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姓尹的小子在哪里?」
晌午時刻,眾人齊聚偏廳進膳,席間,有人閑來無事涼薄的提問。
有人搖頭,嘖嘖說道︰「還能在哪兒?干完廚房的活,自然是磨朱砂去了,再不然,肯定是讓裘師兄帶在身邊,一塊上不凍泉去挑水。」
「天師真的要讓他留下來?」
「是真的,昨兒個南海來的張師兄確確實實听到天師親口答應姓尹的小子能繼續留在太虛殿,可前提是,他不準再開口閉口便是撈什子白茅道,也不許他再穿那身丟臉丟到十八地獄都嫌不夠的道衫。」
「不會吧?天師究竟在想些什麼啊?尹宸秋那小子根本是蠢材一個,怎麼罵、怎麼罰就是死腦筋,不肯變通,天師留他下來,根本是替眾人找麻煩。」
「天師他老人家自有定奪,多說無益,與其有多余的心思搭理別人的閑事,倒不如早些學成出師,早些下昆侖,名震八方,呿……」
昆侖,度年如一日。
習術煉丹,畫符練劍,養靈欲仙,鎮日復習的課題不月兌這數樣,只是貫徹實行的人多,但徹底體悟的人少,有人這麼一待便是到老命終,有人則是半途餒棄,永不再作成仙大夢。
他日日許誓,不成頂尖,寧死不休,將所有的屈辱吞忍于月復內,皮肉發膚之傷當作修行必經之苦。
時間是痛苦的累積歷練,等他出師之日,便是所有人的災難之日。
「動作麻利點,不凍泉的水可是昆侖最神聖的甘露,半滴都浪費不得,你挑好這桶後,先送進殿內讓天師取用,然後再把其余大桶注滿,之後送進偏堂,听見了沒?」裘姓道士指使一陣,伸個懶腰,輕蔑的譏諷,「我看你那副剛正不屈的樣子就想笑,做人做得這麼虛偽,你不累嗎?咱們習術之人求的是修煉成仙,不是講求正義傲骨,連最簡單的御鬼術也不會,還敢上昆侖求道,自己都不害臊。」
瘦長的身影利落的重復汲水傾入桶內的呆板動作,吃重的活干起來毫無停頓歇息。
不過短短半年,他的身高益發拔長,體魄也因為這段時日受盡磨練而精壯闊實了許多,站挺了腰脊都要高出眾人一大截,再也不復當初上山時的薄弱。
「該不會是偷吃了什麼丹藥……」裘璟邊估量邊咕噥,察覺他側眸回睞時,驀地愣了下,那太過峭深的眼色冷不防教人哆嗦,為了掩飾心慌,忿忿大喝︰「還瞧什麼瞧?!快把水挑好了,回去磨朱砂,干點芝麻綠豆大的活也要我來盯梢,真是浪費我的氣力。」
尹宸秋寒目凝睇裘璟將所有的工作發落、推諉給他之後,像個沒事人掉頭就走,不禁冷聲嗤笑,「作惡作得如此不堪猥瑣,也令我想笑。」
傳說昆侖不凍泉便是人間瑤池,素有育化雪峰萬靈精獸的仙泉之美稱,上昆侖學道,一方面是求能更接近天界,一方面是這兒物物皆靈顯,不凍泉便是至要其一。
四季不凍的活泉,冰寒徹骨,浸入水面下的雙掌旋即凍得紅腫刺麻,不消片刻,兩只肘臂已是冷到沒了知覺。
明艷天光,萬籟爭鳴,他凝望平靜無波的湛湛泉水,雙手掬起甘霖,俯身欲飲。
「嘩。」
一雙月牙色澤的柔荑越過寬肩,覆上訝然雙眸,伴隨熟悉的蘭香冉冉襲鼻,一個閃神,掌內的甘泉滲透指縫,流回泉中。
他臭著臉扒下遮眼的素手,冷冷看著前方,「我說過,不準你一聲不吭就出現,你把我說的話都听到哪里去了?」
敏兒蓮足迅捷的鑽到他的身側,搓掌賠不是,「對不住嘛!我只是看你想事情想得出神,一時興起,想嚇唬、嚇唬你……」
「我今天沒空陪你玩。」
「我知道。」一身粉黃色紗裙的敏兒噘起小嘴,悶悶的瞪著那十多個等待注滿的水桶,「他們又欺負你了,是不是?那姓裘的真不是個好東西,明明是他的活,偏要扔給你做,根本是欺人太甚。」
尹宸秋不予回應,重新捧水欲飲,不料,薄唇方踫著清澈涼意,便給一掌拍落。
「你做什麼?」他怒瞪一再阻撓他飲泉的燦笑容顏。
「這水很涼,喝了會鬧肚子疼的,況且……」她略帶神秘的抿潤朱唇,扯過一只凍紅的手臂,似拉似牽,「來,你跟我到一個地方。」
「別拉我……你想帶我到哪里?」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敏兒半推半拖,帶領他直朝不凍泉東側走去,沿著曲折彎道,繞過尚未消融的冰丘,她似乎對昆侖的地形很是熟悉,不時遙指這兒那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花草鳥獸,遼遠空寂的千山萬壑回蕩著她的笑語,將枯燥的風景點綴了融融春意。
不畏雪峰酷寒的她總是一身質地薄軟的黃衫,任由長發散飛,摘一蕊桃花飾在耳後,花瓣綺艷蕾紅,襯映她燦爛的笑靨,宛若無憂無慮的仙子,總是在他失神之際冒出來,全然猝不及防。
「哪,你看。」敏兒倏地推了冥思出神的頎軀一把。
