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的喧囂對他而言象是不存在,夏爾神色略僵,目光泛寒,卻依然把持著最後底限,不肯輕易動怒,只是冷靜的問︰「那個老家伙還跟你說了什麼?」
「你很在意他向我透露關于你的事?」即使身陷傷心泥淖,菲菲依然能看穿他的焦躁。
「現在是我在問話,不是你。」他試圖以慣常的嘲弄冷笑掩飾心慌,胸口巨大的黑洞擴散著懼意,明知自己的形象早已是一朵腐爛的薔薇,這當下卻畏懼她挖掘出他身後的那些丑陋。
菲菲輕輕搖頭,落寞歉然道︰「抱歉,是我不該向皮耶追問關于你的過去,但請你放心,皮耶並未透露太多。」事實上,是她的眼淚逼出了皮耶一直守口如瓶的那些隱私,關于夏爾的私密。
夏爾眯銳了雙眼,抿唇忍下差點出口的低咒。「他說了什麼?」
「關于你的過去。」
「我當然知道!問題是我要知道那該下地獄的老家伙都說了些什麼鬼話!」
紅腫的核桃大眼幽幽地揚起,她的瞳心烏黑如子夜,像兩道繚繞星月的雲河,將他卷入無可逃月兌的神秘宇宙。
「你討厭我嗎?你討厭我對吧?」菲菲凝望著他錯愕的俊顏,不再掩飾,不再陪他玩那些模糊、難辨真假的游戲。「其實你從第一眼見到我就討厭我,對嗎?」
夏爾別開隱藏不了復雜神色的臉,冷不防卻讓一雙彷佛穿透夢境來到現實的柔軟小手使勁扳回來。
他詫異的看著她,兩雙眼眸一黑一藍,無視身旁如流人潮的側目,深深的對望。
「夏爾,你為什麼討厭我?因為我的單純?因為我很笨、很傻?還是因為我對人性還保有最純真的信任?」出乎意料的,她狠狠敲破了昔日自己設下的沉默偽裝,深入地剖析。「還是,因為你在我的身上看見已經遺失的那個自己?」
須臾,夏爾俊美的臉龐蒙上一層陰霾,世界彷佛靜止,雙耳逐漸過濾四周的雜音,只剩下菲菲柔弱卻肯定的傾談。
「其實你害怕看見我,是不是?」她象是沉默了太久,一旦開口便再也無法停下。「因為我單純的信任,會令你想起早已經不存在的天真,是不是?因為你不願意再想起那個曾經單純的自己,所以你討厭我,甚至恐懼我一再出現在你面前,是不是?」
夜幕已降下,絢麗的巴黎街頭掀開了另一頁繁華,拉法葉百貨外部裝潢的燈飾,映亮了兩人僵持不下的沉重對峙。
「你到底想說什麼?」夏爾漠然的神情,象是隨時準備掉頭離去那般決絕。
「我不想把你逼到絕境,我也沒有那種能耐,我只是個不小心誤闖你的世界的過客,我什麼都不是……皮耶警告過我,別嘗試太過接近你,我現在才明白他的意思。」
夏爾皺起眉,彷佛跌進了一團謎坑,越听越迷惘。「所以你想表達的意思是,你錯了,你不該一直靠近我,你應該在一開始就听我的話,離得越遠越好?是這樣嗎?這就是你兜了一大圈之後,想對我說的愚蠢鬼話?」
「是的。」菲菲揚起一朵哀傷的笑,總是純真的大眼里盈滿了水霧。
「所以,你只是想告訴我,你不屑我的游戲,你也不希罕我,是嗎?」
「我不想看見你……」
「你憑什麼擅自決定!」
她未竟的含糊話語被一聲突來的飆罵惡狠狠的截斷,夏爾像只被踩著傷口的犬,凶惡地防衛。
望著他眸中高燃的兩簇怒焰,菲菲登時愣然。
從初識到屢次無心的交集,再到近來的深入來往,她隱約察覺得出他百般的壓抑;壓抑著對腐敗又糜爛的自己,以及那些曾經加諸在他、心靈的苦痛,壓抑著對這個世界的唾棄與厭惡,壓抑著埋葬在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與情緒,壓抑著他對丑陋現實的憤怒與不滿。
夏爾從不生氣,從不,一如他總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他從不作夢,從不。
因為沒有任何人事物值得他真正在乎,于是連帶的,多余的情感也逐漸萎縮,至于生氣,那更是大可不必,無非是虛擲生命,浪費體力。
他不生氣,從不生氣……
