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一陣陣痙攣,無法遏制的疼痛在賁張的經脈間游走,呼呼的風聲至陰至冷,像魑魅魍魎的呼吸,不斷吹向她每個毛細孔,然下一刻她又彷佛置身太上老君的煉丹金爐,被烤得酥黃焦透。
疼痛將她催醒。
睜開眼、閉上眼數次之後,郁泱終于慢慢適應光線,視線對焦,她看見檠豐的背影,他衣袖變成碎布條,內褲外褲都磨破了,隱約透出一片雪白**,要不是疼得太厲害,她肯定會笑出來。
郁泱微微一動,檠豐迅速轉身,然後她看見他的焦郁。
他很狼狽,雙眼布滿紅絲,眼下兩團暈黑,帥氣俊朗的臉龐有數道粗粗細細的刮傷,可是在看見她那刻,他迅速露出微笑。
這人,還真有偶像包袱……郁泱輕喟。
垂眉看一眼自己,發現她的狀況好太多,至少衣裳完整,**……應該還是完美包裹吧。
是,她記得墜下山崖那刻他緊緊地將她護在懷里,所以有他的自由落體,半點不可怕,她所有的知覺里充塞的全是屬于他的氣息。
笑了,因為他下意識的舉動讓她明白,他有多麼珍惜自己。
「還笑,你燒昏了嗎?」他憂心忡忡地望著她,手里拿著一塊沾水濕布,很明顯那塊布曾經是他的衣服下擺,現在,它被輕輕貼在她額頭。
「我發燒?」
「你後肩被射中一箭,我把箭拔下來了,痛不痛?」想到血水往外噴那刻,他心有余悸,是他的錯沒將她護緊,再度回想,罪惡感又爬上臉龐。
她不喜歡他的罪惡感,于是試著耍幽默將其沖淡。「很痛、非常痛,不只後背,全身都痛得厲害,你確定我只中一箭?」
檠豐失笑,她在學牡丹、芍藥嗎?每回郁泱不高興,兩人就開始說相聲,嘮嘮叨叨地分散主子注意力。「對不住,不應該把你卷進來的。」
「你沒听清楚?顧敬豐買的是我們兩個人的命,不是你一個人的命。與其分別遇險,我寧願和你一起,至少黃泉路上多個伴。」
「你痛傻了,我們還在人間道,不在黃泉路。」
「是啊,要是走過奈何橋還痛得這麼厲害那也太不劃算。」嘆口長氣,郁泱問︰「我腦子痛壞了,你幫我分析分析,顧敬豐為什麼那麼恨我,竟然舍得花錢宰我?」
因為上不成干脆直接毀掉?因為得不到、別人也別想嘗?如果真是她想的這樣,顧敬豐還真不是普通變態。
光是幾句話就說得她氣喘吁吁,同意了,相聲是種技術活兒,不是爾等凡人可以輕易練就。
「這件事我應該早點跟你提的,鄒涴茹被逐出顧府後並沒有回娘家,而是跟了顧敬豐,而她恨你。」
可不是嗎?肯定恨她奪夫,恨她霸佔嫡妻位置,恨她搶走男人注意力,恨到想把她給殺死!這就是女人最可悲的地方,失去愛情,不去另一半身上尋找原因,只埋怨更強大的對手出現。
「這件事你很早就知道?」
「對,但我沒把它放在眼里,以為是無足輕重的兩個人干擾不到我們,沒什麼好在乎的。」沒想到……是他太自信自傲,是他的錯。
「這下子陰溝里翻船了吧,這世間不可以輕視任何人,因為你永遠無法知道小人物發起威會有多大的殺傷力。」郁泱苦笑。
「你傷著呢,別說話,閉上眼楮好好休息。」他伸手搗住她的眼楮。
「不要。」她推開他的手。
「為什麼不要?」
「因為害怕。」
「怕什麼?」
「怕閉上眼楮就醒不過來,怕沒有人發現我們……」頓了頓,她終于將心頭疑問說出口,口氣有些鄭重。「如果我快死了,可不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他輕輕將她的頭發順到耳後,柔聲道︰「你放心,血已經止住,傷口也敷上傷藥,好好靜養,過幾天就會痊愈,我手下有幾個人擅長追蹤,他們發現我今天沒抵達莊子,很快就會找來。至于問問題,不只一個,你可以問無數個。」
