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成半圓的一雙鐵臂,這座提供她躲避風雨的港灣徐緩地撤離,迅速抽走了僅剩的余溫,將她遺留在冰天雪地的漫漫絕望里。
鐵宇鈞退了兩大步,隔著一段疏冷的距離望著她。「或許你始終沒有察覺,是你給了我布局的機會。我說過,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不期而遇,你兩次巧合的出現絕非偶然,你想從藉由出賣我的行蹤不勞而獲,是你最初的貪婪給了我機會。」
楚寧美眸泛冷,抿咬著下唇,良久不語,這場爛透的分離劇目完全污辱了她的格調,根本不符合她的作風。
一直弄不懂這幾日以來盤旋在心口的焦慮不安是因何而起,原來是這個混蛋在她的心里鑿鑽出一個又一個洞,她火熱跳動的心因為他而千瘡百孔。
她的潛意識詳實記錄了每一幕他的可惡、可恨,每次思及,她的思緒都無助的吶喊著痛。
他此刻的眼神是那麼的冷漠疏離,就像第一次交手時那樣,只將她當作一株可供賞玩的美麗花朵,毫無實質價值可言。
「不說話是代表默認?還是無話可說?」他等著她翻供。
「你走吧。」楚寧別開臉,寧願看向大廳的拱窗,也不願意再與他目光交纏。「你最多只有十二小時可以離境。」
在她通報中情局這個叛徒的下落之後,情治單位會鎖定出入每座機場的外籍人士以及非持本國護照的旅客,企圖逮住這個惡名昭彰的通緝犯。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鐵宇鈞揚起冰冷的微笑,以犀利如刃的目光拆解她每一寸強裝冷淡的偽裝。
「不是我想要,這是你早就安排好的結局,我只是提早讓它到來。」為什麼要逼她撕破這層假象?她的心有多煎熬,有多難受,他不會知道。
她想從他嘴里听到的,僅僅是一句虛假的辯駁,哪怕是謊言也好,告訴她,照片中的女人只是一時的游戲;告訴她,他在這場戲中戲里也有失去掌控不由自主的時候;告訴她,她讓他興起了停靠的渴望……
「寧寧,你是一位可敬的對手。」這是鐵宇鈞轉身離開前的最後一句。
世界忽然安靜下來。
瞪著他離去的方向,楚寧眼前開始天昏地暗,劇烈喘伏的胸口嚴重缺氧,必須不斷強迫自己大口呼吸,才能繼續支撐她戴著的鎮靜面具。
什麼是真實?一連串被戳破的謊言才是最真實的。
對他們來說,席卷而來的洶涌情潮難道全是虛幻一場?什麼叫作真實?什麼叫作虛幻?要用什麼標準來分清兩者的界線?
真假難分的世界,處處籠罩在看似真實的美好假象之下,愛情反而成了一種填補空虛心靈唯一的救贖。
如果這就是真實,那麼她寧願一直活在自我虛構的幻夢之中,永遠不醒來。
僵硬地挺直上身,楚寧的視線刻意避開了大廳的出口,將裝滿雪白碎片的牛皮紙袋以及不斷重復播放的錄音筆一並扔入垃圾桶,茫然的走出飯店。
清晨天剛亮,路上已有許多早起的人們。這座城市太忙碌,人人都無暇理會誰又在一場愛情的戰爭里輕易繳械,輸了真心。
一頭紅棕色的鬈發隨著夏日的風兒飛揚,柔荑無意識地扯弄印著浮繪的朱紅色雪紡紗裙擺。她恍惚失神,像個初次造訪這座城市的過客,漫無目的的四處游蕩穿梭。
天是亮了,她雙眼依然深陷一片冥暗。
滂沱的淚意,從心口的破洞徐緩滲出,在心里的傷口處匯流成河,沖破悶悶不樂的胸腔涌上眶底,猛烈地潰堤。
路人們錯愕驚詫,不知來自何方的紅發美女邊走邊哭,像旁徨走失的孩子,淚眼中滿是迷惘,悲傷的神情宛若透明的水晶,輕輕一刮便要破碎。
楚寧不時旋身看向各個方位,尋找某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為什麼連到了這個地步,她還不肯割舍這份情愫?一路上令她受盡狼狽,害她不得不下放自尊,那些窩在騎樓下吃霸王餐,洗了一早的碗盤,活似亡命之徒的種種畫面不斷在她腦海中旋繞,割舍不去。
她好痛恨這個男人!一句句鬼打牆的「為什麼」梗在咽頭,卻苦無傾訴的對象。
為什麼要讓她的心這麼痛?
