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紫的歌聲一頓,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斯寰平又開始挪動腳步,卻听得出步伐顯得碎亂,完全失去了日常的沉穩,黑色大氅像陣風一般,旋即來到她面前。
「是妳?」當他看清了張紫,眼中透著再明顯不過的失落。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他並非那麼高高在上,終于摘下了面具,變回一個有情緒的普通人。
「殿下。」張紫施禮道。
「一大早的,妹妹妳為何在此?」斯寰平凝眸。「方才……是何人在唱曲?」
「紫正與徐良娣在此采擷晨露,」她答道,「正是呢,方才也听到了歌聲,也不知是誰人在唱,好听得很。」
本來,她打算說是徐良娣所唱,但若事情穿了幫,倒圓不了謊,不如就裝傻吧。
「徐良娣?」斯寰平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女子。「哦,對了,母後與我提過,說是近日已有兩名良娣進宮,可是我忙于政事,一直不曾召見她倆,倒勞煩妹妹操心了。」
身為太子,納了妾室,說兩句體恤太子妃的話,也算得體。張紫輕笑道︰「這是臣妾分內之事。可巧了,徐良娣剛好就在這兒,殿下便見上一見吧。」
依計劃,徐良娣一直垂首站在一邊,先不讓太子看到她的臉,直到此刻方輕移蓮足,稍稍抬起頭來。
「臣妾給殿下請安。」徐良娣輕聲道。
張紫含笑悄悄退開,目光卻仍鎖在兩人身上。世上最有趣的,莫過于眼前的這一幕吧?
在太子看清徐良娣容顏的那一刻,錯愕、凝滯、驚詫……一切一切的詞語,都無法形容他如同風雲變色般的表情,她本以為他的臉是木刻的,原來,倒也有這萬般滋味,千種跌宕。
她倒是,更喜歡此刻真實的他。
「妳……姓徐?叫什麼名字?」
張紫听到,他的聲音都沙啞了。
「臣妾閨名小意。」徐良娣惶恐地答道。
斯寰平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生怕她跌倒一般,萬般憐愛之情,在舉手投足的一瞬間,全然流溢出來。
張紫心尖忽然一顫,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不,不是妒嫉,畢竟她並沒有愛上斯寰平,可心中為何有這般感受?大概,是感動了。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麼叫做男女之情,便是這般吧,明明兩人只是站著不說話,更沒有什麼親昵的舉動,四周的氣氛卻已似一池春水,漣漪波蕩。
什麼時候,能有一個男子如此為她呢?
她不嫉妒,只是有些羨慕而已。
不出所料,當晚,斯寰平便傳了徐良娣侍寢。
張紫告訴自己,這是很尋常的事,也很應該,但不知為何,心中還是涌起一絲落寞,這種感覺就像過年的時候,別人都和家人團圓,只剩自己落了單那樣。
她這也才發現,她似乎高估了自己的度量,或許,她本就是一個小氣的女子,實在缺少鳳儀天下的風範,不過,她還是得忍耐這漫漫長夜,直到白晝,若無其事的露出和藹笑容。
不過她也感到慶幸,她並不愛斯寰平,否則會更加痛苦吧?縱是這般,她都已有些難過了……
她真的能這深宮之中安之若素地過完一輩子嗎?戲剛開場,她就感覺有點唱不下去。
「太子殿下駕到—」忽然,宮人來報。
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正和徐良娣濃情密意嗎?為何要到她這里來?
張紫難掩錯愕,急忙起身,幸好她還未洗漱更衣,這一身宮裝打扮,還算得體,看見他款款而至,她忍不住開口問道︰「殿下,出什麼事了?」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妹妹嗎?」斯寰平依舊微笑,彷佛前來探望她是家常便飯,然而,這還是兩人大婚之後,他第一次來到她的房中。
她抬頭望著他,燭光照映著他溫和的笑顏,皮膚更顯光潔明亮,由于近在咫尺,她還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像是春野里青草的味道。他著實是一個玉一般的美男子,這樣的夜晚,與他獨處,任何女子都會臉紅心跳吧?
可惜,她心如止水。
「听聞殿下召了徐良娣侍寢,」張紫淡淡的道︰「怎麼卻有空到臣妾這里來?」
「徐良娣忽感風寒,我叫她早些歇息。」斯寰平道︰「妹妹這語氣,倒像不歡迎我似的。」
「怎麼會呢,殿下到臣妾這里來,是臣妾之幸。」張紫連忙掩飾道︰「只不過徐良娣可惜了,這病來得突然,她心里一定不好受吧?」她不禁感到疑惑,早上人明明還好好的,怎麼突然染了風寒,真有這麼巧?
