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武奔出賽場時,有人阻礙了他的去路。
眼前一片血紅「滾!」他喝道。
長刀毫不猶豫的朝著其中一名血人砍去,卻教另一個硬生生擋了下來。
「住手!他是姜玖!」魏雲卿死命擋著,吼道︰「他不能死在皇族人手里,他不會甘心的!」
周文武認出他就是那個唱西玄求愛曲的伶人,如今他披頭散發,全身盡是傷及要害且見骨的傷,居然還能撐著一口氣……在賽場里他不是沒有重挫姜玖,怎麼一個廢物、兩個廢物都打不過一個姜姓?他膽戰心驚的往四處看去,周遭馬車盡毀,沒有徐直,那就是被帶走了,他總算暗松口氣,膠凝在正與執金吾對打的姜玖身上。
執金吾是個人,姜玖也是個人,是人耗盡力氣的時候,但姜玖卻像是耗不盡精力似得,他這分明是在燒著自己的生命力,被攝魂的人居然如此可怕,相較下執金吾只是撐著一口氣不讓姜玖離開而已。
他眼眸微沉,靜心打量姜玖的殺人技巧。執金吾就是個利用的好對象,只有一等執金吾被殺,姜玖的生命力應也耗的差不多了……姜玖的殺搏之術是西玄最厲害的師傅教出來的,這些年他一直安分的待在徐直身邊,倒讓人忘記他擁有一身好殺技,把這樣的人擺在徐直身邊,先皇到底在想些什麼?是在磨姜玖的性子,把他磨到沒有性子方為周文晟所用嗎?
如果此刻能將他給殺了,這正是一個好機會……徐直不會傷心,她就是個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學者。他頭也沒有回,陰狠說道︰「他必須死。他中了攝魂,被下了指令殺徐直,只要他存著一口氣,徐直就得死。你道,他死好還是徐直死好?!」
魏雲卿啞口無言。
周文武繞著姜玖走動,觀察著他的弱點,好一擊痛殺。魏雲卿冷靜之後,說道︰「二殿下,我與執金吾都打不過姜玖,我會幫助你是,犧牲我也沒關系,只請二殿下把這最後一刀給我,我送他最後一程。」
魏雲卿見他沒有說話,只當他默許了。他心里微嘆了口氣,不管如何在泥沼中掙扎,最終他們都在最美麗的年華逝去……思及此,他又苦笑,想起以往快意人生的日子,姜玖若听他說這麼文縐縐的話,必定會嫌他心思軟弱。
心思軟弱,撐不起西玄貴族的擔子,偏他又是獨子,幸而姜玖多方照顧,回憶那些年最常出現的畫面就是他唱歌跳舞,姜玖非常有耐心的看著,然後對他說到︰「放心吧,有我在呢。」
放心吧,凡事有姜玖在,誰敢動魏雲卿?
「……放心吧,最後一刻有我在,大不了就一起走吧。」他喃喃道。連他都知道徐直必須活下去,姜玖必須死。他咬牙,拽緊拳頭,道︰「好歹有陛下陪咱們呢,不冤了……」執金吾匆匆提到連周文晟都中了攝魂,二殿下在場力扛,如今他出來了,那不就代表周文晟死了嗎?死得好!死得好……他忽然看見戴著面具的周文武轉過頭看他一眼。
那一眼……他擅觀人顏色。
周文武突地出手。
他渾身俱麻,大喊︰「等等!陛下沒死嗎?你怎會讓他活著?除非……他攝魂解了?周文武!周文武!姜玖是徐直的身邊人!她會傷心,是人養了一條狗,狗死了都會傷心……」他不顧一切撲上去抱住周文武。
姜玖擺月兌了執金吾,長刀劃下,就算周文武及時推開魏雲卿,魏雲卿仍是被劃了深深一刀。
他痛到跌落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他啞喊道︰「徐直有頭痛癥!有頭痛癥!要是因為姜玖死了,引發她的頭痛,就是你的錯!天下人不會饒了你——」
周文武狠狠的砍向姜玖的大刀,兩人大刀對擊的剎那,他一腳踢向對方的手腕,卡啦一聲,也不知是誰的手月兌臼了,他趁機拎著姜玖的衣領,逼得姜玖撞上大樹。
他盯著姜玖血紅的眼鏡,面露殘酷道︰「姜玖!身為徐直的身邊人,你竟也敢傷她,恩?區區一個攝魂,你就要把徐直殺了嗎?你的心就這麼廉價?就這麼容易被控制?也不想想是誰保了你七年!這七年來我有多妒恨你知道麼?照顧她所有需求的身邊人,竟要我放過你,就為了不讓她傷心!人的心要是能被綁架多好,我周文武算什麼……」