為什麼要輕易放開她的手?
為什麼連一句遺憾都不留?
為什麼隨便就能松口放棄?
為什麼就不能帶她一起走?
為什麼不讓她當他的女王?
為什麼不讓她繼續當人質?
為什麼要讓她淪落為俘虜?
為什麼要一再擺弄她的心?
為什麼……為什麼……
「小姐?小姐?」關心擔憂的聲音不斷響起,湊熱鬧的人潮逐漸朝蜷蹲在餐館外的紅色嬌影靠去。「小姐?小姐?」
煩死了!不是小姐,她想當的是女皇!
閉嘴閉嘴閉嘴!
此時此刻,她最想听見的是……
「寧寧,站起來。」
不,不可能,熟悉的低沉嗓音肯定又是出于她的幻想,他連一句模稜兩可的謊言也不肯說,他與她之間只是一時的感官沉淪,毫無實質可能性……
「寧寧,你沒這麼脆弱,站起來。」
她這不是脆弱,而是崩潰,眼楮沒瞎的人都看得出來,王八蛋!
「寧寧,你確定要這樣一直賴著不起來?」
對,她不爽起來,很想干脆就這樣把自己的臉徹底就地掩埋。
「寧寧,這是最後一次警告,再不起來,我真的要走人了。」
走啊,盡避走,她不希罕!反正她本來就是一個人,自從松開小爾的手之後,一直是一個人……
「你一定要這麼任性?真是讓人傷腦筋。」
一只不耐煩的大掌干脆扯起她的縴臂,蹲在「紫浪」玻璃門外的娉婷身影被迫起身,歪歪斜斜的站安穩,直到睜開氤氳的雙眼,看清楚了摟住她的男人。
然後,她的世界重見光明。
鐵宇鈞抱起雙膝發軟的嬌軀,無視她痛恨的瞪視以及隨時想逃的掙扎,他伸展寬大的臂彎將她卷入了屬于他的溫暖範疇,任周遭再喧鬧都不管,任世界傾斜成一座偏執的天秤,也要擁抱這具香軟的身子。
楚寧听見他胸膛鼓動的心跳,布滿裂痕的一顆心卻拼湊不完全,因為他在戲落幕的一開始就選擇了放棄她,遲來的擁抱能彌補什麼?
可是,此刻的她離不開這具溫暖的胸膛,好想霸佔這座根本不屬于她的避風港,潛伏在她內心丑陋的那一面嘶喊著,恨不得立即毀了照片上的那個女人。
人都是一個樣,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渴望。
曾經以為深層的羨慕才是最可怕的,原來,嫉妒的深淵才最是驚人。
驀然回神,楚寧恍然驚覺自己置身在那間廉價的商務旅館里,跌坐在曾經百般擺弄撩人姿態吸引他注目的床沿。
這里完全沒有變過。
一切彷佛回到原點。
他輕便的行囊,散置的衣物,她那只在巴黎旗艦店等了兩年之久的手工訂制鱷魚皮革柏金包,艷麗醒目的靜躺在台燈旁。
除非是旅館倒閉,縱然清潔人員再偷懶,也不可能留著前任住客的物品不聞不問,或者,這間房早已經被長期租下……
都是安排好的一出戲。
真可笑,太可笑了……這個就算下了地獄還是一樣可恨的混蛋!
