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次見到黎蔚海的那一幕情景,至今深刻烙印在腦海,她想忘不能忘。
曾經,她是一個屢屢獲獎的新銳攝影師,一次國際性的展覽上,隔著遙遠的人海,她看見被眾人簇擁的黎蔚海……
一念動心,從此萬劫不復。
她接受了商業雜志的邀約,跟著采訪團隊進到他的王國,為他攝下無數冷漠卻奪人心魂的特寫照片。
她永遠忘不了,那一日,當她屏著呼吸,走進那間位于三十三樓的執行長辦公室,她一眼難忘的男人就坐在鐵灰色沙發上。
那時,黎蔚海一身灰藍色訂制西裝,微長的褐發觸領,復古紅磚色領帶配黑襯衫,映出他擁有葡萄牙貴族血統的白皙膚色,那雙色澤略淡的眼眸,是她此生見過最難捕捉的目光。
他眸深似海,眼前的一切將被他吞納,任何人在他面前全成了最渺小的存在,一場訪問攝影下來,他根本沒注意過她。
她記得很清楚,刻骨般的清楚,她當時緊握于手的鏡頭是多麼貪婪又渴望地,不停捕捉他多變的面貌,以及峻拔卻遙遠的身影。
離去前,她刻意將換下的鏡頭留在窗邊他專屬的單人沙發上,然後在采訪團隊進電梯時又匆忙退出,一人返回那間冷肅的辦公室。
黎蔚海站在沙發前,低頭把玩著她留下的鏡頭,听見她腳步聲走近,他才緩緩抬眼望向她——
四目交觸,一如此刻,從孟思瑜成了荊安的她,彷佛時空又一次移轉,回到了久遠的曾經,她站在那間被眩目陽光圍繞的奢華辦公室,看著將改變她命運的男人,對她勾起一抹足以毀去她所有的笑……
荊安心口一陣刺痛,眼眶模糊了起來,握得太緊的手心烙下深紅色月牙印。
太像了,眼前戴著面罩的男子,那身影,那眼神,那樣冷漠的氣質,全像極了記憶中的黎蔚海。
但不可能,黎蔚海……不,應該說是蔚陽,他此刻人在頤和殿等著,不可能出現在這座山城,更不可能打扮成那樣。
思緒千回百轉,荊安仍是放心不下,她將目光收回,吩囑著葉裴︰「你讓人回宮里看看,雲中侯可有在頤和殿。」
葉裴困惑︰「這時辰肯定還在的,君上是懷疑什麼?」
荊安默然,不願讓她知道,自己是看見那個神似蔚陽的男子,才會有此命令。
連著一串事下來,葉裴已經誤會她對蔚陽有特別心思,她不想再添誤會。
「孤就是想知道,他有沒有那樣的耐性,在頤和殿等上一整夜。」思來想去,荊安給了一個最不招疑的理由。
葉裴給了她一個好笑又無奈的眼神,似乎覺得她這心態幼稚了些,但還是照辦,即刻命人策馬回宮。
「微臣是帶君上來尋歡作樂的,君上可別人離開了皇宮,心卻還在那兒,那微臣可就白忙一場。」
荊安方回過神,人已被葉裴拉進了圍繞火堆的廣場。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在這兒不分貴賤、不分族裔,每個人只圖一時歡快,淋灕酣醉,雪中旋舞。
在葉裴與幾個便衣護衛的保護下,荊安被擠進了跳舞的人群中。她不懂那些典麗繁復的舞步,只是杵在原地繞著圈,有絲不安地瞅著從身邊擦過的每一張臉。
「來,跟著我。」
身後驀然響起一道沙啞的沉嗓,荊安一怔,轉身便看見那令她心顫的身影。
是剛才那個與她視線相觸的男子。
不知何時,他來到她身後,傲岸的身軀幾乎與她相貼,她必須仰起臉才能對上他露在面罩外的那只眼。
太像了……盡管隔著縫滿青色羽毛的面罩,僅僅透過忽明忽滅的火光端詳,她幾乎能在心中琢磨出他的面貌。
肯定有七分——不,至少有九分肖似黎蔚海。
莫非,蔚陽根本不是黎蔚海的前世,她弄錯了?