「風寒之癥只是小病,靜養兩天便沒事了。」他突然話鋒一轉,「本以為妹妹會不高興呢。」
「臣妾……怎麼會不高興?」她不由得一怔。
「妳是東宮正妃,大婚半個多月,我不曾踏足這里,卻召了別的女子侍寢,」斯寰平靜靜的瞧著她。「換了誰,都會不高興吧?」
他這話說得如此直接,倒教她有些意外,敢情他是想趁著深夜與她推心置月復好好談談嗎?畢竟做了夫妻,有些事情先說清楚沒什麼不好,但他那張陰晴不定的臉,讓她不敢與他交心。
「身為東宮正妃,臣妾明白該盡的本分。」張紫有禮卻疏離的答道︰「個人的喜怒微不足道,東宮的祥和才是正經。」
他沒有回應,依舊直勾勾凝視著她的雙眸,彷佛要將她看透似的。
她自問道行不如他高深,但也不會這麼容易就被他完全掌控,于是她輕輕勾起淺笑,星目明媚,與他對視。
兩人就這麼沉默對峙著,忽然,斯寰平側過臉去,看著幾案上擺放的紙硯,以及剛調和的丹青與朱砂,終于開口了,「妹妹在作畫?」
「閑來無事,隨興畫幾筆。」張紫回道︰「本也沒什麼天分,只會照著古畫臨摹而已,可惜近來卻找不著什麼好看的範本。」
「留著些興趣愛好,打發晨光總是好的。宮中女子最常說的就是無聊,希望妹妹未來的日子,不會太無聊。」
無聊嗎?是寂寞吧。不過就算在宮外,嫁作人婦的女子,也大多沒什麼新鮮活法。
「對了,有一件事情我想問問妹妹。」他彷佛閑聊似的輕巧提起。
可是張紫已經猜到了八、九分,這大概是他今夜來此的主要目的。「殿下請講。」
「徐良娣入宮,是妳的安排,還是母後的安排?」斯寰平問道。
原來,他是為了這個。的確,長得和娉婷那麼相似的女子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當然要問清楚對方的底細,萬一是什麼奸細,可就不妙了。
不等她回答,他徑自又道︰「母後的安排?」
「臣妾想,母後娘娘如此安排,總歸是為了殿下好。」天底下做母親的,不至于加害自己的孩子,他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可妹妹為何要听從母後的安排?」斯寰平卻道︰「妹妹那幾年雖不大進宮,可是娉婷這個人,妳總還記得吧?」
他都把話說到這分上了,她該怎麼回答?若再說些場面話,他該對她的用心起疑了吧?
「母後娘娘這麼安排,臣妾又有什麼辦法?」張紫道︰「不過徐良娣好在只是縣丞之女,就算得到殿下青睞,終歸不會威脅到臣妾的地位。臣妾看她也甚是老實,所以,倒也樂于讓她來伺候殿下。」
「今晨在湖邊巧遇,也是妳安排的?」斯寰平如墨的黑眸緊盯著她,又問。
「男女初見,若是氣氛好,將來相處,才能更好。」她微笑以對。「臣妾真的只是希望東宮能祥和。」
「紫……」他忽然喚她的名字,一直以來,他只都稱她妹妹,這一刻,倒有些不一樣了。「說了這麼多,本宮可以確定,妳是一個稱職的太子妃。」
她輕輕舒了一口氣,能得到他這句肯定,她也滿意了,難為她周旋了這麼久。
「只是妳待我,多似太子,而不似夫君。」他又道。
連他都看出來了嗎?她還以為佯裝得很好。
「殿下是太子,也是臣妾的夫君,只不過臣妾是第一次為人妻室,還不懂得如何對待自己的夫君,待臣妾慢慢學習,將來或許會不同。」與他這番對話,斗心斗智,她已經盡量做到滴水不漏,不知能否讓他滿意。
「好,」斯寰平輕輕點頭,「將來,我們再看看吧。」
什麼意思?他到底是信了她,還是不信?算了,她也懶得猜,夜深了,她也累了。
「既然妳用心替我挑選了一個可心的良娣,那我也滿足妳一個心願,算是報答。」斯寰平冷不防地道。
「啊?」張紫一怔。
「若一時間想不出來要什麼,我就給妳幾天的時間慢慢想,」他笑睇著她。「妳要什麼都可以。」
「要什麼都……可以?」她有些難以置信。
「不錯。」他答得肯定。
「那……」不知怎麼了,一個念頭就是冒了出來,止也止不住。「臣妾想借宮中藏畫閣的畫作一觀,以做臨摹之用。」
「就這樣?」斯寰平頗為意外。「我吩咐下去,妳隨時去取就行。」
「無論哪一幅畫都行嗎?」張紫還是忐忑。「有些畫作是父皇的至愛珍藏,臣妾也可以借出來一觀?」
「父皇這幾年也不大觀畫了,那些個珍藏不過是一時興趣,妳喜歡的,隨時取來便是。」
她不敢想象,多年的心願這麼輕易就達成了,要知道,多少次在夢里,她都想著那一幅畫……
「多謝殿下。臣妾真的、真的萬分感激。」她感動得幾乎要流下淚來,怕他發現自己失儀,甚或察覺到什麼,她馬上低下頭來。
然而斯寰平還是注意到了,但他沒有揭穿她,眼中只是掠過一絲好奇,終是無語。
做為一個太子,最基本的修養就是藏起自己的好奇,真想知道,可以差人暗底里去查。這一點,他一向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