姜玖試著用掄掌擺月兌他,但兩人身上的鮮血太多制不住打滑,當周文武再度壓住他,咆哮道︰「我只給一次機會!姜玖的弱點在哪里?他最恐懼的是什麼?」
魏雲卿一怔,下意識與已爬不起、可是還拿著西玄長刀不放的執金吾對看一眼,在場的人就他最熟姜玖,可是早成陌路……「在哪里?!」周文武吼道,他被姜玖不要命的打在傷口上,痛徹心扉,但他僅僅只是悶哼一聲,赤紅著眼瞪著姜玖,仿佛這樣瞪九了就能發泄他多年來的惡氣。
魏雲卿心神一凜,破碎的吶喊沖破喉口,聲音再也不似平日的天籟。「姜玖最重情義!姜姓一族全滅,他痛不欲生,他橫機皇室!姜玖!魏雲卿死了!徐直死了!你所看重的人全都死了!你張開眼後,再也看不見你藏在心底的人了!」
魏雲卿死了!徐直死了!你所看重的人全都死了!
姜玖猛地張開眼。
「姜玖,你醒了啊,來,正好喂藥。」九行在床邊說著。
姜玖瞪著他良久,這才慢慢的想起自己還活著。
……雲卿還活著,徐直還活著。
他被攙扶坐起來,下意識的掃過室內,暗松口氣。
「找誰?白華姑娘嗎?今日她有事,所以我來喂藥。」九行笑道。「晚些我跟她說你找她吧。」
姜玖看他一眼,淡淡的說道︰「誰找她,我只是納悶她……怎麼變殷勤起來?」
說起白華,他心底認為不該留,但,留不留不該是他管得——哪怕以往都是他說了算,可是總要大姑娘允了才會。
他雙手尚無力扶起瓷碗,全身肌肉時時麻痛又緊繃,活像不是他的。他憋屈的像個孩子班被喂著。他叮嚀著︰「你多盯著她些,白華心軟耳根子也軟,做事又沖動,大姑娘的身邊人里,喂她不是西玄陛下給的……嗤,陛下絕不會給大姑娘這種人,就怕她對大姑娘心軟,將忠誠轉向別人,總之,你多注意她點,別教她再害了大姑娘。」說道最後,他已有冷意。
「姜玖,你是真看不出來還是假的?白華她有心追求你……哎呀……你怎麼噴出了了!」
姜玖的臉色難看到極點,比起他重傷在身時還要恐怖。他向來不會因隨便這麼一句話而失禮,至少,在徐直身邊,他被訓練的面不改色;他之所以反應這麼大,是因為他終于豁然開朗了。
難怪這陣子她總是有古怪的言語、奇怪的眼神……「我拒絕!」
「白華姑娘人美心地好……」
姜玖冷笑︰「你去娶?」
「其實,你不認為大姑娘的身邊人都很有緣分嗎?看看再臨與同墨姑娘,如今白華又對你……」
「之前兩人只有同事之誼,不理私事,這陣子她突然中邪跑來中意我?說出去誰信?」姜玖喘了口氣,又道︰「多半是她想要留下來。」
「留下來?」
「大姑娘的身邊人,十年為一期,男子入朝,女子的十年是大姑娘對陛下說的。這些女子也需婚嫁,同墨為此,在再臨炸死後在他的默許下偽裝成他的未亡人,就是為了一直留在大姑娘身邊;白華也許以為成了我的人以後就可以留在她身邊,不比嫁個外人而再也進不了徐府,說不定依她的蠢腦筋,等成了親還盼著我死呢……你這樣呆若木雞是怎麼了?」
「不,那個……同墨姑娘是偽裝成未亡人,不是真的嫁了?」
姜玖微微眯起眼。「同墨好像比你大了些?」
「嗯啊……大了些也不錯啊。」雖然粗暴了點。「她是啞巴。」
「我學了手勢……等、等一下,其實我沒別的意思……」九行臉色略紅。「哦?再臨兄這個人是非常隨便的,他對婚姻事不看重,你光看他毫不猶豫炸死就知道,連季姓他都不打算恢復,說不定就這樣跟同墨過下去……」姜玖看著九行蒼白的臉。
他暗自失笑。其實白華也好,同墨也好,他還真的感覺不出她們哪里好,這小子果然還年輕,年輕時再怎麼受創傷都能恢復,但他不行,看人事物總有一份麻木。
九行故作無事的取來信紙。「喏,這是魏公子寫的。」
姜玖隨意看上一眼。都是傷重瀕死的人,那能看見對方;他為了確認雲卿是活著的,而非是他們在欺騙他,一如他們在偏徐直一般,他要九行無論如何都得證實魏雲卿還活著。
然後,九行帶回一首少年情歌。那是魏雲卿第一次自己作詞,他不小心听見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十二歲?十三歲?他們醉生夢死還不知大刀將要落下的時候。怎麼這麼久遠的事他還記得呢?怎麼……連雲都記得這首歌只有她听過呢?
