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瓔珞猶然記得,十六歲那年她獨自一人蹲在開滿夏荷的池塘旁,那是午時過後,蟬鳴高唱的時刻。
「你一個人蹲在這里做什麼?」金燁穿著一身毫無綴飾的黑色便袍,一如他的行事作風,十分低調。
她撐著紙傘,擋住熾熱的陽光,因為听到低啞的嗓音而疑惑的微微抬起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他嚴峻的面容被傘緣遮住大半,她只看見高挺精壯的身子立在她的身畔。
金燁不等她站起身,徑自蹲下,側首睨著她,微笑的開口,「看什麼呢?天氣這麼熱,你怎麼不進屋里喝茶休息,反而蹲在這里看得如此入神?」
在當時的夏瓔珞印象中,他第一次同她說這麼長的話,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在瞧我昨天放入池塘的魚有沒有好好的活著。」她開口回話,嬌柔的臉上卻有著顯而易見的慌張。
從有記憶以來,直至六歲那年,夏瓔珞與母親一直住在京城郊外的天龍寺,陪伴她的外婆日日誦經念佛,替過世的外公祈福,當外婆過世後,母女倆才返回京城,與擔任太傅的父親一同居住。
金燁身為八王爺,與當朝皇帝金歷同為皇後所生,他時常上門拜訪夏瓔珞的父親夏岳,兩人時常廢寢忘食的討論學問。
夏瓔珞卻對金燁感到無比陌生,兩人的對話也僅是簡短的問好話語,因此,今天他會主動蹲在她的身畔同她說話,著實讓她感到詫異與疑惑。
「魚?你昨天買了魚放入池塘里?」
「是我的貼身僕人囍兒昨天放假,她跟一群人上市集玩撈魚游戲,他們撈了好幾十條魚帶回府里,因此我提議將魚放入池塘中。」她直瞅著他,勾起嘴角解釋。
燦爛的陽光照射在他剛毅的面容上,那好看的狹長雙眼流露出滿滿的自信與意氣風發,但是他的言行舉止又如此內斂與謙遜,夏瓔珞心想,這樣的人必定是飽讀詩書、縱橫書海,才知道自己的成就與淵博歷史比起來是滄海一粟,因而有如此雍容卻又謙卑的心吧!
「荷花飄滿在湖水上,而湖又鑿得如此廣大,倘若夏姑娘要找到昨天放入水里的魚,應該是大海撈針。」對于她的舉止,金燁不覺得愚蠢,反倒覺得她的想法可愛得緊。
「八王爺說得是,要找到那些魚真的是挺難的。」夏瓔珞咬著下唇,對于自己的行徑頗感幼稚。
「的確是,不過你想找那些魚做什麼?」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向來不愛說話,竟然會這麼有興致的同她談話。
金燁對夏瓔珞的熟悉遠比她對他的認識還要多更多,每每在談論學問的空檔,夏岳總是無意間談起自己的女兒,因此他從她父親口中一點一滴的認識她。
從前他只覺得她是個安靜優雅的女子,今天當他止不住內心異樣的騷動,上前同她談話時,才赫然發現在她柔美的外表下擁有女孩的稚女敕心情,令他感到喜歡莫名。
「我只是想瞧瞧它們過得好不好罷了。」夏瓔珞知道自己這種想法非常傻,但就是忍不住好奇,躑躅了許久,決定來池塘前一探究竟。
金燁沒有界面,忍不住微微揚起嘴角。
她回以笑靨,害臊不已。
兩人對望了一會兒後,他開口邀約,與她到建築在池塘中央的池閣里,同品茗談天。
那日之後,她與他之間的對話多了許多,她還時常應他之邀,一同出游賞景,在途中,兩人你一言、我一句,未曾有過無話可說的窘境。
簡單的相遇,樸實的相處,兩人卻墜入深深的愛戀之中,在夏瓔珞十八歲那年,金燁吻上她之際同她求親。
此情此景依舊歷歷在目,映在夏瓔珞的腦海里,無法忘懷,她猶然記得他的唇踫上她的時,那份柔軟觸感,仿佛全世界因為兩人而停止前進。
而金燁也曾向她坦承,她不是他第一個吻過的女子,卻是第一個讓他像毛頭小子般光與她接吻就緊張得汗流浹背。
然而如今他是不是忘了當初的悸動?
夏瓔珞回過神來,望著躺在床上的熟悉睡顏,一顆心陷入以哀愁為池的水里,仿佛將肺腔里的氣息全都擠壓到體外,令她遲遲無法順暢的呼吸。
他還會像當初那般愛著她嗎?他依然會像從前那樣戀著她嗎?
