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快馬加鞭,長風獵獵,掠起他的衣袂翻卷,長發飛揚,彷佛御風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上。
他該高興的,一個月又七天,他終于要回京了,濟縣的賑災差事完畢,魯縣軍將一心所向,而京里所有事均照著估計走。
父皇病了,連續幾日無法上朝,皇後與大臣勸諫,此非常時刻應該立太子以定民心。
耿秋蘭也道︰「先立四皇子為太子吧,等皇兒出世,到時皇上要廢要立還不是一句話的功夫。」
耿秋蘭說動了父皇,于是造冊立他為太子,諸事備只等他這陣東風刮回京。
恨不得日行千里早早回到京里,不是因為太子冠服,而是因為那里有他日思夜念的女子。
一趟遠行,他方才明白,兩相繾綣的戀人分開一會兒便是抓心撓肝的思念,恨不得日日膩在一起日日相好,他這才明白,沒有福兒的三十七日有多麼漫長。
他想她,日里想夜里想,連夢里都有她的情絲牽絆,有時候他想倘若事敗無緣帝位,有福兒一生相伴此生亦無憾。
過去他肩負母親的期望、師父的期望、上官先生、千萬百姓……的期望,一步步走來,他努力且成功,他讓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自己,他在艱困的環境中存活下來,也讓無數的人選擇追隨自己。
只是,他曉得責任、諾言、承擔,曉得目標、方向、未來,卻不懂得何謂幸福?然後,突然間他懂了。
在曾家屋頂偷听福兒說話的時候,懂了?,在听下屬匯報福兒的一舉一動時,懂了?,在她一心一意躲起來過小日子,他卻惡意把她挖出來攤在陽光下同時,懂了,在他們的洞房花燭夜里……
上蒼在他心田撒下名為幸福的種子,然後春雨驕陽,種子破土而出日益茁壯,幸福的感覺漸深漸濃,漸漸地讓他明白人生除了權勢地位之外,還有許多值得追求的事。
所以,他很清楚,曾五福是他要花一輩子珍惜追求的幸福。
嘴唇有些干裂,他舌忝了舌忝,卻舌忝到自己的胡須,失笑,這三十七日他把十二個時辰當成二十四個使,從早忙到晚,聯絡魯縣大將、賑災救民,他馬不停蹄在各地奔馳,全心全意把事情辦好,快馬回京,根本沒時間打理自己,胡子密密麻麻鑽出來,頭發胡扎亂綁,他連臉都沒有時間好好洗過一回。
沒關系,等回了京,他的福兒會好好服侍,給他洗臉、刮胡子,陪他洗鴛鴦浴,想著、笑著……但突然昨兒半夜的惡夢跳出來。
是,他作惡夢了。
夢里,福兒的眼楮、鼻子、嘴角、耳朵汩汩地流著鮮血,滿臉無辜地望住自己,噘嘴道︰「早告訴過你,我這人不適合斗爭,你非要強拉我加入戰局,瞧!你滿意了?」那口氣有些薄嗔,像在同自己撒嬌似的。
她在笑,臉上無半分埋怨,只是眼里流出的血越來越多,嘴角的血漸漸變為黑褐色。
他沖上前,一下一下用衣袖替她把血水擦淨,只是沒多久新的血水又冒出來,心中一陣狠狠痙攣,無法遏制的顫栗在血脈間奔竄,他睡不著了,飛快下床收拾好東西,披星戴月奔回京。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過一千次,沒事的,夢境往往與現實相反。
他道︰是福兒日夜思念他吧,是想恐嚇他早歸吧,才教他作上這樣一場惡夢。
這女人吶,就是不能寵,一寵便壞了,明知他千百個牽掛,卻還要讓他擔上這份心,好得很,回去後看要怎麼修理。
不過……肯定是不舍的,他忙得天昏地暗,還是抽空給她四處搜羅各種糖果,他滿腦子工作,卻還是一定下心便想她想得緊,修理她?怎麼下得了手。
他一面對自己說話,一面催動韁繩,他企盼早一刻看見福兒。
終于城門在望,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再一刻、再一刻,再一刻他們夫妻便能聚首,便能傾吐分離的日子里對彼此有多少思念。
他要告訴她,自己買了不少好東西,待後頭的馬車跟上,就會給她帶來一車一車的好禮,他要跟她炫耀自己的財富,告訴她︰你家四爺很能耐的,就算不當皇帝也能讓你穿金戴銀,過一輩子舒泰日子。
他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她講,不過……切記,地方官員要把閨女塞給自己的事兒提都不能提。女人最是小心眼,嘴上說沒關系,哪日兩人吵架定會拿出來挑釁。
一面想著福兒一面笑,這是第一次他在街道縱馬狂奔,因為實在抑不住滿月復狂喜……
他蒙了,目光落在床上,身子動彈不得。
她是誰?他的福兒?不對,他的福兒圓圓胖胖、富富泰泰的,怎麼會是這副瘦骨嶙峋模樣?