也不知怎麼的,每隔一陣子那小子就讓九行送來一闋詞,都是少年時他看過雲卿寫的,確認彼此還活著。呵……據說那種擅歌舞,轉眼就能做出詩詞的人心地柔軟,只要三言兩語就能騙到原諒,所以他才寧可與魏家小子形同陌路……他在看看九行放在他手上的紙卷,是徐直的筆記。他細細讀了一遍,不由得苦笑。他自認西玄貴族之後他是頂尖聰明的,卻還是遠遠不及徐直。
在沒有成為徐直身邊人前,他想著徐直不就是一個愛舞文弄墨的女人嘛?只是頂了徐姓而已,要他說徐達還比她美呢,成了身邊人後才知道蠢的是他。
「大姑娘近日可好?」
「好。自開顱後少有頭痛,只是……」
「只是?」他時關注著徐直開顱後的近況。一向是很好、不錯,看似跟以前一樣,讓他安下心來。
九行嗯了一聲。「可是是我的眼光有問題,周公子也從沒有說什麼,」他提到周文武時,姜玖撇了撇嘴。「但我覺得大姑娘好像老了點。」
「老了點?」
「姜玖,大姑娘是不是先前喝了什麼保顏藥,現在忘了喝?看起來多了那麼個幾歲。」
「是憔悴吧。大病初愈是會這樣的。」姜玖不怎麼放在心上,一字字讀著徐直的書寫。也只有還年輕的九行才會注意到女子的美貌吧,他都經歷了那麼多事,美貌?那根本不值一提。想他當年還發下豪語說要娶西玄第一美人呢。
他又問︰「陛下呢?」
「陛下三不五時差人來探大姑娘。」
姜玖尋思片刻,想起他昏昏沉沉時,廷尉親自來看他一會,在他耳邊說著陛下的口諭——「你很好,且放寬心養傷,朕不會虧待你。」
廷尉那雙冰冷冷的眼神,哪怕他傷重也極為印象深刻。明明是代表陛下安慰的話,語氣里卻透著一股冷意。陛下滿意他听從旨意,即使他只是中了攝魂,萬不願對徐直做出那種事,但這何嘗不也表示他是忠于陛下的?為何廷尉的眼神……他一直想不透,以致在養傷的這段日子時時想到那雙眼楮。
「你還是多休息吧。」九行扶他躺回去。「早些好,就能讓大姑娘知道你們還活著的好消息。」
「好消息?」姜玖失笑,倒也沒有再說什麼,只道︰「大姑娘還是堅持要去涂月班的老窩嗎?」
「是啊,等她頭發過肩後,養足了精氣,就要出發了。」
「我明白了。」果然任何事都阻擋不了她。也對,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她的研究,連她的頭痛都無法阻止她。
九行將徐直寫的字句擱在桌上,正要離去,突然听見姜玖問了一句︰「大姑娘有問過我們一聲嗎?」
九行頓時面露尷尬。「也許心里是有的……」
姜玖輕笑一聲。「我累了,連喝碗藥都這麼累,要康復還真要一段日子,你們設想的很好,不告訴大姑娘,以免她精神不定傷及開顱,累及修養,你放心,你要學的還很多,我會盡力好快一點,跟著你們去……」
「也不用急于一時……」九行閉上嘴,他看見姜玖斜睨他一眼。自他來到徐直身邊,他老是覺得姜玖對他有很重的敵意。
姜玖合上眼目,笑道︰「阿玖……阿九……對她來說都是同一人吧……」
九行等了等,沒等到下文,雖是一頭霧水,卻也不打擾他休息,悄然掩門而出。
姜玖笑了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麼。是在笑自己呢,還是笑九行?