心口猛然顫動一下,荊安腳下踩了個空,男子伸出手臂圈住她的腰,將她抱了個滿懷。
烈烈火光中,她驚怔地仰著臉,與嘴角噙笑的男子相望,她幾乎能感覺得到腰間的那只手,溫度有多麼燙人。
即使隔著層層布料,她也感覺得出來,那只手有多麼寬大,一如記憶中的那個男人,總能將一切牢牢掌握,甚至是一個人的命運。
「我從沒見過你,你是第一次來這里?」男子的嗓音異常沙啞,彷佛受過傷。
荊安心口生悶,本不該回答他,頭卻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
「喂,你可別對我家大人亂來。」很快就融入這片歡樂的葉裴正與一名男子手挽手跳著舞,繞經他們身邊時,笑吟吟地拋來這一句。
「大人?」男子勾起了笑,笑聲似撓在她心上。
「你是誰?」荊安不得不問,只因此人帶給她的感覺太熟悉。
男子發出更響的笑嗓,似乎覺得她這問題可笑。
荊安咬了咬唇,左右覷探。來的路上葉裴說過,這一處山城龍蛇混雜,偶爾踫上這樣歡騰的聚會,沒人會過問誰的來歷,大伙兒來此圖的是一時,而非永久。
男子伸手勾住她的手臂,利落而不容拒絕的領著她旋轉起舞,她一陣頭暈,被轉到他的身前,耳後驀然竄上一股顫栗的熱息。
「我是尋找另一只眼的蠻蠻,今夜,姑娘可願意與我比翼?」
荊安心跳喘亂,男子說話的口吻、霸道強悍的氣息,勾起體內熟悉的情動。
她當真逃不過黎蔚海的魔咒嗎?就連重生到另一具身子上,依然只能被酷似他的男人所吸引。
悲哀涌入心頭,她閉上眼,不許自己再往下想。葉裴說得對,今夜她是來尋歡的,不管是黎蔚海還是蔚陽,她都不想了。
皓齒松開了下唇,荊安的兩頰被火光燻得艷紅,宛若桃花綻放,她緩緩握住腰間那一只手,側過身斜睨。
男子亦垂眸望著她,嘴角那彎笑,三分挑釁七分誘惑,她很難不將他與某人的形象重疊。
「今夜,我願與你比翼。」她輕笑,美目流媚似水,一只手往後抬高,勾住了男子的後頸。
男子似有些詫異她的態度丕變,可僅只一下,便又恢復了笑,一個華麗的旋轉舞步過後,兩人又是面對面的相貼著。
「素聞北燕的女子可霸氣可溫柔,過去我不信,今夜倒是真見識到了。」
「你是西杞商人?」
「是或不是,又有什麼差別?」
他一聲哼笑,熱氣噴灑在她臉上,又麻又癢。
荊安笑了笑,明明滴酒未沾,卻覺得自己好似醉了一般。
只要跟那個男人在一起,無時無刻,她就像是醉到失去理智,分辨不清什麼才叫正常,什麼才是瘋狂。
男人又帶著她跳了一遍旋舞,天空降下了鵝毛細雪,卻絲毫淋不熄這些人的雅興,開始有人遞過烈酒,為眾人暖身。
等酒遞到荊安這方時,她猶豫了下,沒伸手去接,男子見狀,替她接了過來。
他執高駝皮縫成的酒袋,徐徐一口飲下,然後遞給她。
荊安遲疑著。怎麼說她都是一國之君,私自出宮已算冒險,即便身邊有人跟著,但並不代表危險不會沾身。再說……
「唔!」她的下巴忽然被提高,男子傾身覆住她的唇,將濃嗆的烈酒喂入。
荊安瞪著他,他眼中閃爍著惡劣的笑意,喂盡之際,舌尖狡猾地滑入,勾弄起軟膩小舌,意圖挑動更深的曖昧。
她雙手握成拳,頂住他抵近的胸膛,他的唇舌卻與她糾纏,在琴笛聲樂與眾人歡笑聲中,竟能听見兩人廝磨的喘息聲。
她有些心驚,總覺得這男人不如眼前看來那樣單純,可想抽身已太晚。
亦如那些纏綿難舍的夜,黎蔚海所帶給她的,也是這樣危險卻沉迷的誘惑。
昔日的吻,與當下這一個相重疊,她心口窒痛,舌尖燻滿男子爽冽的氣息,烈酒的後勁隨之來襲。
下一瞬,她睜了睜眼,卻一片模糊,感覺似跌進了黑暗。
黑暗中有個人灼灼地凝視著她,彷佛戲謔,又似嘲笑,就這麼冷眼看著她失去意識。
「跟我結婚。」男人的語氣淡如開水,彷佛談論今晚菜色如何,最終下了不怎麼滿意卻尚可接受的決定。
「……我?跟你結婚?!」她听見自己的心髒猛烈撞擊胸骨,疼痛正提醒她這不是一場白日夢。
「怎麼,你不願意?」
「我、我當然願意!」一千個……不,是一百萬個願意!
