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晨宴起,丫鬟將紗帳整掛于床架旁的掛鉤,拿來清水予她漱口,接著他拿過沾濕的紗巾,仔細為她拭臉。
她的下頜微抬,兩眼直視他面無表情的臉。
他的動作細膩、輕而柔,眼神專注,活像他擦的是一樣貴重的寶物,而不是個人!
她還以為做完月子之後,他就不用這麼盡力周到的伺候,沒想到一切都是她想太多。
臉龐拭凈後,他蹲在地上替她穿上松松的羅襪,套上鞋履,然後在他的牽引之下,走來梳妝台前坐下,凈過手後,拿過丫鬟遞過來的梳子為她梳整一頭長發,兩手靈活挽髻,再走來前方,彎著腰,撲粉畫眉。
兩人臉龐距離算近,她可以很清楚的瞧見一雙漂亮鳳目下的暗色陰影。
他,有睡好過嗎?
這問題自她過來這個時空後,就時時盤踞在心頭。
坐月子時,他未與她同床共寢,而是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打盹,只要她這兒一有動靜,他立即驚醒,為她處理一切。
做完月子後,他一樣不與她同床,只是不用再委屈窩在椅上假寐,她雖不明白也不敢問他去哪睡了,只覺得這對夫妻真是怪異中的怪異。
他花了很多精神在她身上,可是他不是還要處理家中的事業嗎?
這兩天她在家中林園走逛,才深深的體會到她的確是處于豪門之中,家中奴僕不少,各司其職,光是一個前花園就比她以前就職的百貨公司佔地面積還要寬廣,更別說這花園可是有前後兩個,加上其他的人工造景,她花上一天都逛不完。
既是如此奢華有錢,產業必定龐大,他內外皆忙,可有時間好好睡個覺?
況且她有兩個丫鬟,可卻都閑得很,因為較為貼身的事務都被他包走了。
為何要做到這樣的程度?她不解。
過往,就算她服侍前男友,也未有他一半周到!
她直勾勾盯著他的眼,而他則是盯著她的眉,一筆一筆落,似在構圖一張曠世巨作。
疑問在舌尖翻滾,她想問卻又不敢。
她不太曉得被附身的這位小姐是什麼樣的性子,怕多說多錯,干脆就不開口。
再看丫鬟們對他的態度不太尊敬,而奴僕都是跟著主子有樣學樣的,想必「她」對他必然比對丫鬟態度更差。
她是不可能用這樣無禮的態度去對待一個體貼侍奉她的人的——即使在他溫柔的舉止里,瞧不見心。
她抿了抿唇,不自覺地秀眉微蹙,專注的眼終于下落與她的對上,低聲問,「怎麼了?」
于是,那盤踞多日的疑問,沖動的自舌尖彈出唇瓣。
「你是不是都沒睡好?」
乍聞她的問題,那平靜的眸起了小小波瀾。
她睜大眼想將他眸中的情緒看得更清楚,可他卻適時微垂了長睫,遮去波動。
「這似乎不是小姐該關心的問題。」他拿起小巧的精致刷子,將畫好的眉刷勻。
好淡漠、好疏離,而且他始終跟丫鬟們一樣喚她「小姐」,而不是叫她娘子,甚至閨名。
要不是因為丫鬟們都喊他姑爺,她真會以為他們根本不是夫妻,而是千金大小姐的秘密「男寵」之類的!
至少這下她曉得,「她」是不會關心他睡不睡得好的問題。
以此推衍,這位丈夫在「她」的心中,地位應是跟丫鬟們沒兩樣,甚至更低。
為什麼?她不解。
古時不是以夫為天嗎?還是說她闖入的是另一個平行時空,而在這時空中,女人我最大?