尹宸秋眯起眼眸,橫了甜美笑顏一眼,踩過遍地虎爪耳草,兩處冰丘交界處凝聚大量冰椎,當融冰時,自然匯成一條泉河,流入矮陷冰丘,經年累月,逐漸形成冰晶圓湖。
他蹲踞而下,伸手潑弄一池清流,觸發蕩漾漣漪,須臾,紅腫刺痛的感覺漸漸舒緩,詫異的再探入另一手,原先左掌虎口處的淤青淡退,大大小小的舊時傷痕幾乎同一時刻消逝。
「這……」他被這般奇景震懾得不能言語,偏首,愕瞪身畔笑吟吟的黃衫少女。
「怎麼樣?我就說絕對不會讓你失望吧!」太好了,那些礙眼的傷痕都治愈完全。她時常偷偷瞪著他一身累累舊疤新傷,徑自生悶氣,煩惱著該怎麼把它們除掉,幸好祖女乃女乃告知了這一湖藥泉,往後她不必再面對他渾身惱人的傷。
「你怎麼知道這個泉能夠治愈病痛?」
「它不能治愈病痛,只能治療外傷,但是如果長年飲用,便能達到養生延齡的妙效。是祖女乃女乃前些天偷偷透露的,除了你,我沒跟其他人說,你也不能告訴別人,我只告訴你一個,就你一個。」
「傻瓜,我怎麼可能會告訴那些臭黑茅?」他譏笑她天真。
她捏捏桃紅色臉頰,「對呵!我真笨。」那些臭道士成天欺負他,一天到晚頤指氣使,要他干苦活,傻子才會把這麼好的事告訴他們。
明媚雙眸波光一轉,瞅著俯身取水啜飲的冷峻側顏。奇怪,算算也沒過多少日子,他的模樣卻起了不小的變化,初始單薄少年樣不再,體態拓寬延長變得精實碩壯,蒼白的膚色因為磨練而沉澱成淺麥色,容貌更加韶秀英挺,她幾乎快憶不起兩人初次相識的那個他。
有些陌生呀……
感應到怔忡視線直盯著他的臉龐,尹宸秋霍地抬頭,攢起眉頭,「你在瞧什麼?」
「瞧你的模樣,總覺得不太像你。」她傻氣的據實回答。
他失笑,「那是因為我長大了,你當然會覺得我變了,人變得成熟之後,樣貌自然也會跟著起了變化。」
「喔……」她似懂非懂,猛點下巴。「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喜歡,因為你就是你,對不對?」
「人都是會變的,只是遲早的問題。」她的眼眸干淨無邪得令人不敢正眼相視,莫名的慌張焦慮倏地涌上心頭,他掩下眼睫,避開她晶澈大眸的凝視。
「可是我知道你不會。」敏兒沒有眨動眼楮,直勾勾的,象是要將他的面容刻進眸心。
「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你答應了我,你親口承諾過的呀!」
「你如何肯定那不是一時的戲言?」
「你說過,你許下的承諾絕對不會變,我相信你。」她的螓首愛嬌的枕靠著硬實寬厚的肩頭。
他一愣,斜睨著肩側的柔美芙顏,良久才輕輕戳開她滑膩的額頭,故作若無其事,慣常冷淡的警告,「別靠我太近。」
按例,她揉搓著被冷血戳疼的額頭,嘟嘴喳呼,「靠一下都不行?你真小氣!祖女乃女乃老說讓我這麼一靠頓時神清氣爽,就你嫌棄我,長得這麼一副寬肩硬臂,本來就是要讓人靠的……」
「我的肩頭只有一個人能靠。」他掬起涼泉,繼續啜飲,不搭理她的撒嬌抱怨。
「是誰?」是她、是她,對不對?
「我的小師妹。」他滿懷壓抑情感的回答。
敏兒正要掩嘴竊喜,頓時傻眼。
「小……小師妹?小師妹是誰?誰是小師妹?」
昆侖有這號人物嗎?怎麼她從來沒听祖女乃女乃提及?還是他弄錯了?
「一個你不認識也不會認識的人。」他驀地一怔,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慎說出藏在最深處的心底話,倉皇的撇開頭,起身欲走。
不意,冰涼觸感圈住腕骨,他詫然垂首一瞥,竟是她的雪白柔荑。
「放……」
「除非你告訴我小師妹是誰,否則我不放。」她孩子氣的扁起嘴。
「敏兒,你別鬧,快點放手。」
她仰起泫然欲泣的臉蛋,煞是委屈的柔聲哀求,「宸秋哥哥,求求你告訴我,小師妹究竟是誰?為什麼只有她才能靠在你的肩膀上?」明明他的身邊只有她守著,為什麼小師妹能,她不能?
目光觸及她眼底凝聚的晶潤淚花,尹宸秋斂起眉宇,焦躁的撥掉緊攀著右臂的縴手,一聲不吭的掉頭便走,狠心的將她天真嬌憨的傻問拋諸腦後。
為什麼?沒有為什麼。
因為他的心里只容得下小師妹的模樣;因為他除了芙兒,誰都不要;因為只有芙兒才懂得他所承受的寂寞痛苦;因為……
好多好多的因為,每一句如同烈焰灼喉般吐不出口。
他的難受,根本沒有人懂。
她懂什麼?鎮日不知憂慮,盡情享樂玩耍,老愛纏黏在他身前身後,說些夢幻言語,她懂什麼?他憑什麼要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