阿玖,阿玖,一開始他還反感徐直叫的這般親熱,而後才漸漸發現,她從來就不記得他們的貴族姓氏,再臨、同墨、阿玖……因為,她從來不留心,所以,他們也不該留心;有心了,等著他們的就是自取滅亡,這點,徐直一直做得很好,不是嗎?所以,哪怕他與同墨在她心里已經死了,她也不會有半點感傷。
真的很好……
現在他只需盡快養傷,在徐直身邊再熬上三年,就能轉入朝堂,恢復西玄姜姓,就如同已入朝為官的第一個身邊人。
當年他看著周文武對徐達瘋魔感到不解,或許他對恢復西玄姜姓也早就瘋魔了吧……他失笑,雙手捂住眼眸。
「他就是姜玖,姜姓之後。徐直,你看如何?」
二十多歲的美人走到跪在地上的姜玖面前,居高臨下的打量著他,姜玖剛自大牢出來,一身梳洗過後他還他後美的容貌,他略比眼前的女子少上幾歲,但在近距離之下,他真真覺得此女子比他還小。
她是徐直呢,當她二十歲名動天下是,他才是十六歲少年,他提醒自己。
他小心的掩飾貴族氣質,又刻意不顯出太多的卑微。徐直名動天下,西玄人皆知,他心里對她也敬上幾分,不過……他瞟向她身後的身邊人,叫季再臨,他認識。
都是天涯淪落人啊。
徐直固然聰明,也有袁圖神算的撐持,但未嘗不是她身邊人的協助才有今日風光?
他還不容易壓下雲卿,受陛下欽點,只有讓徐直認同,他就是穩穩當當的身邊人了,到那時他在不動聲色騙徐直把雲卿弄進府,好過雲卿落到其他西玄貴族手里。
身邊人這種位置,雲卿干不來,遲早會出大事,還不如他來頂。有他姜玖在,誰敢動雲卿……他模透了陛下的想法,貴族間最好不要連成一氣,他得與雲卿保持點距離,徐直就是個最好控制的人。
徐直嗯了一聲,俯湊到他面前道︰「見過嗎?」
「……見過。」他控制後退的沖動。這女人!「哪見得?」她似是一臉納悶。
他眯起危險的黑瞳,抬頭對上她平靜的眼神。最後,他決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咬牙道︰「最近一次,是在青樓。」
季再臨上前一步。「青樓?大姑娘出門,我與同墨比隨伺在側,姜家人,你在說謊嗎?」
姜玖幾乎要嗤之以鼻了。徐直是什麼冰清玉潔的姑娘嗎?西玄徐姓誰都知道是可以公然有男人的,不管是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公孫玲或者第二個身邊人季再臨,都是入幕之賓。他很想問問季再臨,現在是不是松了口氣,終于有接續者?好好一個貴族怎樣都比小倌好,難怪只听過徐達入過小倌倌,卻不曾听聞徐直進去過……坦白說,徐直不一定要進去,直接挑個小倌去徐府也成,現在他這個身邊人不也兼具這種功能嗎?他自嘲的想著,以往是他上青樓,現在他卻成了偽小倌……所以,才不適合雲卿那小子啊。
那小子到時不情不願表露在外,這孤傲的徐直還不知道要怎麼虐待他呢。
姜玖盡量坦然道︰「一年前,我在青樓里,當時大姑娘正在街上,有人對著你唱求愛曲,正巧你抬頭,我們打了個照面。」
徐直哦了一聲。「不記得了,但你記憶力不錯。」
姜玖臉上有抹狼狽。猶記那時還有人笑問他,萬一徐直看上他怎麼辦?他回什麼?春風一度也不錯,他也想看看西玄所謂聰明的女人在床上是不是也夠聰明。
哪知到頭來,人家根本沒記住他。他垂下眼,靜下心,放松拽緊的拳頭。現在他要做的,就是保住自己,保住自己就是報紙姜姓與雲卿,其他的,慢慢來。
徐直走到殿階前,無所謂的作揖道︰「就由陛下做主吧,誰都行,他也可以。」
