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住下來之後,無憂才發覺狩日閣幾乎與世隔絕。
盡避狩日閣位于皇城中,可由于眾人對青姥姥的敬畏,沒有青姥姥的命令,狩-日閣往往是數月大門不開。
她住在其中,慢慢習慣了狩日閣的生活。盡避名義上是青姥姥的弟子,其實她什麼事也不必做,只是跟著其它人一起習課,或是幫著姥姥準備祭禮。
偶爾,還是會從其它人口中,听見關于狩日閣以外的事。
听說,北燕人多唾棄已逝的東皇,朝中上下全都拱著蔚陽登基為皇,蔚陽遲遲沒動作,只是繼續以雲中侯的身分代管朝政。
听說,蔚陽將後宮的男寵一一逐出,並且不許任何人任意進出東皇的寢殿。
听說,某日夜里,左相不顧宮人的阻攔,闖進了東皇寢殿,在里頭與蔚陽吵了一架。
「都已是深夜,雲中侯為什麼會在東皇的寢殿?」听見其它人談論起此事,原本在一旁擺弄著花草的無憂淡淡問了一句。
問,並非是在意,而是純粹以一個局外人的心態,不明白這些事是怎麼發生,所以才問。
通常會在狩日閣談及宮中流言的,就屬潼潼一人,其余的人礙于青姥姥與宋雪的管束,多是能避就避。
潼潼性子活潑愛鬧,饒是其它人懼畏的宋雪,她也不怎麼怕,是以關于狩日閣外頭的事,大多是透過潼潼之口傳進來。
「無憂,你不是北燕人,也好奇這些事啊?」潼潼听見她問,又驚又興奮。
青姥姥對外宣稱,無憂來自于澤蘭,來到北燕是為了替杜蘅傳信,可青姥姥見她投緣,便將她留在身邊為徒。
沒有人膽敢質疑青姥姥的話,是以這些人即便心存疑竇,卻也不敢問起無憂的事。
狩日閣里清一色是女人,青姥姥以女為尊,向來只收女弟子,日子久了,無憂來了,不過多個女人罷了,這些人倒也不當件事。
無憂只是笑笑,垂眸望著手邊那株三珠樹。狩日閣里遍生奇花異草,在這段被她視為等待死亡來臨的日子里,她最愛研究這些奇特花草,打發時光。
「無憂,我真沒見過像你這麼喜歡花花草草的人。你跟其它師姊妹都不一樣,安靜又不爭,要是狩日閣多你幾個這樣的人,那該有多好。」潼潼嘆道。
無憂依然笑著,不隨她起舞,談論那些勾心斗角。
就她所知,青姥姥雖然威嚴猶在,可其實已不大管事,她似乎全心潛修,即便宋雪前段日子參與了那場爆變,她也沒責罰過宋雪一字半句。
狩日閣中,人人爭著討青姥姥的歡心,個個都盼著能得青姥姥真傳,一來是青姥姥懂得太多神妙玄術,二來沒人知道青姥姥究竟多大歲數,意即她懂得長生不老之術。眾生皆怕死,哪怕是這些習術之人亦然。
所有的爭斗,起自于人心的恐懼,以及狂妄與無知。經歷過這麼多次的生生死死,無憂早已看破了這些。
現在的她,什麼也不強求了,什麼也不盼了,只想就這麼熬著,等著,希望能早一日結束這無趣的時光。
曾經她有過很多的夢,曾經她有過許多心愛的人,曾經她有過數不盡的執著,可到了最後,那些都成了一把把的利刃,將她刺得遍體鱗傷。
所以她不再有夢,不再愛人,也不再執著。
眼前的她,是徹徹底底的空了,只剩下永無止盡的疲倦與厭倦。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潼潼摘了一顆三珠樹剛剛結成的珍珠,放在手心把玩著,一邊自顧自地碎念。