是,福兒跟著他,了,因為煩心事太多,因為睡不香又吃不好,因為心頭成日瞎琢磨,所以了……可是再也不會是這狼狽模樣啊!
她不是福兒!他確定!
只是,為什麼她的眼楮流下血淚?因為傷心嗎?為什麼她耳鼻嘴角滲著血漬?
因為久等男人不歸嗎?為什麼她不願意睜開眼楮看他一眼?是不是心里頭存著抱怨,惱恨男人把她推到風口浪尖?
思緒有些混亂,所有清晰的、模糊的東西通通攪在一塊兒。
曾夫人在床邊啜泣,握住床上女子的手一聲聲輕喚福兒。一臉凶樣的劉嬤嬤早已泣不成聲,高壯的身子板兒佝僂著。
如果不是福兒,她們為什麼傷心?她們與誰有這樣好的交情?
突然生氣起來,不管是誰,她都不是他的福兒!
他沖上前,一把扯掉五福的被子,他的動作嚇到了曾夫人,她拉住他的手急問︰「四皇子,你要做什麼?」
「她不是福兒,不應該躺在福兒的床上,福兒回來要睡哪里?」他打橫把床上的女人抱起來,要把她抱去……去……去哪兒呢?丟掉?
搖頭、怔愣,他定住了。
不對,抱住她那刻,他就清楚知道她是他的福兒。
她的身子他再熟悉不過,她的氣息經常在他夢里縈繞,她是他的福兒……不是佔走福兒床鋪的壞女人……
可是他的福兒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才三十七天,不是三十七年,福兒怎麼能夠讓他不認得?
頹然坐倒床邊,他低頭看著福兒,臉貼靠她的臉,額頭輕磨她的額,好冰……
是凍壞了嗎?這慈寧宮的下人都死絕了嗎?為什麼不燒地龍?為什麼讓他的福兒這樣冷?
抽過被子,他一層一層把五福包起來,喃喃道︰「很冷嗎?不怕,我馬上帶你回家,咱們燒十盆炭火,把屋子弄成夏天。」
「四皇子!」劉嬤嬤一喊,只見熙風抬起頭。
她知他失心瘋了,即使犯上,卻不能不狠狠一巴掌抽上去將他打醒。
這一巴掌,熙風沒有被打蒙,果真有了幾分清醒。
「四皇子,你與其在這里傷心,為什麼不去替我們小姐出一口氣?為什麼不去抓出害我們小姐的壞人?你這樣小姐能好起來嗎?!能高興嗎?!」
劉嬤嬤的怒聲相斥,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澆得他一個透心涼。
他在做什麼?他應該找出凶手,應該找太醫……不、不對,要找林霜,她會有辦法的,沒錯!他應該解決事情,不該浪費時間黯然神傷,他的福兒在等著他回來,他是她的天,她知道只要自己在,她就安全了!
對,他需要做一點事,他沒有權利也沒有時間傷心。
回過神,他定定看向劉嬤嬤,半晌後他輕輕把五福放回床上,對曾夫人深深一揖。「熙風拜托岳母好好照顧福兒。」
「我會的。」曾夫人哽咽。
「我去找人過來,我們馬上回府。」
「好,都好!」
見熙風振作起來,她們像是找到主心骨似的,心跟著定了。
出門前,熙風沒忘記對劉嬤嬤說︰「嬤嬤,謝謝你,我把福兒托給你了。」
「行,老奴保證,會好好照顧小姐,您快去做該做的事。」劉嬤嬤感動得眼淚鼻涕齊飛,她親眼看見了四皇子有多疼愛他們家小姐,以後要是有誰敢說他們家姑爺的壞話,她肯定一帚子打出去!
