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夏琮崴門外的飯菜依舊沒有動過的痕跡,屋內也未點燈,一片漆黑。
艾以抱著那迭紙站在門外,伸手敲門。
果然沒有人應門。
她吸了口氣。用微大的音量對著房內那數天不見的人影喊話,「大哥,是我,我帶來了曉晴夫人的遺物,這上面寫著你真正的身世,開門好嗎?」
屋內不見一絲動靜。
果然還是不行。她喪氣地轉身蹲下,不知接下來自己能怎麼辦,鼻頭一酸,淚珠滾滾而下。
門,打開了。
夏琮崴看著背對他蹲在門外哭泣的嬌小身軀,拳頭緊握,那一聲聲的啜泣就像針一樣一針針刺進他心底。
艾以渾然不覺房門已打開,她拉過飯菜,拿起筷子戳著飯,「……嗚……臭大哥、笨蛋,不開門就算了,不吃就算了,都不要吃,餓死算了……」
「好,你說的。」見她孩子氣的舉動,他嘴角微揚。
「對,我說的……」她終于發現站在身後已久的他,抬起梨花帶雨的小臉呆呆地看著他。
夏琮崴作勢再關上門,沒料到她的啜泣轉眼變成嚎陶大哭。
「你……嗚,再關門……我馬上叫夏叔帶我回揚州……」她哭得喘不過氣來,還不忘威脅。
夏琮崴嘆了口氣,將她摟入懷中,大手輕拍她的背替她順氣,「乖,別哭了,我不關門就是了。」
她緊緊攀著他,深怕一放手他又縮回他的殼里。
他將她攔腰抱起,用腳把門踢關上,抱著她坐到床上。
「乖,看著我。」他哄著她。
她搖搖頭,「很丑,不要。」
「沒關系,來,看著我。」他耐心地哄著。
靜默了下,艾以乖乖地把臉離開他的胸懷,張著無辜的大眼望著他。「你不是不理我?」
她依然停不了啜泣,淚痕未干的小臉帶有責怪。
夏琮崴將額抵著她的,磨蹭了下,「我沒有不理你,只是在想一些事,我需要整理自己的心情。」
「想事情想好幾天?飯都不用吃了?」她扁嘴問道。
「吃不下,就沒吃了。」他沒有細數自己到底有幾天沒吃,也沒有想過。
「在想曉晴夫人的事?」她仔細地打量他,除了有點憔悴之外,看起來都還好。
夏琮崴微笑。
「我娘這件事情的確讓我很自責,就跟小時候一樣,我又傷害了自己身邊重要的人……我開始害怕哪天我也會傷害了你,我真的很怕,差一點就又逃走了。」他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吻了下她帶淚的眼。「可是這幾天我反復想著回到堡內的日子,大家的臉孔開始一一浮現在我眼前,離家的那段時日,我讓懦弱自責蒙蔽了雙眼,沒發現我因此失去了什麼,我已經後悔過一次,我試著問自己,難道同樣的事還要再重復一次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這次,我會好好地珍惜跟前的一切。」
艾以才剛停住的眼淚再度潰堤。這麼多年,他終于真正走出來了。
夏琮崴注意到她手上緊抓著的一迭紙,知道這就是她今天來找他的目的,雖然他並不是很想看,但卻不得不看,因為他必須知道她所說的……真正的身世是什麼意思。
「那是我娘的?」
艾以將那迭紙交給他,「嗯,你可能要做一下心理準備再看。」
夏琮崴只是輕揚著嘴角,抱著她翻開他所謂的身世之謎——
為什麼她能贏得他所有的注意和愛?自打第一眼看到他,我的心就已經屬于他,也許是上天眷顧我,讓我能嫁給他,那又為什麼讓她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我努力地當一個人人敬重的好夫人,當一個好妻子,只不過是希望他能看著我而已,這樣的願望很奢侈嗎?
她有身孕了,是不是意謂著她將替代我的位置?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至少得保住正宮的位置才行。所以今天起,我,也有身孕了!
夏琮崴翻到下一張。
肚子是瞞不了人的,我只能假借著散心的名義離開天置堡,等到她即將臨盆之時才回來,帶著兩個買來的死胎,一男一女,以防萬一。
她生了一個活潑的男孩。
孩子被我偷了過來,我,生了個男孩。她,生了個死胎。
知情的人全都不能留下活口。
夏琮崴的手開始顫抖。
不對,為什麼他還是只看著她?