以為她會問困難的、復雜的、讓人難以啟齒的問題,因為她的態度太鄭重。沒想到她只問了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每個字都清楚,清晰得讓他明白,她有多聰明。
郁泱問︰「你、是、誰?」
很好,他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張開嘴巴,回答,「我是E!」
那是他鼓足勇氣才出口的答案,可惜郁泱撐著最後一分力氣問完問題,然後陷入昏迷。
但事實並非如她所想象,眼楮閉上再沒有清醒。
她醒了,發現自己在一處山洞里,在檠豐的懷里,山洞有點陰冷,他用自己的身體將她搗熱,他累極,傳出微微鼾聲,髭須紛紛冒出來,隨著他的呼吸輕輕磨蹭她的額頭,她有些癢。
她一動,他立刻驚醒,確定她目光澄澈不再尋不著焦距,心終于放下。
已經三天了,過去三天她睡睡醒醒,每回張開眼楮看著他卻像不認識似的,講幾句含糊的話、扯扯嘴角,繼續昏睡。
他嚇到了,原本從沒緊張過,可以掌控所有事的自信被抽走,他不害怕墜崖、不害怕沒人找到自己,可是他害怕她不再清醒,他一次次喚她,不斷給她輸內力,他每隔半個時辰就為她把脈一次,他勤奮地為她換藥,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她仍然不醒。
她不想折磨他,但這三天他為她受盡折磨。
「好香……我餓了。」
過低的血醣讓郁泱無法表現出精力充沛的模樣,她只能用微笑撫平他的憂郁,現在的他看起來比顧玥更像憂郁王子。
「肉馬上來。」
他輕輕把她放回地上,飛快把架在火上燒烤的魚肉取下,為了讓她一醒就有新鮮東西吃,他不知道已經浪費多少食物,切肉、上架、炙烤、燒焦、扔棄……他不斷重復同樣的過程。
很幸運,眼下她醒來時,魚肉已熟透。
檠豐用一片寬寬的葉片盛魚,兩根削開的樹枝當筷子,他回到她身邊扶起她,一點一點將魚肉剔下來喂她。
他喂得既專注又仔細,好像在精雕藝術品,看得她眼眶微熱、鼻微酸。
她以為幸福是男人拿著兩張前往法國的機票,說︰「親愛的,我們去度蜜月。」以為幸福是男人帶來五克拉鑽戒向她求婚,以為幸福是九千九百九十朵玫瑰,以為幸福是他願意一輩子為你臣服……
沒想到都不是,只要男人願意為你專注,那就是千金難換的幸福。
恍惚間,那個看著她、怨恨自己不能給她體溫的男人回來了,那個幾次想握住她的手為她打氣,卻總是沮喪地穿過她手心的男人回來了,她又將他與E重迭在一起,但這回她不想鑽牛角尖,她只想好好愛他一回。
氣氛靜謐,一個喂、一個吃,吃飽了,他用木頭雕成的杯子喂她喝水。
看著粗劣的水杯,她問︰「這幾天,你做了不少事?」
「對,我找到洞穴撲上干草,架上火堆,抓到兔子、找到河流……我還看到遠處有一叢很粗的竹子,想等你醒來,給我做石頭魚湯喝。」
他還記得,她曾經說過最美味的湯是以竹子為鍋具,燒熱的石頭為熱源,再從河里撈起最新鮮的魚蝦瞬間煮熟,那是旅游節目介紹的菜,還沒有真正試過。
「等我有力氣了,馬上給你做。」她點點頭,再強調一次。「很好喝的。」
「我相信。」小心翼翼地,他把她摟個滿懷,臉頰踫觸她的額頭。
不多久,她感覺額間有股濕意,想抬頭,他卻固執地不肯移動,硬是把她的頭卡在同一個角度上。
他的驕傲不允許她看見自己的脆弱,他是個霸道的男人。
許久,她听見他吞下喉間哽咽,忍不住輕嘆問︰「你在哭嗎?」
他沒回答,又經過好一陣子才听見他的聲音幽幽地從頭頂往下傳。「周郁泱,你是個騙子。」
「好大的指控,我不認罪。」
「你講那麼多話,我以為你會沒事,結果你丟下一句『你是誰』就昏迷不醒,這種不負責任的行徑很要不得。」