一連串的不確定讓她幾乎要落下淚珠,貼在他臉上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這時,金燁的眼皮緩緩的睜開,狹長的雙眼在燭火下透露出陌生的光芒。
夏瓔珞驚詫不已,趕緊移動小手,「燁……你醒……」
「你是夏瓔珞?」剛從睡夢中清醒的沙啞嗓音帶著不確定,更多的卻是陌生的情緒。
仿佛五雷轟頂,她不知所措的張著小嘴,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感覺自己像是踏在薄冰上,一連串的冰層崩裂聲從遠方迅速傳來,接著裂縫從她腳下竄過,嬌小的身軀瞬間墜入冰凍的水底,無論如何掙扎,都沒有得到任何幫助。
「我……是夏瓔珞沒錯。」好不容易擠出話語,她很努力的不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惴惴不安,但是當顫動的聲音傳入耳里時,她知道自己失敗了。
金燁如鷹一般的銳利雙眼望著坐在床沿、與他貼近的夏瓔珞,雖然室內昏暗一片,但是不難看清楚眼前的女子的確是上官胤形容的有著沈魚落雁之姿的優雅美人,甚至他還覺得上官胤小覷了她嫻靜中帶著溫柔的絕美面容。
「燁,你一定累了吧?」她揚起嘴角,同眼前明明是自己的丈夫,卻以淡漠神情望著自己的金燁說話。
「嗯,是累了。」金燁重重的吐了一口氣,接著閉上眼,睡意甚深。
「那你快睡吧!」她小心翼翼的說,看見他閉上眼後,便不想再回話的模樣,好生失落。
垂著眼眸,貝齒用力的咬著下唇,感受一陣陣心痛的浪潮,她笑話自己太過天真。
金浚不是預告了嗎?金燁身受斷陽藥之苦,會將身邊所有的人事物忘得一干二淨。
是跟在他身邊一同前往綏遠國的宰相上官胤,將朝廷里的所有大小闢員與他周遭的相關人員的特征與個性,甚至他對他們的觀感,詳盡的闡明予他了解。
因此金燁會知曉她的名字,必定是听上官胤所言,所以她不該對早已喪失所有記憶的他有任何期待。
縱使听見他用淡漠的口吻喊她一聲「夏瓔珞」,她也毋需多做揣測,懷疑他是否對她有任何偏見或是喪失從前的情感。
因為現下所有的人在他心底都是平等的,就連他曾經深深愛過的她也同其他女子沒有兩樣,對他而言,她根本是只知其名的陌生人。
夏瓔珞無聲的嘆了口氣,隨即發現原先平穩的睡顏開始微蹙眉頭,接著他的額頭冒出點點薄汗,她不禁慌了手腳。
「燁,你怎麼了?」
金燁對她的叫喚沒有任何反應,薄唇開啟又合上,模樣看起來十分不舒服。
她急忙取餅放在一旁的絲綢帕子,打濕再擰吧,小心翼翼的替他拭去流個不停的汗珠,心疼不已。
這時她才突然想起金浚曾經說過,斷腸藥會讓中毒者在夜里有如千萬只螞蟻啃咬著骨肉般疼痛,讓三十四名案例的中毒者沒有一人能挨過此般椎心之痛。
淚水無聲的滑落臉頰,她趕緊起身,想喚太醫前來診治,一只大掌卻迅速抓住她細女敕的手腕,將她拉回,讓她跌坐在床沿。
「別走……」金燁微微睜開眼,說夢話一般輕輕開口。
夏瓔珞不曉得現下的他是知道陪在他身畔的是她,還是他在半夢半醒的疼痛中發傻了,才會抓著她的手要她別離開。
「我不會走的,我怎麼可能會走?」她已經顧不得其他了,就算手腕被他抓得疼痛萬分,或是他在夢醒之間將她認錯,她一點也不在乎。
緊咬下唇,她忍耐著被金燁握住的手腕仿佛要被折斷的痛苦,尤其他的眉頭緊蹙一分,握住小手的大掌就用力一分,讓原先柔白的手腕殷紅一片。
夏瓔珞寧願被他這般用力握著,倘若可以,在他身上的痛楚有幾分,她寧願與他同受,看著他如此疼痛,汗流浹背的模樣,讓她心底的不舍升高到頂端。
「嗯……」金燁忍不住低吼,骨節分明的手掌不斷的用力,微張的嘴里是因為疼痛而顫抖的牙齒,模樣看起來十分不好受。
嬌弱的身軀坐在木凳上,她輕撫著他的臉頰,不時還得替他拭汗,不曉得過了多久,終于瞧見他不再盜汗,眉頭也漸漸的舒緩,安穩的睡著,這才放下高懸的心。
沒有起身離開,也沒有扳開握緊手腕的大掌,她溫柔關懷的眼眸直直望著他總算平靜的側臉,心底五味雜陳。
在疲憊與安心的催促下,夏瓔珞感覺眼皮漸漸的沉重,接著在昏昏沉沉中將頭靠在床沿,緩緩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