高做在龍椅上的老人溫和道︰「那朕就替你安排姜玖吧。姜姓一族罪犯滔天,法理不容,朕也無奈,只能保住一個姜玖,就讓他去磨一磨,說不得他日還能重返貴族之身。」
姜玖叩首。「陛下仁慈。」
「以後你主子就是徐直了,作為她的身邊人,你的忠誠都得給她,知道嗎?」
他掩飾嘴角的諷刺。「罪民遵旨。」
他隨著徐直、季再臨走出殿外時,迎面而來的正是宮里太監與新上任的廷尉。這廷尉是太子的人馬,為人嚴厲而公正,幾年前據說有旁支遠親見他平步青雲而強霸京里,被他大義滅親處刑了。他這嫡系只有他一人,旁支遠親也經次一刑沒剩幾個重要人物,他贏得鐵面無私的稱號,更得太子重用,連陛下都因此注意起他這號人物來。
他都在想這個廷尉是不是存心的,沒有靠山,連對親人也不留情面的人,他要是陛下也會用。這個廷尉為了爬上高位,花的心思可不少啊。
徐直與廷尉擦身而過時,並沒有看向對方,各自要離開,季再臨連忙叫︰「大姑娘。」
徐直停步,看向季再臨,而後順著他的目光轉向廷尉。
廷尉也因此勉強停下,朝她作揖。「大姑娘。」
徐直恩了一聲。「公孫玲,好久不見。」
廷尉神色凝住,沉默大半天,久到一旁的太監都微微抬頭看向他,他方道︰「如今公孫已是西玄廷尉,大姑娘以後還是叫我一聲廷尉吧。」
「好。」
廷尉拍過姜玖,臉上似笑非笑。「看來姜家人後人就是大姑娘的身邊人了。」
「是的。」季再臨在旁答道。
「那可要,好好地教你這個身邊人,免得他爬到你頭上了。」他意味深長的說道。
徐直看著他,然後不耐煩放人轉向季再臨。「再臨,這是你的事。」
季再臨低下頭掩飾笑意。「是,我會好好教姜玖的。」
廷尉挑起一道眉,難得的幸災樂禍。「大姑娘喜歡守規矩的人,這姜家小子桀驁不馴,季再臨你可要好好練練人,以免大姑娘一個不開心,就告上御狀換人啊。」這話也不知是說給誰听。
姜玖卻是極為受用,將徐直的喜好記了下來。
徐直看向姜玖。「恩,別讓我感到麻煩。」
「……是。」
不知是不是他敏感,當他隨著徐直離開時,感覺背後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他往側後看,廷尉站在那里漠然的盯著他們,在旁的太監一直垂著頭,仿佛當自己不存在。
宮里的太監都是傳聲筒,沒個好東西,他想。先前京師貴族間還在打賭,徐直與公孫玲杠上時,陛下到底是偏向在京師橫行無阻的徐直,還是鐵面無私的廷尉……或許,這一天,會遇上的。
只要他能活下去。
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就叫公孫玲。
姜玖猛地張開俊目。
這樣的認知,讓他神智瞬間清醒起來。「公孫玲!是了,是叫公孫玲啊!」他想起來了,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離開徐直後,承陛下的恩德在朝任職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闢,一開始還有人把身邊人這事當眾提一提,公孫玲因此與同事鬧翻,久了也就沒人自討沒趣的去主動提起;當時他尚年少,听過就忘,後來公孫玲身職廷尉,鐵血的辦了幾件京師大案子,人人看著他只想著公正無私的廷尉,壓根少有人想起他的本名或者跟徐直的身邊人連接在一起。
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他又想起那日公孫玲代周文晟前來傳口諭時,那眼神冷冰冰的看著他……廷尉恨他,因為他舉刀向徐直,害的徐直差點枉死!