「早在最初我就已經警告過你,游戲一旦開始就沒有停下來的可能,我管你是誰,只要想進來我的世界,就得按照我的規矩走,你听懂了嗎?」
「夏爾,你討厭我。」菲菲憂傷的提醒他。「你害怕看到我,不是嗎?我又蠢又笨,總是沉默,不願開口……」
「那又如何?」他的眉冷冷地挑高,宣告著寧願與世為敵,也不願被馴服的孤傲。
這一刻,他再也無法裝作若無其事的掉頭離開,在他的夢境開始出現她那雙大眼之後,在她逐漸侵佔他荒涼的內心禁地之後。
這個世界是座處處暗藏險惡的叢林,那些渴望他的美麗與的女人如虎如豹,她只是一只無憂無害的小小松鼠,張著圓黑的大眼,一眼看透他空蕪的心……
「我說過,游戲規則由我來訂定,不是你。」
「我不懂,既然討厭,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你總是做著與自己的意志相反的事,拚命讓自己陷入不快樂的空虛里,這樣又能得到什麼?」
「那是我的自由,不需要誰來替我審判。」
「是,那是你的自由,與我無關。」菲菲悵惘的掩下長睫,發僵的雙膝往後一靠,細微的舉動,在某雙藍色的眼楮里看來,卻像極了急于躲開。「抱歉,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貿然出現在你面前。」
抱歉,都是媽媽的錯,是我不該把你帶來這個世界……
抱歉,都是姊姊的錯,是我不該相信老玻璃的鬼話……
一再重復的喃喃歉訴,透過三個不同的女人,不同的身分、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時空,重疊在一起,像夢魘般直朝沒有防備的他突襲而來。
她們能給予他的最後一句話總是抱歉、總是錯誤、總是虧欠,他所面對的總是離去的背影。
「夏爾,都是我的錯,你就當作是我自作自受,別理我。」菲菲盯著鞋尖,含糊地道。
始終沒能得到他的回應,以為他已接受她的道歉,嬌小的身子有些搖搖晃晃地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她象是四肢系有控制線的小木偶,失魂落魄,落寞的穿越一群群結伴而行的外來游客,人潮如流水,逐漸沖散了漸行漸遠的身影。
夏爾僵立在原地,感覺極大的空虛感襲來,善于玩弄人性的命運再一次剖空了他的心,火熱的躍動驟然歸于冰冷,彷佛什麼都不存在。
她們一個個離開了他,現在,就連僅存的一絲柔軟也吝于停留,迫不及待的從他面前遠揚。
不,他不允許!明明答應過他不會輕易放棄,是她執意躍入他的游戲,是她親口宣稱會將他失去的那些情感尋覓回來,是她,是她!
她不能走!誰都可以離開,唯獨她不行!
遠處驀然傳來尖銳的聲響,連綿不絕的喇叭聲象是急促的呼喚,莫名地揪緊了菲菲的心扉。
她愣愣的停步,回首凝望,時間霎時凍結。
夏爾猙獰了深邃的五官,視當下的混亂如無物,無視汽車駕駛們的探頭怒罵,以目空一切的傲睨之姿橫越車陣,直直朝她走來。
菲菲呆愣的僵立,淚濕的純真大眼越過人車紛亂的場景,茫然無措的等在原地,看著他像一團黑色風暴朝她刮來。
「夏爾……」
這一刻,路人全成了劇場里的觀眾,甚至有人掉頭張望,想確定暗處是否正藏著攝影機。
總是毫無所謂的糜爛頹廢、總是與整個世界保持距離的夏爾,此時此刻,毫不保留地將滿腔的憤怒顯露于神色,佔據了她全部的視線。
「夏爾?」
「跟我走。」不願淪為免費表演的肥皂劇,夏爾伸臂抓過她的皓腕,強悍且不容抵抗地將她往懷里一帶。
沒有人察覺,在探出手之前,他的手顫抖得有多劇烈。
跌入堅硬胸膛的菲菲耳鳴得厲害,聞著自他頸窩傳來的淡香,仰高瞠得發傻的淤紅晶眸,痴痴回望他陰鷙的鎖視,難以相信他竟然主動挽留她。
他這樣的舉動,是否意味著他已對她產生一絲絲掛念?
「……去哪里?」
「只要沒有這些愛看熱鬧的蠢蛋,隨便什麼地方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