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小啞然,看看他,又低頭看看自己,忽然有種想笑的沖動。
坦白說,他們現在的模樣實在不適合說這麼曖昧的話——兩人手里都拿著西瓜,自己手上的還缺了一口,而他除了滿滿兩只手的西瓜之外,為了農忙,褲管卷至膝下,正打著赤腳,腳上還沾著泥,怎麼想怎麼好笑,不唯美,更不浪漫。
看夠了她難得憨呆的臉,東方展言伸手捻去她嘴角的西瓜籽,彈飛到一旁。「小小,你應知,我改變了不少。」
她搖頭。「是很多,多到我快不認得了。你真的是東方展言?」
先是因她搖頭擔心地皺眉的男人在听見她說的話之後笑了。
「你就算要贊美一個人也要先讓他緊張一不是麼?金陵出了名的女大夫余小小原來是個壞心眼的。」
噙在嘴邊的笑里有點溫柔、有些無可奈何,有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自豪——那是一種因為成長、因為蛻變,得到自己在乎的人驚艷的注視,得到那人將自己真真切切放在眼里才有的、對白己感到驕傲的心情。
余小小看得險些怔忡走神,清咳一聲帶過尷尬。
「你這麼少入城,還是很清楚城里灼消息嘛。」
東方展言只是笑了笑,沒多作解釋。
這一年,光是為了讓她將自己放在眼里,他努力的何只種瓜,還有更多她不知道的呢。
余小小緩緩地吁了口氣。
不得不承認,現在的東方展言令她心動。
為了農事,他月兌下公子哥兒貴氣的打扮,換上粗衣布褲,扛起鋤頭,放段求教,把自己弄得像個莊稼漢;原以為他只是少年心性,一時意氣用事,沒想到他是玩真的。
一年過去,他輪廓圓潤的五官逐漸立體,隨著年紀和農忙愈發英挺,月兌了稚氣、添了陽剛,多了點笑看人世的灑月兌,愈來愈成熟穩健,照這樣下去,未來必是個讓人可以安心依靠的人。
但——她並非必須攀木依附才能生存的菟絲花,她有她的凌雲志。
「東方展言,記得嗎?我曾說過我要行醫天下,所以不想嫁人。」
「我記得。我也沒說要娶你——」一雙溫眸忽地閃過凌厲殺氣,東方展言忍俊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她到底也是個女人啊一哈哈……東方展言得意了,對自己更有把握了。
「我說的是現在,小小。」為免她真的動手,東方展言趕緊表明心跡︰「就算你現在說嫁,我也不敢娶。難不成要你放棄你的理想跟我一塊種田?還是要我依附在你底下仰你鼻息?你我心知肚明,我們誰都做不來也做不到。」
「那你還——」
「我要你一句話、一個承諾。」東方展言收笑,認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緩慢且清晰︰「答應我,在我成為讓你恣意翱翔的天、任你盡情徜徉的地之前,不要看任何人——」
「我是大夫……」她提醒。
「——不要把任何人放進心里。」他配合。
「醫者仁心,怎麼可能不——唔!」醫者還想為自己的心爭取自由權,但很快便遭人封口,再也說不出話。
真是夠了!哪個女人會像她這樣,在男人表白的時候還能理智地談判,為自己爭取空間!這女人真是夠了!東方展言氣得愈吻愈用力、愈吻愈深入,愈吻愈……要命地對味。
更慘的是,自己竟然真又讓步了!
「就這吻、這身子為我保留,那顆濟趾救人的心空出一個角落,只給我一人——你若成親,對象只有我。」這總可以了吧?