「鐵宇鈞,我一定要讓你死得很慘很慘……」楚寧仰高頭,然而破碎的咒罵被霍然欺近的俊臉一口吞下,理智瞬間渙散,邏輯思考全盤瓦解。
最初的諜對諜,精密的算計,中途千回百轉的失控,千算萬算,任誰都猜不到會有這一步。
鐵宇鈞吻得那麼狂野,那麼不留余地,捕攫了她每一次顫抖的悸動,野蠻的寬大手掌揉蹭著她白皙滑膩的luo背,用最能直接表達凶猛情|欲的方式吻遍她泛起一顆顆紅疹的粉女敕肌膚。
仰起的縴細咽喉,突出的鎖骨,柔軟滑潤的雪丘上瓖著的瑰麗艷紅,全都讓他以親密的吻和踫觸逐一攻佔,她卻只能無助的嚶嚀著,流下憂傷的淚水,與他一同沉淪在感官世界里,遲遲無法離去。
他迷戀著她的身體?是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該有多好。
偏偏,她這朵不馴的野玫瑰無法驅除他心中深植的那朵紅薔薇。
「算了吧,我不值得你這樣。」迷亂的過程里,鐵宇鈞如是輕喃。
「我知道,該死的我知道!」楚寧在翻身緊緊攀抱他之前恨恨地咬牙回應。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
他希望她就此放手,不要再偏執,恢復從前不過是各自耳中一則傳說的原狀,讓這段錯誤的旅途成為彼此回憶中一幕褪色的風景,隨時可忘。
她難過得想放棄一切的茫然神情,令他充滿從未有過的罪惡感,所以他走不開,再度返回當初兩人「不期而遇」的小餐館。
那時,看見她像失去心愛寶貝的孩子賴在門外不肯起來,他的胸膛像被狠狠割了一刀,深可見骨,鮮血淋灕。
過多的在乎不斷堆棧,積存在他體內,間接牽動每一根緊繃的神經,不厭其煩地招惹她彷佛成了一種反射性動作,削弱她高熾的氣焰,搗毀她構築的高傲自尊,完全出于他天生的劣根性,卻沒想到……
他,上了癮。
不值得?那麼什麼才是值得?
也許什麼都不值得,只有在交換彼此體溫的一剎那、唇舌廝磨的親密挑釁,才什麼都值得了。
也許清醒時,會發覺這是一場錯得太寫實的惡夢,但,他卻是笑著睜開雙眼。
掀開尚留余溫的寢被,鐵宇鈞慢條斯理的套上衣物,偏首看著趴臥在枕上,寧願假裝沉睡也不想睜開眼面對他的縴美側顏。
他探長手臂撩著楚寧充滿光澤的紅發,它們披泄在她雪白的luo背上,構成一幅令人視線凝注的真實藝術。
鐵宇鈞慢慢收回目光,換上一貫疏離的神情,攜起輕薄的行囊,帶著最初來到這座城市時的漫不經心離開。
他就這樣灑月兌的離去……一句遺憾的道別也沒有留下。
門扇掩上的一瞬間,枕在交疊雙臂上的嫣麗臉蛋睜開晶眸,目光茫然,抓過殘留著**氣息的寢被卷覆赤luo的身子,緩緩轉頭看向空蕩蕩的房間。
她依稀看見一具傲岸的身軀佇立在浴室門口,帶著頹廢的迷人氣息朝她席卷而來,可是為何一眨眼就已沉積為記憶中一幕褪色的畫面?
是什麼原因讓他折返?這句疑問,楚寧始終沒能問出口。
問了又有何用?他還是決定讓一切錯誤回歸原點,他還是守口如瓶,不肯透露關于照片里笑得燦爛的女人究竟與他有何關聯。
他不會為她停留,倔傲的自尊也不容許她開口挽留。
不值得,很不值得……那就讓他走吧。
楚寧翻起泛著紅疹的luo裎嬌軀,拉開緊閉的藕色窗簾,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咒罵不休,將她熟悉的每一種語言里的髒話吐出口,宣泄心中的郁悶。
直到嗓子沙啞,淚水突破防線沖出眼眶泛濫成災,她才肯恨恨地罷休。
遠處,不知是哪個不識相的王八蛋,一大清早哪首歌不挑,偏選中莫扎特的「安魂曲」悠悠地彈奏,電影配樂或是舞台音效都沒來得這麼巧,該死的巧啊,她的確是在安自己的魂沒錯呀,替一顆負荷了太多難堪和絕望的真心送葬安魂。
宛若充滿魔幻情節的這一天,楚寧找回了失而復得的皮夾,尋回了僅剩不多的自尊,重拾一貫奢華鋪張的作風,再度當回那個傳說中信奉金錢萬歲的女魔頭,卻弄丟了他口中最高貴的那樣東西──
心。
永永遠遠的遺失在鮮明記憶的一隅,再也找不回來。
不要哭。
我沒有。
對男人來說,世界上最廉價的東西就是女人的眼淚,因為,只要男人願意,隨手可得。
不,你錯了。
廉價的不是眼淚,而是無人疼惜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