梳妝打扮過後,他替她穿上外衣,兩人一起走過隔著前廳與寢室的走廊,正中央的圓桌上已經準備好早膳,她坐下用餐,他則是立于她身邊為她布菜。
當他將舀好的湯擱置在她手邊時,她忍不住沖動,抓住欲離去的手。
「怎麼了?」溫溫的三個字,不冷也不熱。
他的眸色冷淡,她不自覺地松手,心想,或許這里的規矩就是這樣,她不該貿然想打破,畢竟她是個異空人,得多方觀察後才能下定論。
「沒事。」她低頭吃粥。
而站在一旁的他,眼神若有所思。
不能開口不能問,就怕問了會露餡,于是她只好學著當狗子隊,遣開了身邊的紫薇與杜鵑,偷藏匿于奴僕聚集之處,如洗衣房、廚房等地。
要知道,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會有八卦。偷听很沒品,但偷听卻是最容易得到消息的方法。
躲在樹干之後,她很努力的將嬌小的身影藏匿妥當,兩手托腮,細聞丫鬟、大嬸們的聊天內容。
廚房門口的階梯上,得了空休憩的奴才們三兩聚坐,先是東拉西扯一些柴米油鹽的瑣事,听到她都快打呵欠時,才終于有個大嬸先提了與他們相關的話題。
「這一陣子,小姐就像個悶葫蘆一樣鮮少說話,該不會是病了吧?」一位廚娘困惑。
「是啊,小姐雖然本來就不多言,可對于姑爺從不假辭色,但听說她現在對他態度還挺溫和的!」
她猜得果然沒錯,「她」對丈夫的態度一點都不好。
「何只是溫和!」大嬸不予認同的嘖了聲,「我听紫薇說,她竟然還關心姑爺睡得好不好。」
「真的假的?」眾人大驚。
關心他真是這麼讓人震驚的事嗎?她也跟著大驚。
「怎麼可能!」一個年約十五的丫頭難以置信的說,「小姐恨透姑爺,恨不得讓他過勞死,哪里會關心他!」
原來「她」很恨他啊,難怪兩人怎麼看都沒有夫妻的氛圍。
「誰教小姐是老爺的獨生女,從小寵得不得了,心高氣傲,卻被老爺安排下嫁給總管,無怪乎她一口氣平不過來。」
他是因為身份還不及「她」的關系,才會被如此輕賤?
那他不就跟她的處境相似?
她猜要不是古時無法抗父命,「她」一定會當個逃跑新娘吧!
而她則是新郎要結婚了,新娘不是她,只因為她對他的事業毫無幫助……
回想起過去那一段,她還是忍不住心口悶痛。
二十一歲那年認識三十歲的他,高大帥氣,還是名前途大好的外科醫生,是許多女孩的夢中情人。
她很喜歡他,就算他偶爾情緒不佳對她亂發脾氣,或因公事不得不冷落她一陣,她也總是溫柔相待,故他打從正式交往,就常把結婚一事掛在嘴上,她也一直以為他就是她這一生的唯一伴侶了,誰知竟是一場夢。
其實端倪不是看不出,忽然大為減少的聯絡與相處,避著她交談的電話,找不到人的失蹤……
她只是不想因為自己的多疑而破壞了感情,于是所有的不安都鎖在心口,極盡全力的相信。早知他真是欺騙了她,她應該質問的,至少不會一直到他要結婚了,她還被蒙在鼓里,甚至被要求當地下情婦!
太可笑了!她苦澀搖頭。
轉了個時空,卻是嫁給與她同樣遭遇的「天涯淪落人」,這是巧合嗎?
不過,她想那位「丈夫」與她不同的是,他並不愛那位小姐吧,所以他很公式化做好所有服侍,像個機器人一樣。
一場雙方都心不甘情不願的婚姻,怎會幸福?
又再偷听了一會八卦,奴僕們轉了話題,她悄聲離開。
坐在浴桶內,她的心神一直停留在下午听到的八卦中。
原來他是贅婿,繼承父親之位成了總管,後因老爺之命,娶了小姐為妻,承諾終生絕不再娶,忠心誠實,完善體貼。
她很想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麼想的。
前男友要她委身當情婦,她打死也不願意。就算再愛,她也不想這般委屈,永遠不見天日。可他呢?難道是因為主子賜婚,他不得不從?
如果她被逼當了情婦,有辦法像他一樣低聲下氣嗎?
不!她辦不到!
她可以對她的男友溫柔體貼到無微不至的地步,那是因為他是她的唯一,對他好,是理所當然。可若必須分享,而且她還是卑微的那一個,她決定是無法忍受的!
她個性溫柔婉約、有禮溫順,不代表她就沒有自尊,任人搓圓揉扁都不會有怨言!
她外表柔順,骨子里其實倔得很。
「小姐,我進來了。」
听到他的聲音,她倏然回神,下意思坐直,雙手掩胸。
這不是第一次,可是她仍不習慣。
坐月子時無法沐浴,她還不曉得原來就連洗澡都是他親手幫忙。就算他的眼神態度還是像在清洗一個高價古董,但她可是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可能真把自己當成一個古董。
進了沐浴偏房,他先是幫她清洗長度至膝的發絲,再替她擦洗後背——還好他只幫忙到此程度,否則她一定會臉紅到爆血管,成為史上第一個因為洗澡而中風的人!
洗好澡後,他拿起大浴巾,攤開,「小姐,該起來了。」
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吧!
這位小姐到底是怎麼想的?就連個丫鬟都不見得做的事,卻叫丈夫來做。而且他很忙的不是?每見一次,眼下的陰影就加深一點,終有一天,他會如廚房廚娘所說,過勞死吧!
她很無奈的自浴桶起身,浴巾將已恢復縴瘦的身子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