「東方展言……」
「嗯?」
「西瓜……壓壞了。」
「嗄?」東方展言順著她視線往下——「該死!你就非得抓著那一片西瓜不放嗎?才一片,田里四五十顆還怕吃不夠啊!」忙不迭地拍去黏在衣服上的西瓜渣和稈,愈說愈火。
放棄了!這女人根本不懂什麼叫詩情畫意,要真順著她的腳步走,等到修成正果那天,他也差不多與世長辭了。
「我不管!」那傲性的東方展言回來了,霸道唯我地瞪著抽出帕子擦拭身上瓜渣的女人。「總之事情就這麼定了,我說了算!」
「沒我點頭,你說什麼都不能算。」余小小的態度之堅毅,與他不相上下。「這是兩個人的事。」
「你——」
「听我說完。」余小小認真地看著氣炸的男人,有點好笑,有點心癢;有點眼底酸酸的感動。「東方展言——」
「展言,」他糾正,拒絕她繼續連名帶姓,撇清兩人關系。
「好吧,展言。」這部分余小小並不打算堅持。「我不知道我到何時才會想嫁人,但若到那天你還沒娶,我就嫁你。」只要你還想娶,她暗忖,沒把話挑明。
東方展言卻听出來了,眼眸細了細。「你不相信我只認定你?」
「我信,此刻我信;只是不知道你會認定多久。」注意到他身上還有沒拍掉的渣子,余小小順手用帕子幫他撥掉。「這個時代——不,我想任何時代都一樣,情愛這事,可以堅定如石,也可以瞬息萬變。我還不是很明白情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若因為一句承諾困住彼此一輩子,對你我都不公平,想想看,你才十七,我才二十——」
「十八,我滿十八了。」他指正,更進一步現實又殘忍地指出︰「還有,你‘已經’二十,不是‘才’,城里多少姑娘十六七歲就生子做娘,就你還到處亂跑,已經是老姑娘了。」他決定了,再也不在這女人面前營造什麼詩情畫意的浪漫,她根本不賞臉!
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必費心思想著修飾婉轉拐彎抹角了,這女人的心根本就是鐵做的,堅強得很,刀槍不入!
紅顏老去向來不是余小小會擔心的事,但他提醒了她。
的確,以這個時代來看,她是個「老」姑娘,唉。「那就更不知道你能認定多久了。」
東方展言氣得翻眼。就說吧,這女人刀槍不入啊!
「那就來比吧。真金不怕火煉,看誰撐得久。」他咬牙,發狠地說,不待她回應,伸臂勾來她的身子圈在懷里,用力地吻住那張氣死人的理智小口。
淡淡的西瓜清甜,在相濡以沫的唇舌間流連。
在那仲夏的午後……
……細碎的、清脆的聲響,逐漸清晰。
「晤?」東方展言睜開眼,才意識到自己趴在桌上,不小心打起盹來了。
「醒了?」對面,正在吃兩瓜的余小小打了招呼。
東方展言已經學乖了,不計較她不請自來、不問就吃的無禮,這些事夠他了解跟她計較這些只會讓自己更生氣。
簡單一句話——他認了。
「忙完了?」
「嗯。那小廝也醒了,方才已經跟他們解釋過,澄清了誤會。」
「余神醫呢?」
「先回去了。剛學徒跑來報訊,說今天送來了一車天南星,我爹一樂,先趕回去了。」余小小吃完一片瓜,看他,「是你差人送去的?」
他點頭。「今年收成的品質不錯。全數賣出流落市面被哄抬高價有點可惜,不如一部分送到余人居救人實際。」
「先說了,我沒有現銀可以付給你。」
「我知道你付不起。」東方展言咧笑。「小小,都兩年了,你還看不出來嗎?」
咯蹬!心跳快了。「什麼?」
「少胡思亂想,你沒那麼大面子。」東方展言伸長手,輕彈她鼻頭」
「那是我對余神醫的敬意。他能不收分文義診,我行有余力,難道就不能送藥草幫襯麼?」
呃。「抱歉。」
「知道錯就好。」東方展言倒也沒生氣,只是難得啊,難得她在他面前也有錯的時候,怎能不好好享受一下被她道歉的滋味。
「我對你的心意不必用這種方式表示,送藥草什麼的非但討不了好還會惹你生氣,我何苦來哉。餓麼?再讓伙計送點東西,就在這用膳?」
理虧在先,余小小沒有異議,只說︰「菜夠多了,不必再點。」
東方展言沒有異議,叫來伙計換上新的碗筷,又吩咐熱了幾樣菜,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起飯來。
「你剛說我沒看出來,是沒看出什麼?」余小小忽然問。
東方展言停箸,道︰「你說余人居帳目欠字連連,可曾見過有人上門討債?」
余小小仔細想了想,搖頭。「沒有。」
「所以我懷疑,那欠字是余神醫自己記上的,至于對方討不討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江湖人是怎生的模樣,但以前在茶館里听多了說書先生描述的江湖軼事,感覺上江湖人多半重道義、恩仇必報,想來應該是為了報恩,又或者是敬重余神醫的醫德才以藥草相贈吧?否則以余神醫不計成本救人的態度,加上你後來的虧空,余人居早就倒了。」
「誰虧空了。」有人不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