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學五年級時,學校自高年級挑了六個學生參加科展比賽,白靖遠與江妮黛是五年級代表,雖然他們一個六班,一個三班,平時並未有特別交情,但彼此知道對方存在,因為一個作文、書法寫得好,一個畫畫特別出色。
幾乎每年的校刊,皆能看見他們的作品刊登;小學生國語文與美術比賽,也能看見他們獲獎上台接受表揚的畫面。所以即使未曾同班過,對彼此並不陌生。
科展練習期間,兩人才與對方有多一點的接觸,但也僅只是討論科展主題內容相關,因為江妮黛有個教育風格嚴厲的母親——同學間的私人活動不可參加,漫畫小說及電視卡通也被列入拒絕名單,更有放學後二十分鐘內就得回到家的規定。
她和一般可以在下課後邀約同學去騎腳踏車的小學生不大一樣,她沒有什麼休閑活動,沒有向外拓展人際關系的機會,久而久之,養成了她較內向的個性。
因為內向,又面臨即將進入青春期的階段,一切都顯得尷尬,與異性多說一句話,同學們就開始傳言誰喜歡誰這種話,所以有時就算真的有話想和對方說,也會因為擔心而不敢多交流。
江妮黛時常疑惑,為什麼白靖遠能把書法寫得那麼好,又為什麼她拿不好毛筆?就像她的數學成績很好,自然成績也很好,可是她的作文卻很糟糕,連基本的造句都得花上好多時間才能想得出來。
所以每次在校刊上看到白靖遠的作品,無論是作文或是書法,她都非常羨慕他。她很想問他,他的書法怎麼練的、作文怎麼寫的,可一想到那些喜歡亂講話的同學們,便放棄詢問。
五年級兩人的交集僅止于此,直到六年級——
這學期,六年三班與六年六班的體育課安排在同一節,因上課時段一樣,所以兩班的體育老師時常讓這兩班做友誼賽交流。
這次的友誼賽是為了即將到來的足壘球競賽,六年三班的級任導師有交代︰要是六年三班能打進總決賽,獲得前三名,就請全班同學吃披薩、喝可樂。
能不能吃到披薩不是重點,重點是不能讓自己成為害群之馬,讓大家無法享用披薩與可樂,六年三班的同學對于前三名可是勢在必得,每回的練習無不卯足了勁。
像這場與六班的友誼賽,雖然不列入比賽成績,但能測試出兩班實力,只要這場能打贏,正式賽便多了勝算,所以江妮黛告訴自己,絕對要贏,絕對不能成為害群之馬——但她沒想到的是,她雖然沒成為害群之馬,卻讓比賽中斷,因為她踢中了白靖遠尿尿的地方。
當同學們看到白靖遠痛苦哀嚎時,紛紛轉頭指著她發出幸災樂禍的責難聲,她忍不住害怕、驚惶的心,哇一聲放聲大哭。
白靖遠被送至健康中心,護理師阿姨看了看情況,問他能不能行走、上廁所。听說他是忍著痛,以奇丑無比的動作慢慢走至廁所尿尿;再听說他尿出血……江妮黛听見同學傳開的話語後更是害怕,怕被警察抓走,怕被媽媽痛揍。
兩班老師各自打了電話請雙方家長過來。江妮黛看見出現在教室門口、鐵青著臉色的媽媽時,根本抬不起頭。媽媽當著老師和所有同學的面前斥罵她,她覺得好丟臉又好無辜,她怎會知道那一球就這麼巧?
還好趕了過來的白靖遠的爸媽沒有責怪她,甚至還勸慰媽媽不要責備她。
白靖遠的爸媽帶著白靖遠離開,媽媽也跟了過去,她很想跟著去看看情況,被老師擋了下來。老師說白靖遠要去醫院做檢查,她去了也幫不上忙。
那天放學回家後,她在家做功課,媽媽回來時什麼也沒說,進廚房開始張羅晚餐,晚飯時間才告訴她︰「趕快吃,吃飽去醫院看白靖遠。」
爸爸媽媽買了盒水果,帶著她前往醫院。走進病房時,她心跳得非常快,不知道白靖遠究竟怎麼樣了?也不曉得有沒有警察等在里面準備抓走她?