熙風進慈寧宮看望五福的事很快就傳到皇後耳里,她快步往五福住的院子里走去,于是在長廊里與熙風踫上。
看著一身風塵僕僕、滿面風霜的熙風,她很是驚訝,他去了哪里,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他不是一直待京里嗎?
彤樺前日才遞信進宮,說熙風喜歡她,他們日日同房感情深厚,還信誓旦旦說就算曾五福回府,她也不會屈居下風。
她春風得意的說,太醫號脈說她應該是懷上了,只不過日子不足,還不敢太確定。號脈的是何太醫,二十幾年的醫術了,不至于連喜脈都號錯。
可是他這副樣子明明是遠歸……疑問上心。
看了皇後一眼,熙風像敗將殘兵似的垂頭垮肩,他緩步走到皇後跟前,雙膝跪地沉慟道︰「母後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福兒的,我把她托給母後了啊!」句子里沒有抱怨,可是口氣里滿滿的是怨恨!
皇後彷佛沒听見他的話似的,怔怔問道︰「你去了哪里,為什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熙風不知道這時候自己竟還有心情冷笑,皇後這樣吃驚,是因為李氏懷孕的消息傳進後宮了?
第一次,他激狂地想要傷害皇後。
于是,他巨細靡遺地把行蹤交代清楚。「母後不知道嗎?父皇派兒臣到濟縣賑災,領彤樺回府那日出的門,兒臣剛剛回京,母後……你告訴我,福兒這是怎麼了?」
嗡地一聲,皇後再听不見他的話。
熙風不在,彤樺是怎麼懷上孩子的?難道因為熙風不肯踫她,便給自己找個男人,硬把綠帽往熙風頭上戴?她有這麼大膽?
見皇後臉色鐵青,熙風冷眼轉向常嬤嬤,問道︰「嬤嬤可否給我一個明白,為什麼福兒會變成這樣?」
常嬤嬤也驚得不小,四皇子離京,四皇子妃肚子里那塊肉是怎麼來的?
可情況容不得她多想,主子問話她必須回答,「四皇子別惱,娘娘也不願意這樣,這些日子娘娘與曾側妃處得極好,娘娘待她如親生女兒,曾夫人也經常進宮,娘娘怎麼對待曾側妃的,曾夫人全看在眼里,半點不假。」
她極力替皇後撇清。
他才不要听這個。「我要知道,是誰害了福兒,凶手在哪里?」
「下毒的是一名叫做彩蝶的宮女。」
宮女?福兒與宮里人素不相識,她也不是會與人結怨的脾氣,沒道理會替自己招惹殺機,所以對方是受人指使?
受誰?皇後沒有道理這麼做,皇上也沒有,明貴妃一派已經鏟除,而其它宮妃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那麼還會有誰?宮里主子一個個閃過他腦海,倏地,李氏的臉跳了出來,是她嗎?
「人呢?」
「下過毒後,她便自盡身亡了。」
所以是受人所迫,對方拿捏住她的軟肋?很好,他會把人給揪出來的!
「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幸好曾側妃喝的量不多,已經灌下藥湯,只是能不能再醒來,不好說……」
不好說?!眼底怒火再起,他強壓怒氣,彎腰拱手道︰「萬望母後見諒,兒臣雖然尚未與彤樺成為真夫妻,但是福兒……兒臣必須帶她回去。」再予以一重擊,他從皇後身邊快步離開。
他要去找程溪,去找自己人,他必須弄清楚來龍去脈。
「嬤嬤,剛剛他是不是說……尚未與彤樺成為真夫妻?」
「回娘娘,是。」
「這個賤人,她到底做了什麼事?!」皇後恨恨道。
信已經寄出去,師傅正前往林霜的住處尋人,宮里太醫找不到其它法子,只能靠針灸為福兒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