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這段時間的心身俱疲所致,也可能是絳芙園的危機有了轉機,讓易風暖緊繃的神經較為松緩等原因,才會剛入戌時,即擋不住一身倦意,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睡了好一陣,他迷迷糊糊的被外頭更夫敲打的梆子聲所擾醒。
一、二、三……共敲打了三下,是三更天了。
他翻過身,面對著外頭,想再歇息一會,不期然听見房門開啟的細微聲響,他微張眼縫,微弱燭光穿透床幔,有人緩緩走了進來。
來者動作輕巧的掀開床幔,一陣清淡荷香隨之入鼻,無須張眼,便曉得是她。
她入他房做啥?
而又僅是這樣靜靜的佇立,是為何?
過了一會,燭火被吹熄,他感覺她上了床來。
他有些訝異,仍不動聲色。
在吹熄燭火之前,林真玉就已確定好床上的空間,小心翼翼在不擾醒他的情況下,繞過他,爬到內側的空位。
她偎靠著他的背,小臉兒貼上左側的肩胛骨,藕臂橫過他腰側,原想握住他的手,可惜人嬌小,手不夠長,費了勁,也只能拉到粗腕。
罷了,拉手腕就拉手腕,只要能靠著他睡,就好。
「風暖……」背後細女敕的低喃,軟透了心房。
說實話,對于她傍晚的那一番言詞,他並非全然相信。
死而復蘇之後,她的性格變化實在太過突然,就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不僅不再刁蠻任性,甚至一轉為溫婉柔善,賢惠有禮,時時笑臉迎人。
她與下人之間的分際不再顯明,她甚至會主動關心他們的情形,原本對她充滿畏懼的奴僕們打從心里尊敬起這位郎家遺孤。
其中變化最大的,就是對他的態度了!
一個才在上一刻憤怒的指責是他害她難產失去子嗣的女人,怎麼可能醒過來後就完全變了個性子,甚至還想與他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自狂喜後冷靜,更多的是疑惑。
別怪他思慮過多,在成親前,郎芙潔是未曾正眼看過他的千金大小姐,成親之後,她恨他入骨——打心眼里瞧不起的低下奴僕竟成了她的枕邊人,卻又不得不因父親的遺言而委曲求全,她甚至懷疑是他下了符咒,迷惑病榻父親的神智,才會將她許配給他!
他千方百計、處心積慮,就是為了奪郎家產業!
這樣的指控,時刻在他耳畔冷酷的響起,也將他的情一步步摧毀。
就因她的態度如此冷絕,更顯得她死而復生的個性大變藏了太多疑點。
可一雙水靈靈美眸中的柔情,就像火把,引燃死灰,將他拉扯入天人交戰的痛苦境地。
他猶記得因身子受到過大創傷,昏睡數百日的她,在真正完全清醒時,顧盼四周的眸有著掩不住的驚愕,他初時以為她是對于自個兒的死而復蘇感到迷惑與驚訝。
然而,當他上前,欲為她淨顏時,她很明顯嚇得怔楞住了,還傻傻的問他——「為什麼?」
她一問「為什麼」時,他竟也不知該如何回復。這不是她的要求、她的命令嗎?何來的為什麼?
他未回答問題,她從此後也未再問。接下來做月子的那百日間,她異常沉默,可那雙眼瞳卻特別明亮,老是咕嚕嚕亂轉,旁邊一有人說話,就豎直耳朵專心聆听,十分專注的隨時隨地觀察著周遭的情況。
她是郎芙潔,外型清雅秀麗如夏日綻放的粉荷,渾身散發著不容隨意親近的高貴氣質,最不能錯認她身份的是那一身淡雅荷香——據說是郎夫人懷孕時,不知為何莫名的喜以蓮子與荷花為點心,故生下的女兒一身荷香。
這樣的香氣,除了她以外,無人擁有,她是貨真價實、真真切切的郎芙潔,可——
卻又不是!
他實在找不出理由解釋一個人性情丕變的原因,他能想到的就是此為她打發時間,用來折磨他的游戲,可整人游戲均是針對他而來,就算是為了欺騙他所裝出的柔情也都維持不了半天,這次卻整整超過半年!
況且,有必要連下人都做起戲嗎?
每一想到這問題,他就頭疼?
身後依偎著他的美人兒忽然動了下,「你沒睡?」
她是怎麼發現的?
「別裝了,哪個人睡著時心跳會突然加快的!」林真玉撐起上半身,下頜靠著他的肩頭,指尖戳了戳他的頰,「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他不動聲色,閉著眼,繼續裝睡。
「難道真是我弄錯了?」她又觀察了好一會,確定他真的沒動靜。「那我就不吵你了。」
她嘴上說著不吵,人卻未躺回去,反而模上了他的臉,柔軟細致的指尖在黑暗中掃過他長長的濃眉,拂過緊閉的眼簾,滑過高亭的鼻梁,再四只指頭整個蓋上他的薄唇。
「你是長這個樣呢……真好看的臉……」她自言自語般的低喃,聲線極低,要不是夜深人靜,要不是她人就勾在他身上,他還听不真確。
「你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為何要這樣委屈自己呢?你是不是真的很愛你的小姐?很愛很愛,所以再怎麼受欺侮也不離開?」
她為何要這樣說話,好像置身事外的第三者?