突然之間,有什麼解開了。
在黑暗里,他掙扎的坐起來,全身疼的冷汗直流。
「我懂了……今天大姑娘不是寫腦中當下記得的思考,她是寫給我看的。」他已有習慣閱讀徐直的書寫記錄,反復思考,希望能夠跟上她的腦里思想,但每每挫敗,有時入魔到連夢里都在思索著。
阿玖,我找到你了。
今日徐直所寫,謎解就是這句。
他怔忪半天,而後失笑。找到又如何?對于徐直,身邊人是死是活,從來就沒有意義,她只是喜歡破解謎題,甚至,會為了這個謎團而前來確認他的生死。
僅此而已。
她根本沒有心,所以,她的身邊人最好也不要留心,誰先留了心,誰就是自取滅亡。看看季再臨,留了心,連季姓都不要了,他不能也不會……何況,他……的心早就不見了。
姜家只他一個人,曾經最親的也成了陌路,哪怕現在雲卿有軟化的跡象,但是……他一點也不想去把自己的心找回來。再過三年,他就要回到朝堂重掙回姜姓的榮耀,至他死,他都不需要他的心。沒有心就不會痛,他會跟公孫玲一樣用盡心血來光宗耀祖…………公孫玲?
他頓了下,面露疑色。「為什麼那日在殿外,她會喚一聲公孫玲?依她補寄姓的個性,應該叫聲啊玲含糊過去才對。」再臨、同墨、阿玖……她從不主動喊他們的姓,她不記西玄貴族的姓,又怎會騰出自己的腦量去記公孫兩字?
她滿腦子學術研究,要塞個人在她腦里簡直不可能,叫他們名字也只是方便喊人而已……•要徐直有心,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就算哪天周家皇室不出產瘋子……門被推開了。
果然是徐直的作風,從不偷偷模模,要解開謎題就光明正大。這讓他想起他剛來的頭一年,徐直看中人家質子自它國帶來的護身符,因為在她腦里沒有這種記錄,想直接討來研究,他與再臨為了不讓西玄徐直有個惡名,丟西玄人的臉,絞盡腦汁去親近那名質子,最後換來那個護身符……這種身邊人還真不是一般人做的了。在黑暗里,他不自覺地笑了。
燭火亮了。
她背對自己正低頭看著白日她的書寫,身上穿著斗篷,身姿跟往常那樣直挺,可見開顱後她如九行所言一樣修養的極好。
極好。
他暗松口氣,眼見為憑,總是安心些。
也是,如果身子不夠好,怎會花心思來解謎。
他只能在她身邊再做三年,那,他就陪她解解謎吧。
他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大姑娘,我就想,你是發現了。那上頭寫著,我找到你了,阿玖。總算也有這麼一回,我終于看懂了。」
在桌前的身形一如往昔的果斷轉過來,完全沒有疑惑、做夢、震驚等情緒。
姜玖保持笑容,看著這穿著斗篷的女子往床邊走來,她背著桌上的燭台,是以他看不清她的臉色,她卻能清楚的看見他的細微的表情。
他神色自然,輕松笑道︰「大姑娘,你真是聰明,是怎麼看穿我跟同墨還活著。」
「……同墨,也活著嗎?」
姜玖思緒一滯,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看不清,但,語氣似乎有點古怪?「是的,她也活著,只是我們幾度跨進鬼門關,所以……」
徐直哦了一聲,坐在床沿。「現在呢?已經都穩定了嗎?」
「是……這幾日我正想下床,只要能走,我就會到大姑娘面前……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該舉刀向大姑娘……」說起來,他也懊悔。
「非你所願,任何人皆是如此。我若中攝魂,便是要我殺了你們我也是毫不遲疑。」
這話還真直白,姜玖內心苦笑。不直白也就不是徐直了,連說點好听話都不會。不,不是她不會,而是她從不願花心思去學。
忽然間,她往他這里湊來,姜玖已經習慣她這種動作,也早麻木了,連帽隨著她的傾斜滑落,露出她尚未及肩的青絲。