無憂笑睞她一眼,也早忘了剛才與她在聊什麼。反正寸寸時光于她而言皆是無所謂的等待,她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啊,我想起來了,剛剛說到雲中侯對左相發了一頓火,只因為左相擅闖東皇寢殿。听說啊,自從東皇駕崩後,雲中侯便時常一個人在東皇寢殿待到天亮。宮人都說雲中侯這是忠心長情,是百年一出的忠侯啊!」潼潼轉述得傳神,彷佛她親眼所見,手舞足蹈的形容起來。
無憂被逗得發笑,搖了搖頭便又轉身提水,幫著另一株三珠樹澆水。
「無憂,你說,這雲中侯會不會是愛著東皇?」
「我看不是。」
「你怎麼知道?雲中侯明明可以登基為皇,可他遲遲沒這麼做,還留著東皇的遺物。外頭的人都罵東皇是暴君、是荊氏的恥辱,北燕早該易主,獨獨雲中侯這麼惦念著東皇。」
無憂見潼潼滿臉的崇仰,她只有置身事外的清淡笑意,心想,還真是難為了蔚陽,為了保住蔚氏的忠臣美譽,還得演到這種程度。
這讓她想起了黎蔚海,他為了簡于姍,居然也能忍那麼久,與她演了這麼久的夫妻,真不愧是同一個人。
「潼潼,我不是告誡過,狩日閣不得任意流傳宮中閑言。」
驀地,一聲強忍不悅的警告自她們背後響起。
潼潼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地轉過身,對著滿臉冷怒的來人行了個禮。「宋雪師姊好。」
無憂則是無動于衷,繼續澆她的花草,彷佛身後根本無人。
宋雪提防地橫了無憂的背影一眼,眼中滿是戒備,隨後才轉向潼潼,責備道︰「你若是再這樣不受管束,我便讓姥姥逐你出狩日閣。」
「潼潼知錯了,師姊莫要動氣。」潼潼低下眉眼,一派溫順的認錯。
宋雪重重瞪了她一眼,又凝睞了無憂淡然的側臉幾眼,才冷著臉離去。
「真奇怪……宋師姊怎麼老是不搭理你呢?」潼潼納悶地瞅著無憂。
無憂搖首淡笑。「我也不清楚。」
她猜,自己出現的時機太微妙,宋雪心中肯定多有猜疑,又不敢拂逆青姥姥,是以只能明著防她,什麼也不敢做。
其實她也不愛天天踫見宋雪。倒也不是介意她與蔚陽的事,而是她討厭被人當賊防的那種感覺。
不過……這樣的日子就快結束了。
「無憂,听姥姥說,你要跟杜蘅一起回澤蘭王朝?」潼潼忽問。
無憂放下了木勺,望著那結滿珍珠的三珠樹,嘴角淺淺彎起,眉眼是海闊天空的輕松。「是呀。」
她已經決定剩下的日子都與杜蘅一起過。蔚陽早將後宮的男寵都逐出宮,僅剩下杜蘅不肯放,只因蔚陽為了杜蘅將荊安的尸身偷運回宮這事依然有所懷疑,因此將杜蘅軟禁起來,連著數日都在審問。
可前幾日杜蘅透過宮人梢來了口信,他說,蔚陽似乎有意放他離宮,再讓她等等。
事情結束後,他們便要離開這座皇城,去到另一個國家,她能平靜的過起等死的日子。
「真不曉得姥姥怎會肯放你走。我當初也想走呀,可姥姥就是不讓我走。」
瞥見潼潼困擾地抿起下唇,無憂輕笑。這個狩日閣藏有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這些秘密的背後都緊系著一個人,那便是神秘的青姥姥。
她甚至懷疑,她兩次的重生,都與青姥姥月兌不了關系。
狩日閣里的每個人,命運都操在青姥姥手上,怕是每個人的背後都有著不簡單的故事。
只是,她已經厭倦了故事,無論是自己的,抑或是別人的。
她的心已經空空蕩蕩,什麼也放不下,什麼也不想放。
眼下她只需等著杜蘅帶她離開……
「無憂師妹,閣門外有宮人想見你。」身後驀然傳來通報。
無憂一時不慎,摘斷了三珠樹的樹枝,撒了滿地的珍珠。