「如果不是你的小姐,是不是就不愛了?」她輕嘆口氣。「風暖了,花就開了,你是注定這一生要為這朵荷鞠躬盡瘁了嗎?」
遺憾的是她的名字,跟花完全八竿子打不著,連想牽強附會都不行!
「你這一生中,除了你的小姐以外,應未曾注意過其他女孩一眼吧?一生一世,就只守著小姐一個嘍?」真好呢,她就盼不到這樣一個人。
在未來,在她曾待過的二十一世紀,她得不到這樣專一的愛;穿越來到古代,枕邊人的心更是完全不屬于她!
他深愛著郎芙潔,她附身的這個女人,可她是林真玉呢……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外表是郎芙潔,他恐怕是連正眼都不瞧她一眼的吧!
她是何時這麼喜歡他來了?
她不太清楚。也許是從她想敲開他的心防開始,也許是從她為他所做的一切感到心疼開始……
她不該愛上他,卻克制不了,而這樣只有單方面付出的感情,注定是苦痛……
她可以一直扮著郎芙潔,畢竟她正佔據著她的軀殼,任誰也不會懷疑她的身份,可她騙不了自己,她的心很清明的曉得,窮其一生,她都無法獲得這男人的心……
淚,無聲無息的滑下。
她不懂老天爺為何作此安排,她只是不想與其他女人分享一個男人,這樣何錯之有?為何給她懲罰,讓她這輩子都再也無法被愛?
她在掉淚?
察覺手臂上滾燙淚珠的易風暖驚駭。
為何?
「小姐。」他忍不住出聲。
「你醒著?」她嚇得滑落軟墊,像突然遭受驚嚇的羊,全身僵直。
他該不會听到她剛剛的自言自語了吧?
「小姐怎麼過來了?」他翻過身,在黑暗中注視那雙明顯驚惶的水眸。
「我……天寒,一個人睡不著。」借口。
喜歡一個人時,就會想與他擁有更親密的關系,想與他共窩一張床,想貼著他的體溫入睡,想細數著他的心跳聲跌入夢鄉……
所以她來了。
「小姐拉鈴,我自會過去。」
「我知道你睡了,不想吵醒你。」他是不是沒听見她的自言自語?還好還好!「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的約定?」
「什麼約定?」
「別再叫我小姐。」
他抿唇沉默了一會。
「你……不願?」
他未語,大掌模上她的頰,果然一片濕意。
「怎麼哭了?」
被他發現了?
難道他也听見她剛才的自言自語?
「沒……沒有啊!」她忙抹干淚痕,「可能我剛洗臉,未將水珠擦干……」她干笑,「沒擦干凈。」
「小姐。」
「嗯?」他還真不肯喚她一聲「娘子」啊!
她不想再听他喊「小姐」,「小姐」指的是郎芙潔,本尊為林真玉的她,別說千金小姐的身份了,還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連生身父母是誰都不清楚,「林」還是孤兒院院長的姓呢!
所以她希望他喚她「娘子」,因為他從沒喚過郎芙潔「娘子」,那麼她可以私自的認定,他喚的是「林真玉」!
可他不願。
「你是否有心事?」
「什麼……心事?」
「我听到你剛才說的話……」
她驚喘了口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還好他听不懂。
「你可以明白告訴我,你的意思嗎?」
「我……」腦子快速亂轉,但她想不出一個自圓其說的好理由。
「你是不是希望我走?」
她適才的那番自言自語,自內容與語氣判定,她並不希望他獨守著她,希望他去看看別的姑娘。
他終于明白,她這陣子對他好的原因。
過去,她用盡尖酸刻薄的手段,就是趕不走他,所以她換了一個方式,用柔軟的姿態,希望他放過。
「啊?」他是這麼想的?
「抱歉,小姐,我恐怕暫時不能如你所願。」他頓了下後又道,「但請你相信我,我一直在安排,在我走後能輔佐你經營絳芙園的人手我已經訓練好了,南北各處的經商通路也都打點好了,現在就只等旱災這一關過去,等氣候恢復正常,我就會與你離緣。很遺憾還是無法讓你懷上子嗣,不過我也找了幾位很適合做小姐贅婿的男子,家世均可與小姐匹配,等我走後,自有媒婆安排,無須擔心。」
「這就是你那日所說的安排?」
「是的,小姐。」
林真玉重喘了一大口氣。
這個人……這個男人真有辦法挑戰她EQ的極限!
「我明白了。」
「那請小姐歇息吧!」
「到時若你走,我也跟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