雖然已經知道開顱有多驚險,發須剃光再長,但親眼目睹了,他仍不由得臉色發白。西玄哪有女子在三十多歲時頭發這麼短?短到只怕他呆在她身邊都會時時刀劈開她腦子的那一刻吧,他都不知道該不該同情九行了。
她仿佛一時不適應帽子落下,微微側過頭,面向燭火。
瞬間,姜玖停止呼吸。
她又將帽子戴上,說道︰「頭還不能受涼,我老忘了。」
「……大姑娘……」
「恩?」
「你……你……怎麼……」他聲音微顫,令徐直往他面上看去,他臉上肌肉無法控制自如。他想說,怎麼變得這麼憔悴。在他中攝魂前徐直跟他初見時沒有什麼兩樣,如今的徐直相貌已跟她的年齡相合……是開顱讓人一夕變老麼?再一定楮,她頰腮滿淚,令他心神大震。
他忽而想起,那一年他全家罪證確鑿問斬後,他心靈大受折磨,一日之間已認不出水里那個擁有滄桑面貌的自己。
「……大姑娘,你從來沒有哭過呢。」話出口的不甚流利。「怎麼……會哭呢?是誰……欺了你?還是……」還是為了他而哭?他以為……以為姜家全滅後,這一世再也不會有人為他落淚了。
「誰會欺我?」徐直想了一下,卻是自己不曾哭過。她抹去頰上濕意,眼底卻又蓄起了淚。「真奇怪,眼淚還沒停,但現在心情卻是輕松多了。阿玖你道是因為哭出來的緣故,還是因為親眼看見你活著,我腦袋清空了不少?」
姜玖聞言,一怔,而後哈哈大笑。
這就是徐直啊!這就是徐直啊!不管是何時何地,她總是想解開她內心的疑念,不管何時何地她就是這麼坦然。
明明滿面是淚,她也不遮遮掩掩,仿佛眼淚對她來說,沒有什麼可恥也不是要楚楚可憐博人喜愛,她就只是發泄而已。
就只是……因為他活著而已。
她哭了,因為他活著。
所以……所以……沒有心的,是誰啊?
「大姑娘還記得嗎……我初來的那一年,你看上一個質子身上的護身符,最後是我替你套交情換來了,足足花了好幾個月呢。」
老實說,徐直不記得是他來的第幾年,卻是記得護身符那件事,因為這是近年她唯一沒看過的它國護身符。她委婉道︰「其實你不必如此費力,我一樣可以拿到手。」
他自掌中抬起眼,溫柔的笑道︰「大姑娘一向不大誑語,我居然信了你呢。也許你不需要,但我還是必須做,這就是身邊人的職責。大姑娘,你養慢些,等我好些,我陪你去一趟涂月班的老窩吧。」
徐直看著他。
他笑到無法停止,哪怕全身被這股笑意折騰到痛不欲生,最後他捂住臉仍然大笑著。
「好。」徐直起了身。「你好好養傷吧。」
姜玖目不轉楮的盯著她,她神色雖是模糊,但較以往柔和些。「大姑娘,你記得公孫玲。」
徐直嗯了一聲。
「為什麼你記得他姓公孫?」
徐直奇怪的看他一眼。「他希望我記得,我便記了,需要為什麼嗎?」
「……」就這樣?因為公孫玲夠主動?只要主動?她不是不喜歡太主動的人嗎?
到底是誰說徐直喜歡守規矩、順從的人?太過私人的事他從不主動提,再臨也是,他們長久守著這條規矩,方能留在徐府,不該是這樣的嗎?
徐直起了身,道︰「確認你跟同墨還活著,我就……」她搜尋著此刻情緒的形容。「我就放松了。你好好休息,改明兒我再來看你。」
「大姑娘!」
徐直停下。
「你……能不能先把燭火滅了?」
徐直依言吹熄。
烏漆墨黑的屋子里,姜玖低低的說著︰「我姓姜,大姑娘平日叫我阿玖就可以,但,我希望三姑娘能記住我的姓。」
「好,我記下了。」
他微微一笑,又听的她道︰「阿玖,等你好了再陪我練拳吧。九行不擅長。」
「這職責確實該我,請大姑娘再耐心多等些日子。」他柔聲道。
他听見門被掩上的聲音,突地笑了一聲,而後連連底笑。
臉上一涼,他一抹去,笑聲赫然停止。
黑暗里,他聲音輕輕地響起︰「我也落淚了啊……原來,我還有心嗎……」在徐直身邊的日子是平靜的、沉澱的,哪怕他日日夜夜想著姜家的恨、姜家的榮耀,他也在不知不覺中找回來自己的心嗎?
無論如何,萬幸……
徐直沒有看見。
一個大男人哭了,真真丟臉至極。
此風,不可再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