「不會叫人啊?禮貌學到哪去了!」見她躲在爸爸身後,媽媽把她拉出來。
她看一下白靖遠的爸媽,小小聲地喊著︰「叔叔好,阿姨好。」
「好乖。晚餐吃了嗎?」白母彎身,溫柔地問。
闖禍的人總是心虛。她點點頭後,隨即躲回爸媽身後,偶爾探頭看向病床上的白靖遠;他躺在床上,張著眼楮不知在想什麼,他爸媽則是站在床邊,和爸媽聊天。
「縫了二十幾針啊?」她听見爸爸這麼問。
「是啊,醫生說有二公分的撕裂傷,屬于淺層撕裂傷,這麼小的地方要縫上二十幾針,我听了也嚇一跳。」白父忽然向病床走近,掀開薄被。「你看,就縫在這里。」
江家雙親移近病床,看著薄被下。孩子穿著醫院的單件式病人服。
江妮黛不知道他的傷到底多嚴重,听見縫二十幾針,心里認定那一定是很嚴重很嚴重,她忘了羞羞臉,忘了她是女生對方是男生,她按捺不住好奇,偷偷上前,貼著爸爸身側,看向薄被下——慘了。
她看過弟弟的,還不止看過一次。以前弟弟常和她一起擠廁所,她總會瞄到幾眼,所以現在看到白靖遠的,真覺得她闖了大禍了。
這樣白靖遠還能參加足壘球比賽嗎?萬一他不能參加,她代替他可以嗎?
她抬起眼,想跟他說對不起,並問他是否願意讓她代替他比賽,卻對上他的眼楮。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看著她,不,應該是瞪著她……她心一抖,縮回爸爸身後。他一定討厭死她了。
「你看,你把同學踢成這樣,他縫了二十幾針,那很痛你知不知道?」江母再次從丈夫身後將女兒拉出來,搞不懂自己怎麼會生了個這麼懦弱的女兒。她一向嚴格,也知道女兒並非故意,但仍覺得該給她點教訓,口頭上的斥責是免不了的。
江妮黛垂著眼,兩肩微微顫動。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但是踢球時你應該更小心,就因為你的不小心,害白靖遠現在躺在床上,也不能去上學,他沒上到的課要怎麼辦?」江母垂頸看她,嚴厲的口氣。
「江太太,不要緊啦,小孩子在學校玩耍、打球,難免都會這樣。」白父抬起左臂,說︰「我小學時太調皮,和同學倒著溜滑梯,結果摔了下去,我這條手臂斷過咧。」
「不能這樣說。她這次傷到的可是你兒子的重要部位,萬一影響將來生育能力怎麼辦?總不能害你們以後沒孫抱啊。」
「沒這麼嚴重啦。」白母哈哈笑。「醫生說好好休養,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萬一真有問題……這樣吧,不然把你女兒嫁給我們靖遠當老婆好了。」
「當老婆那有什麼問題,你兒子看著就是乖,長相又好,我听說他成績也優異,我們江妮黛長大後要是真的可以嫁給你兒子,我當然也高興。但萬一你兒子真的不能生,那也是很嚴重的事,不是我家小孩嫁給你家小孩就可以解決的。」畢竟自己女兒理虧,捧一下對方的小孩是理所當然。
「情況真的沒有那麼糟啦,你不要嚇到你女兒。」白母勸著。
「我沒有嚇她,我是希望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以後上體育課,她才懂得小心。」江母低頭盯著女兒。「江妮黛,你看,人家白爸爸白媽媽對你多好,也沒罵你沒跟你計較,你到現在一句對不起也沒有嗎?你是不是應該對你同學道歉、對白爸爸白媽媽道歉?」
江妮黛沒有說話,江母皺了皺眉。「我在跟你講話,你看著地上做什麼?」
江妮黛抬起臉時,早已是淚眼汪汪,面上分不清是淚還是鼻水,她用力地吸著鼻子,還打起嗝來。
「你哭什麼?我又沒打你!」江母揚聲。
「好啦好啦,還是小孩子嘛,沒關系啦。」白母勸了幾句,彎子,抬手抹著江妮黛的臉。「不要哭,真的沒關系的,我們家白靖遠自己反應慢,看到球不會躲,球沒長眼他有長眼啊,所以他也有錯,你不要這麼傷心。」
她眨眨眼,抽抽噎噎地說︰「阿姨,對……對不起。」
說完,她抹抹眼,看著病床上的白靖遠,他依然不說話,只張眼瞪著她瞧。她垂下眼,盯著自己的鞋尖,訥訥開口︰「白、白靖……白靖遠,對、對不起。」
白靖遠沒說話,只看著她。她滿臉涕淚,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還邊說邊打嗝,看上去挺可憐;她媽媽好像很凶,早上在學校就听見她媽媽罵她,現在在這里她媽媽還是在罵她。其實他也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而且她現在也道歉了,他應該原諒她吧?
爸爸曾教過他,原諒別人就是善待自己,所以——好吧,他決定原諒她。
他張嘴,想說點安慰的話,見她眼楮不知在看哪,他忽想起她剛才和她爸媽一起看他的……他脹紅了臉,別扭地拉著被子轉身,不想理她了。
江妮黛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又有些難過了。他一定還在氣她吧?他是不是不肯原諒她?如果她的爸爸、媽媽是醫生就好了,那麼她就可以請爸爸還是媽媽把他的傷口醫好。
那樣子的話,他就會原諒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