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又一封八股情書。陶水沁訕笑著輕聲朗誦道︰「喔,夏日怎能與你相比擬?你比夏天更可愛,更溫婉……」
「一切美的事物總不免凋敗,被機緣或自然的代謝摧殘……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略啞的陰郁嗓音突兀地接口,迥異于她戲謔而夸張的念法,顯得優雅而詩意盎然。
陶水沁愕然的循聲張望,由于轉頭的角度過大,馬尾不慎擦過眼尾,刺癢得讓她忍不住猛揉眼楮,蒙朧的視線霍然被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佔據。
「你……還沒睡?」首音拖得老長,末了猝然改口,面對久未相見的伊末爾,她不知該用何種口吻與他交談,真傷腦筋。
更傷腦筋的是,她感覺得到一直以來有股藏在心底的幽微悸動,以及模糊的青澀曖昧流動在彼此之間,卻是層層壓抑在朦朧的隔閡中,誰也不敢戳破。
「好久不見。」
「好、好久不見。」她頓首,拆信的動作顯得有些慌亂。「這麼晚了,你還不困啊?要找陸爸?他在倉庫修理……」
「唱片機。我知道,是我讓他修的,那台黑膠唱片機是我的。」
「喔,我還以為是陸爸的。」她扔了幾封信進爐里,沒注意到逐漸接近的輪椅。「那種老古董怎麼看都應該是陸爸那個年紀的人在玩的,你也喜歡復古風?」
「我喜歡你。」
「是喔……啊?!」先是大而化之的含糊漫應一聲,呆了三秒後,陶水沁甩頭,傻眼,捏緊了手中的信箋。「你說什麼?我沒听清楚,你也喜歡復古風?」
「我喜歡你。」伊末爾陰沉的告白,不含初嘗甜蜜的青澀,不帶炫目的優美,比較象是暗黑毀滅者下達格殺令。
「喜歡誰?我?!」被格殺者……不,是被告白者錯愕再錯愕,差點把自己隨同一箱陳腔濫調的求愛宣言拋進爐里燒個粉碎。
「你喜歡陸其剛?」
「我喜歡……等等,你話題會不會跳得太快了?通常告白完的下一句應該是『你喜歡我嗎』才對吧,你怎麼……」
「我不在乎。」
「啊?」陶水沁忽然有種跳入一本意識流小說的錯覺,對話、場景眨眼便換,除了對話的人物未變。
伊末爾勾起嘴角,「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陸其剛,可是我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甚至連你是否喜歡我,也不在乎。」
陶水沁一頭霧水,「既然不在乎,你說這些話有什麼意義?為什麼要突然向我說一堆我听不懂的話?你是不是病了?」
「我已經病很久了。」他自我解嘲的淡笑,超齡的孤獨烙痕映沉了漂亮的五官。
不過一年多,是什麼原因將他改變成現在這模樣?
「你……還好吧?」她俯,探探他的額溫。這是陸爸平日的例行公事,她在一旁看慣了,不自覺便跟著做。
伊末爾突地撇開臉,徒留那只白女敕的手掌尷尬的懸在半空中。他順勢掩去欲言又止的晦澀眸光,置于兩輪上的雙手悄然握緊,象是抗拒吉普賽美女靠近的鐘樓怪人,亟欲藏匿起自己丑陋可憎的臉龐。
鐘樓怪人?太夸張,伊末爾是栩栩如生的天使,縱使因為身體殘缺以及病魔摧折導致心靈受創,單憑容貌也能抵過萬萬人,他何必反應如此激烈?