她蹙眉,匆匆望了望滾落腳邊的珍珠,轉身向那人道了聲謝,急急走向大門。
一出門外,她便見著了經常幫杜蘅捎來口信的宮人。
北燕王朝的宮人清一色為男子,稍有等階地位的則由女子出任。
這名宮人過去是在後宮值差,與杜蘅有交情,也拿過不少好處,因此才願意幫這個忙,否則東皇駕崩,王朝易主,宮中人心惶惶,誰都是自掃門前雪,不敢擅管他人閑事。
「譚易,杜蘅托了什麼話?」無憂也不寒暄,直接問著那宮人。
譚易形色匆匆,眼中有抹憂愁,道︰「杜蘅沒托我話。」
「那你怎麼……」
「杜蘅怕是大難臨頭,性命就快不保!」
無憂倏然一震。「發生何事?」
「內情我也不清楚,只听說雲中侯對他用了刑,他已經兩日滴水未進。我怕他撐不下去,才趕緊過來通報一聲。」
無憂面上血色褪去,一顆心越跳越急,似要沖破胸口。
她已經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個杜蘅能依靠,她還等著杜蘅帶她離開,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杜蘅慘死!
「無憂,你這是打算上哪兒?」譚易見她白著一張臉直直往前走,不禁急問。
無憂雙肩一震,停下腳步,側過身,淡然的神色難得一見的堅定。「我要去救杜蘅。」
「就憑你?」譚易急嚷。「你還不如去求祭司,讓祭司幫你。」
不可能的……青姥姥總說人的劫數已定,她絕不替人更動命運。即便先前她遭藺陽設局,青姥姥就怕見著了面會忍不住出手相救,因此才會屢次避門不見。
她是開國東皇的轉世,青姥姥都不願出手相助,更何況是區區一個杜蘅。
思及此,無憂狠狠咬唇,一甩頭便往宮中主殿奔去。
款冬殿里,一處暗房中,杜蘅蜷靠在角落,一身狼狽與血痕。
驀然門外傳來一陣爭執聲,他緊閉的眼皮震了震,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動,卻是連舌忝唇的力氣也不剩。
「我是奉祭司的命令來的,你們膽敢不開門!」
門外傳來熟悉的聲嗓,如雷貫耳,驚醒了意識半暈的杜蘅。
下一刻,厚重的大門被倉卒推開,光線透入,他睜開兩條眼縫,果真看見小臉透成死白的無憂奔向他。
「杜蘅?杜蘅!你還好嗎?」無憂見他滿臉是血,身上全是鞭痕,早已對所有事物不為所動的心,徹底的擰疼了。
蔚陽怎能這樣對待杜蘅!
「無憂……你來做什麼?」杜蘅目光驚惶的喃道,想推開她卻苦無力氣。
「我來救你啊!」
「別來……快走!」傻瓜!蔚陽將他軟禁起來,為的就是逼問他,荊安的魂魄去了哪兒,她怎能還來這兒自投羅網。
無憂听不真切他的聲音,又急又慌地攙起他,「你別說話,先離開這兒再說——」
「除了這里,他哪里也不能去。」
一道森寒的嗓音陡地響起,戰栗爬上了無憂的後背,她的心剎那掐緊。
她緩緩轉過身,看見她已決心遺忘的俊顏,卻在看清他的模樣時,整個人屏住呼吸,渾身打起了顫抖。
蔚陽俊美依舊,可他瘦了,雙頰削凹,紫色官服依然仙氣燁燁,可那俊雅的眉眼如墮入黑暗的妖魔,眼中是一抹她不曾見過的瘋狂,嘴角的笑亦顯得猙獰。
這人,一點也不像她預料中,那個成功奪權,合該是意氣風發的蔚陽,倒像是走火入魔,為了一抹執念,願意毀盡一切的妖魔。
……眼前的人,真是蔚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