「那就結吧。」男人掩下眸,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如此草率的求婚,從此綁架她的命運,讓她生生死死,一顆心惦念的全是他。
曾經她以為,是自己的率真大方讓他願意一試,夢醒之後她才明白,那樣的想法,在事情的真相中更顯得可悲可笑。
不對,她已經不再是心碎等死的孟思瑜,她是北燕東皇,她是荊安。
荊安猛地睜開雙眼,掩翳住視線的惡夢瞬時煙飛雲散。
她眨了眨睫毛,入目是一片無垢雪白,耳畔是讓人心慌的靜。
「葉裴!」她轉眸尋找,卻又立刻閉緊雙唇。
一道人影就坐在她前方突起的石岩上,臉上覆著青羽面罩,手中把弄著一支形狀古怪的圓笛,笛身泛著紫光,質地看上去應該是玉,光澤溫潤。
「你醉了。」男子對上她的目光,一笑。
「這里是什麼地方?」荊安撐起上身,緩慢坐起。
眼前是一座隱密的石窟,洞口結滿尖銳的冰柱,地上積滿一層厚厚的雪,奇異的是石窟里一點也不覺寒冷,反而有股暖意不停自地心涌現。
「這里是雪焰同窟,是這座山城最神妙的地方,一入寒冬就會結滿冰霜,可同時地底的熱源又會竄升,雪焰同窟因此而命名。」
男子面罩下的單眼深邃似夜色,石窟再黑,她依然能與他目光相接。
「我的朋友呢?」荊安戒慎地問。
「朋友?我以為那位姑娘是你的下屬。方才她喊你大人不是嗎?」
「她人呢?」荊安不回應,繼續追問。
「正在底下與其他人飲酒作樂。她看見我抱你上來,還特地叮嚀我得小心伺候。」男子朗朗低笑。
荊安聞言臉色發赧,兩頰染上瑰紅。葉裴肯定是誤會了她看中這個男子,才會放心讓這人抱她上來。畢竟任誰也想不到,遠在皇城的東皇會來到此處,跟這些來歷不明的人廝混。
原先葉裴提議來此,她還不怎麼贊同,可她骨子里終究不是什麼女皇帝,只是一個來自其他時空的現代人,她受夠了那些規矩與束縛,也想看看皇城以外的天地,好好認識一下這個她將重新活一輩子的新世界。
只是她錯估了這些人在男女情愛上的開放程度,還以為這些古人會循規蹈矩,保守又八股,顯然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相反地,這個名喚北燕王朝的地方,完全顛覆了二十一世紀高科技文明社會的認知邏輯。在這里,女人高高至上,男人永遠矮女人一截,鄰國更是不準男人經商從政,徹底剝奪了男人的各種權力。
更甚者,這里的人不在乎一夜,反而習以為常。他們視男歡女愛為常規,女人也有尋歡的權利,且還是被律法認可的。
「我對你……沒那個意思。」荊安咬了咬唇,強自鎮定地說道。
「你沒試過,又怎會知道你對我沒有?」男子的唇角挑高,笑意染上戲弄意味,卻一點也不招人生厭,反倒像是調情。
荊安望著那一笑,近乎失了神,心中喃著那個男人的名。
男子察覺她走神,且一雙靈美大眼直勾勾地瞅著他,他也不回避,執起了手中的紫玉圓笛,吹起一首溫婉小曲。
不知是曲調本身想表達的,抑或是他刻意所為,那笛樂慵懶輕緩,竟是讓人禁不住心口發喘,臉兒臊紅。
荊安只覺得體內的酒精猶在作祟,一听見這般露骨誘惑的笛樂,心口似被一絲柔軟撓過,兩眼入魔似的緊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