「伊末爾,你怎麼了?」擔心恐會引發他更強烈的抗拒,陶水沁即刻縮手,憂心忡忡地觀察他的身體狀況。「是不是在瑞士發生了什麼事?復健失敗了?」
自她將伊家當作自家花園以來,記憶里伊末爾幾乎不曾下過輪椅,更遑論以雙腿行走,益發符合他嬌貴的身價,但這樣先天的劣勢扼止了他擴充視野,更剝奪了青春該有的盎然生氣。
她唯一能猜想到的,應該是復健失敗導致他性格劇變。
「失敗?」伊末爾微笑,平靜如退潮的殘浪。「伊家不容許失敗者存活下來,也不容許失敗者苟活,不會失敗,盤算好的事情永遠都會照著預料走。」
「你在跟我玩字謎嗎?我問的是你復健的情況,不是那些我听不懂、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不會失敗的,從我看見你的那天起,就決定不再給自己失敗的借口。」
很難溝通耶!陶水沁受夠了兩人雞同鴨講,索性背身相對,繼續燒毀注定不會獲得回音的情書,但雙手不受控制的頻頻顫抖,讓火煨得溫熱的肌膚泛起細微的疙瘩。
她不是傻瓜,此刻身後的少年不再是無害的天使,而是渾身蓄滿危險的幼獸。
「你到底想說什麼?你是不是坐飛機遇到亂流撞壞了頭,還是回台灣的路上卡到陰?」
「你在逃避嗎?水沁。」刻意咬牙的嗓音泄漏了他隱而不發的怒氣。
聞言,莫名的戰栗爬上她的背脊。
「我逃避?有什麼好逃避?為什麼要逃避?」
「你害怕我的告白,是不是?」
「沒有,我只當你坐飛機坐暈了頭。」陶水沁僵硬的燒信姿勢仍企圖故作自然,分明是欲蓋彌彰。
嗡嗡響的雙耳,只听得見她自己吞咽口水以及心跳鼓動的噪音。他想干什麼?到底想干什麼?干嘛一再針對她?她惹他發火了嗎?應該沒有吧?
伊末爾喜歡她?喜歡她哪里?喜歡她什麼?他們對彼此的認知以及熟悉程度應當僅僅停留在姓名、外貌之類膚淺得不能再淺的地步,不是嗎?
而且他的口氣活像天神降令,她只有默默承受的份,連提出但書的權利也沒有,這實在荒謬,她一定要抗爭到底。
「我告訴你……」
熟悉的輪椅轉動聲在沉悶的氛圍中響起。陶水沁心中一悸,驀然旋身,以為已經離去的家伙竟一直在身後,且越來越接近。
喂,靠得太近了吧……
他的膝蓋抵觸她發軟的小腿,他的體熱從接觸之處不斷涌來。
陶水沁在他眼中看見超齡的成熟、不符氣質的睿峻,以及……遠超出他年紀該有的欲/望。
她下意識想躲藏、抵御,然而更快的,伊末爾騰臂擒住她的手腕,使得她不禁彎子。她驚呼聲未竟,他唇里的氣息已溢滿她的口腔,強行撬開貝齒擷取她青澀的甜美。
唇踫著唇,舌觸著舌,感受不到溫度,這沒有技巧可言的吻根本不是吻,而是印記。
「你你你……你干嘛?!以為這樣很有趣,很好玩嗎?那里一堆小的、老的、美的、丑的殷殷企盼著你對她們做什麼,你干嘛偏要……」
我喜歡你。答案赤果果的擺在那里,是她自己不肯正眼面對。
突來的一記強吻應該令她感覺惡心,但為什麼她只感覺到他的悲傷與掙扎,完全沒了自己的主張?
倉皇退開的陶水沁,茫然的看著輪椅上明明行動受限卻橫行霸吻的那頭獸,原來就談不上熟悉,如今更覺陌生。她忽然想起了他曾經說過的混沌理論。
霎時間,懼意佔據了她的思緒,坐在輪椅上的伊末爾不再是伊末爾,眼神、舉止,都象是由另一個人扮演……
她不懂什麼混沌理論,只知道凡事一體兩面,好壞美丑是非對錯,全是歷經科學驗證的相對論。
人有光明面,亦存有黑暗面。或者,這就是伊末爾的黑暗面?一直以來,他壓抑在天使的表相下,不敢讓人察覺,總是以沉默的微笑偽裝精心巧詐,稱職的扮演屬于天使的那一面。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然後,陶水沁干了一件十年後想起來都會徹底鄙夷、不齒自己的事──
使盡全力推倒輪椅,顧不得這樣魯莽的舉動是否會摔傷那個嬌貴的身軀,她轉身落荒而逃。
側身回眸一瞥,月光下,她竟覷見一抹陰沉的笑容懸在伊末爾臉上,那是冷冷的嘲笑,笑她大驚小敝,笑她居然犯下罪不致死但足夠記上一輩子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