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車後座顯得有些幽暗,與駕駛隔著一段距離,依稀可聞醇厚悠沉的交談聲,專心甩尾連闖三個紅燈的陶水沁無暇分神理會,也懶得向形同被擄人質的後座乘客解釋太多。
反正事情結束之後,她證件一秀,任他們有再多抱怨也只能自認倒霉,她不必浪費唇舌。
「我從不雇用女人,她不是我的人。」迥異于老者的男性朗聲,以閑談天氣般輕松的口吻淡淡的否定。
撥弄琴弦般優美的聲音在一個急轉彎之後貫入陶水沁敏感的耳朵,她不自覺緩下過快的車速,緊握方向盤的雙手莫名地抽動。
字正腔圓的中文,過分咬文嚼字的口條……多麼熟悉啊,南來北往奔波勤務的時候,她常下意識在各式台腔中文里搜尋,可惜再也沒能听見有誰像他一樣。
難道,那真的會是……
不可能,伊末爾在她發生溺水意外的隔天便再次飛往瑞士,然後……沒有然後,在那之後的漫漫十年,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再也不曾見過那名時而是天使時而化身為死神的美麗少年。
「停車。」那道讓她失了專注力的嗓音驀然命令。
無須動怒便能感受到沉穩的威嚴,同時帶點慵懶不羈的調調,經過四年警察大學以及六年調查局訓練下的反射性神經告訴她,擁有這種特質的人無論是男或女,總之少惹為妙。
那怎麼辦?車都搶了,司機留在原地吹風,她人都已經在駕駛座上,就差兩個紅綠燈就能追上那輛奔馳五百,惹都惹了還能怎樣?
「調查局辦案,請各位配合一下,事情結束之後自然會賠償各位的損失。」唉,她微薄的薪水又要被魔人普烏扣到連點渣兒都不剩。
「我說停車你沒听見?」
「先生,你語氣很差耶,我都說是調查局辦案,請你高抬貴手配合一下,我會負責賠償你的損失……」
「我的損失你賠不起。」
哎喲,口氣很大嘛,想來又是標準的「有錢我就是大爺,不然你是想怎樣」的金字塔頂端的敗類,她怎麼一天到晚都在跟這種人交陪?
「欸,搞清楚,先生,我可以告你妨害公務耶。」
「我可以告你妨害自由外加竊盜。」
「竊盜?!」一個緊急甩尾,整頭如瀑的墨黑鬈發遮去半張帶著殘妝的麗容。對方的口氣擺明挑釁到底,她理智幾乎盡失,差點腳一踩就讓這輛悍馬變成廢鐵。「你搞清楚狀況,看看前面那輛奔馳五百,我要捉的嫌疑犯要是跑了,我就別想活了,魔人普烏會直接把我砍成八塊丟進糞坑……」
「喔,看來這位美女果真不是你的人。」另一位乘客似是甚覺可惜的一嘆,風馬牛不相及地繼續談論未完的正事,「南美洲那一塊放棄了確實有點可惜,中國崛起後,光是一省的生產毛額就能擠進世界前二十大,八大強國的各大企業紛紛進駐,想在對的時機分一杯羹,這種時局少不了戴手套的……」
「這不是交際應酬,別跟我說那些摘錄自商業雜志的官腔,亞洲這一塊我吃下了,俄、英、法那里的人再敢放話,要他們後果自理。」悠揚的嗓音一轉為冷厲,含在齒間玩味的嘲謔象是等著坐看一場生死惡斗,嚴酷如冰霜。
前後座之間如隔冰火,突兀且格格不入,無心竊听他們交談的內容但被迫听得一清二楚,陶水沁分神之余,居然遠遠落後了三個紅綠燈。
Shit!