一切都是白費,這孩子不該出生的,不應該是這樣。
我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可這是他和她的孩子……
不要怪我,怪這孩子自己找錯肚子投胎,所以他娘犯的錯,由他來扛。
「二娘……才是我娘?」久久,夏琮崴才有辦法吐出這句話。
被李接嬤發現了,那孩子是她接生的,她發現那孩子跟她接生的孩子身上有一樣的胎記。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無情了。
我逼著李嬤嬤自縊,看著她的尸首整晚,腦中有個念頭逐漸增大。我得不到的幸福,他們也休想得到,我要他們一輩子自責痛苦。
我照著書上說的去做人皮面具,很成功,而李嬤嬤將會變成我。
今晚,天置堡的夫人留下遺書自縊身亡;而我,從今晚開始重生。
夏琮崴像著魔般,一張一張地仔細翻著,深怕漏掉哪個環節。
那孩子乖乖地照著遺言去做,在湖邊推她下水,可惜失敗了。
她昏迷了,我覺得死好像太便宜她了,如果讓她一輩子醒不過來的話,他會如何?
正好,我手中還有許多先前到苗疆去時取得的毒與藥,如今剛好派得上用場。
未來,變得可以期待了。
「妍姨的事你根本用不著自責,這些都是曉晴夫人一手策劃的。」一個人的一念之差會導致多麼嚴重的後果?
想到這,艾以不禁打了個寒顫。
夏琮崴只是看著字紙,翻紙的聲音規律地響起,一次又一次。
我累了,這樣的日子是在懲罰他們還是我自己?
那孩子回來了,也長大很多。
從小他幾乎不笑的,現在看見他常掛在嘴邊的那抹微笑,我竟有種釋懷的感覺,其實這樣的表情才適合那孩子,是我抹煞了原本該屬于那孩子的天真、快樂,是我愧對了那孩子。
而相公,我還是愛著他,還是不希望他們倆能幸福的過日子,我說過,我得不到的,他們也休想得到。
但,他老了,這麼多年來,他還是守在她身邊,看見他嘆息、哭泣的背影,我為什麼總是高興不起來?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
夏琮崴停下動作,喉頭一陣緊縮,他閉上眼讓自己放松。
「其實她很在乎你,只是不願意承認。」曉晴夫人的心情不難明白,每個人都希望所愛的人能快樂。
「我……一直希望她能對我笑,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知道她在乎他,足夠了。
他接著看下去——
這些日子因為相公,我沒有機會下藥,所以,她醒了。
她又重新回到他身邊了,他很高興,每天笑得跟孩子一樣,有多久沒有看到他這樣的笑容了?
我終于了解,不管我有多恨,不管他愛上誰,在我心底,其實只想要他快樂地活著,只希望他能夠一直開心地笑著,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
該放手了,也許這樣對大家都好。
這些年來,自責痛苦的是我自己,而我,也已經回不去了。
我好累,如果不能死在他手上,至少讓那孩子動手吧!
今天,終于可以做個了結……
為什麼我會把事情都寫下?也許,在我心里還是希望能有人發現這些事情。
那是不是表示我還有良知?還是其實只是無聊的罪惡感?
我想這輩子我是不會有答案的了。
紙上的字一點一點被浸濕,熱熱的東西滑過夏琮崴的臉頰。
他抹了下臉,是什麼?
眼淚。
他並不想哭,但是他的心比腦子更早一步作出反應。
「她不是壞人,只是傻得可憐。」艾以永遠無法忘記她那抹深藏著悲痛傷心的眼神。
「我知道……」他把臉埋進她的懷中,嘶啞著聲音請求。「不要動,就這樣讓我抱一下,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她心疼地抱住他。也許這些事實對他來講很殘酷,可這是他必須去面對的。
靜默代替了他們之間的言語,也連結著兩人的心。
半晌,夏琮崴抬起頭,臉上掛著的不是淚水,是笑容。
艾以微訝于他整理情緒的快速,挑眉問道︰「笑什麼?」
這幾天他應該讓她陪在身邊的,有她在,他的思路變得清晰,情緒也平復得特別快。
「我在想,要在揚州還是這里成親?或者,兩邊各一次?」他嘴角上揚,腦中勾勒著婚宴的情景。
「你……」她呆了,眼前這男人不只是平復了情緒,他的思維竟然可以直接跳月兌方才的哀傷。
「我覺得還是在揚州成親好了,省得岳父他們老人家還要大老遠跑來。好,就這樣決定。」夏琮崴自言自語地說著,擅自下了決定。
艾以張大了嘴,才想回話卻被他打斷。
「我明天就捎信去揚州,過幾天我們就出發……」他一古腦地說著,壓根沒有她說話的余地。
就這樣,婚期莫名其妙定案,而艾以只能乖乖地等著把自己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