年前,你不告而別的事?」狄藍垂眸逼視她。
姚曼寧頭皮發麻,僵硬的點了下頭。「不是嗎?」
「假如我真記恨,當初我有得是辦法追上去把你找出來,但我沒有這麼做。」狄藍捺下滿腔火氣,微笑解釋。
「你大概只是認為,我不值得你大費周章。」她坦率說出心中的揣測。
聞言,狄藍笑容更燦,美麗的褐眸浮現她無法理解的一抹朦朧。
「不,那時我沒把你找出來,並非我認為你不值得我花費那些力氣,而是因為……」
他停頓了下,並非猶豫,而是為了將懷中的女人端詳得更仔細,彷佛打算就這麼赤luoluo地看穿她。
他的目光轉沉,聲嗓亦然。「因為那時的我,很害怕。」
害怕?四年前的狄藍正處于燦爛巔峰,受盡全世界的寵愛,他有什麼好怕?
「我怕只要我追上去,找你要答案,當時我的世界便會跟著瓦解。你知道為什麼嗎?」
姚曼寧心口顫跳,無法從他濃烈的凝視中抽離。盡避她不知道答案,卻隱約能猜得到,他接下來月兌口的話,將會震撼她的生命。
「因為我的潛意識很清楚,如果我追上去,我就會愛上你,但那個時候的我,愛情不是我能駕馭的,所以我害怕。」
姚曼寧深深地倒抽一口氣,晶眸猝然瞪圓,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見的。
「四年前的我,害怕尋找答案。四年後,當我再見到你,我就明白,原來答案一直都在,是我為了逃避,故意視而不見。」
「狄藍……」
「浪費了四年的光陰,我一事無成。你帶走了我所有的靈感、我的創作靈魂。曼蒂,你可知道,你這一走,也把一部分的我帶走了。」
那個惡夢又在腦中閃現,姚曼寧心尖倏地一擰,沉重的內疚涌現。
「所以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走。」狄藍用一只手捧起她的臉,俯下臉,吻住了她唇上的柔軟。
她的思緒被抽離,只能感受著他的溫度,如此溫熱,如斯美好。
他的舌愛|撫過那片絲絨,深吮淺舌忝,像一支靈活的筆刷填滿她,並在唇齒之間生動地揮灑,輕柔滑弄。
「曼蒂,我或許惡劣,或許卑鄙,也很自私,但是我絕不會為了惡作劇,假裝愛上一個人。」
狄藍抵住她的下唇輕語,話中充斥著濃厚的取笑意味,她因而漲紅雙頰。
但,意亂情迷之際,她的大腦驀然浮現無數串文字——
他稱贊我的雙唇,是他見過最美的。
他說,我的眼楮是世上最美的。
狄藍說,我的臉型是他見過最上相的。
一股憤怒鑽入心頭,震醒了這一刻的耽溺,姚曼寧如夢初醒,立刻伸手推了狄藍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