「台灣人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用來形容初來乍到的你最貼切,教皇的眼光果真頂尖,布了十幾年的局就為了捧你出道,值得、值得。」口吻頗有紳士氣息的老者含笑道。
依稀能听聞老者舉杯向悍馬的主人致敬,冰塊在酒杯中撞擊著杯沿,氣氛應該是輕松宜人的,但配上這幾句富含深意的對話,總覺得更象是即將拉開一場血腥風暴的序幕。
陶水沁感到迷惘,腦海中飛掠過片刻愣忡。他們是商人?從交談的內容循跡判斷,此刻車後座的一老一少,其身分背景大致不月兌商界。
「那麼,美麗的奪車大盜,麻煩在前面的紅綠燈讓我下車。」老者忽爾揚聲要求。
陶水沁下意識地反駁,「我才不是……」
罷了,她此刻這種行為確實跟奪車劫人沒什麼兩樣,多說無益。
也好,就讓他下車,到時少個人申訴,她也少賠償一些。
陶水沁敲敲方向盤,心里盤算著還得耗上多久。「下一個紅綠燈,我一定要攔截這個敗類,大哥,你直接在這里下車吧,我沒有多余的時間停在路邊。」
「那就祝你好運了,美女。」老者當真打開門把下了車,「別說我沒提醒你,這輛悍馬從認了主人之後就沒載過女性,對主人來說是大不敬喔,你可要當心了,別隨便答應賠償……」
「莫維。」車主淡淡阻止他善意的提醒,似乎正算計著該如何索討損失。
「晚安了,王子。」老者最後的這聲稱呼意圖逗人莞爾一笑,可惜沒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幾乎是車門一合上,陶水沁便不要命的狂踩油門。拍台版「終極殺陣」都沒這麼猛,她滿腦子只想著一雪恥辱擒捕型男到案,要是這個月績效再度掛零,陸其剛那個臭小子肯定又要……
「依你這種程度絕對追不上。」後座的男人優雅的冷諷。
「你、你說什麼?」
「從你上車到現在已經快要半個鐘頭了,他永遠在一個紅綠燈之外的距離。闖紅燈就心虛踩煞車、不敢蛇行繞道、轉彎時甩尾反而更浪費時間……你的開車技術有待加強。」
陶水沁抿唇瞟了一眼後照鏡,卻只瞥見霓虹燈的流光飛映過她的眉眼,讓她看不真切。「廢話,我又不是喪心病狂的飆車族,要是撞飛一條狗、一個人或是撞翻一輛車,我不被上頭砍了才怪。」
隱在後座黑暗處的男人似乎正在微笑,「對付一個走投無路的鼠輩,如果你手段不夠狠,他很可能在臨危一刻反過來咬你一口。」
彷佛是驗證他的論點,相距一百公尺外被逼急轉入一處施工地段的銀色奔馳猝不及防來個三百六十度掉頭,刺目的車燈讓陶水沁拚命眯起濃睫,顯然悍馬的主人對這類場面見多識廣。
他是商人?台灣商人愛錢更愛命,如果真是商人,應該早嚇得魂不附體,連連鬼叫,但是,她一路瘋狂飆車,他從頭到尾沒哼過半聲,無視一枚外人在場,穩穩當當地和他的客人談論正事,還一派老練地對她下指導棋。
這個古怪又異常鎮定的男人,竟給她一股肅然起敬的熟悉感……
「你確定要選在這種時候發呆?」
低吟的醇音震醒了今夜屢次出糗的霹靂嬌娃,她立即回神,前方的銀色奔馳油門踩得極重,德國出廠的高馬力引擎吼嘯連連,簡直像誤闖了特技表演的現場秀。
「完了……這輛悍馬要多少?」
「你說呢?」
「假使我不幸殉職了,你應該能聲請國賠,到時候你再去調查局總部找一位姓陸的探員索賠,最好弄得他的住處被查封,存款拿來抵賠……」反正死都要拖陸其剛下水她才甘願。
「你玩夠了吧?」男人冷淡地插話。
「我才沒有在玩!」她忽然覺得溫度驟降,因為對方嗓音陡沉,象是耐性耗盡,無心再陪她繼續觀賞這場鬧劇。
「在我眼里你就是在玩,你這種程度根本是小女生辦家家酒,再好的工具都浪費在你手上,早在二十分鐘之前你就能追上他,我的車不可能跑輸那輛廢鐵。」
「我是顧及你們當事人的生命安全還有……」
「借口。」他惡劣地嘲弄。
陶水沁火大的扭過頭,「你說話一定要這麼跩,這麼欠扁,這麼惹人厭……」
她轉身偏首的同時,他傾過上身,映著窗外霓虹燈流光的臉龐,半是清晰半是朦朧地浮現。
滔滔不絕的咒罵中斷在目光交觸的頃刻,她的雙眼跌進一雙琥珀色的瞳眸中,象是拋進一汪蔚藍的深洋,整顆心宛若跌入一處空茫的黑洞,不斷墜落。
燈光的映照下,那雙干淨無垢,寶石般的瞳眸,一如這些年來時常纏繞她腦海的荒誕春夢,勒緊了她每條神經,脈搏上沖,心速失控,象是吸入大量迷幻藥,導致水眸迷惘凝霧。
這個男人好像……似乎曾經在哪里見過?又好像沒有……
男人譏誚地反問︰「看清楚了嗎?需不需要我再靠近一點?」
「你……你是誰?」陶水沁偏著頭,眸光凝霧,細細端詳黑暗中的水晶瞳珠和似曾相識的美麗輪廓,覺得喘不過氣來,彷佛那年的溺水陰影再次重現。
「與其擔心無關緊要的問題,不如把眼楮擺正,拿出你的真本事對付那個鼠輩。」他的話恍若雷鳴,敲醒了卡在虛夢與真實交界旁徨不定的陶水沁。
刺耳的引擎咆哮著,打算放手一搏逃出生天的銀色奔馳瘋了似的沖來。
「倒車!」
陶水沁咬唇拉下排檔,將油門踩到底,龐然的悍馬迅速後退,輪胎擦地的尖銳聲音刮得耳膜脹痛,疙瘩直冒,她失去了主張,只能節節敗退。
奔馳立刻反撲,悍馬剛強巨大的外型頓成劣勢,情況逆轉直下。
「不行,後面是水溝,再這樣下去我們會……」
「你真想抓到這只窮途末路的畜生?」
「當然,這是我的職責。」否則她何必擄人飛車?又不是嫌自己被記的小餅不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