她咯咯笑著,笑他的孩子氣,但他的孩子氣卻讓她好窩心。
「那也是千百個不得已,我很想听你的答案啊!」
側了側身子,她把自己埋進他懷里,那麼多天沒洗沐,他身上有異味,但她喜歡,因為是他,她甘願當逐臭之夫。
「很想听嗎?」他手臂緊了緊,好像非要夠緊,她才不會從自己身邊溜走。
「很想。」
「有想到不會再度昏迷嗎?」
「人格保證,我會張大眼楮、豎起耳朵,認真迎接你的答案。」她又笑了,在他懷里,因為笑引起的些微震顫讓他心定。
「好,我說了,你不可以太害怕,不可以嚇暈,要認真把我的話全部听進去。」歷經上次的失敗之後,他決定調換故事順序從最不嚇人的部分講起。
「一定!」
然後他開始說了,用一個很長的故事做鋪陳,從霍秋水起的頭,故事比小冊子里記錄的詳細得多。霍秋水的生平、性格、嗜好、興趣,從對皇帝的抗拒到接受、認命,直到為他死心塌地……
他說了檠豐的一生,說他對顧伯庭的復雜感情,說顧伯庭如何的和善親切,如何讓檠豐深感罪惡,以至于被他騙得團團轉,以至于殯命……最後他說︰「我是顧檠豐,重生在顧譽豐身上的顧檠豐。」
郁泱點頭,回答道︰「我猜到了。」因為她想不出,這天底下還有誰這樣憎恨顧伯庭。
听見她的回答,他像中了發票,笑彎了眼楮、眉毛、嘴角,整張臉的線條柔和得不得了。接著,他串起長長的問號,一氣呵成問︰「你不害怕嗎?你相信世間上有重生這回事?為什麼?是不是因為你是穿越女,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靈魂?你和我有相似的經歷……是你嗎?!韓晴愛?E深愛的L?」
她吃過東西、血糖並不算低,她的傷口被照顧得很好,沒有感染之虞,最重要的是她承諾過不暈倒、不昏迷,但是,答案揭曉那一刻……她——說話不算話!
「E!」郁泱輕喚,檠豐回眸一笑。
「有事嗎?」他柔聲問。
「沒事,想喊你。」
一天之內這樣的事會進行數十次,自從她二度暈倒再清醒,神經就有點不正常了。但對于這樣的她,檠豐沒有不耐煩,每次她喊,他便應聲、微笑。
如果手邊沒事,他就會問︰「需不需要我抱你一下?」
然後她會點頭、會伸展雙臂,即使這樣會扯動傷口帶出一點疼痛,但光是看著他,那個疼痛也會變得幸福,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抱進懷里。
這是他們曾經想做,卻辦不到的遺憾。
她窩在他懷里說︰「我很後悔,要是知道那麼快就會離開你,我一定會天天煮菜給你聞,我不應該那麼懶惰的。」
他當人是吃貨、當鬼只能當聞貨,但不管是哪種貨,在她做好菜肴時,他滿足的表情都是掌廚人最大的成就。
「所以這輩子,你那麼努力學做菜?」
「對,我想如果你再出現,我要每頓飯都滿足你的味蕾。」
「想為我燒一輩子菜,那就是要嫁給我了?」
「我不是已經嫁給你嗎?」
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感激上天過,謝謝祂讓韓晴愛在那個時代里死亡,謝謝祂讓周郁泱在這個時代與E重逢,謝謝祂讓孤單的L身邊多了喜歡她、尊敬她、愛她的親人……
她從不認為命運是好東西,但此時、此刻她愛上老天爺大筆一揮,為自己改寫的命運!
「不算,那是顧譽豐和周郁泱的婚禮,我們要辦一場E和L的Eternarove婚禮。」
于是他擁她入懷,手指在她掌心勾勾畫畫,兩人在陰濕的洞穴里討論未來的婚禮,環境不好、空氣不好、光線不佳,這里甚至像那個逼仄的小套房,狹窄得讓人感到壓迫。
但他們幸福、快樂,並且希望時間、空間就定在這里。
如果問在交往當中,他們印象最深刻的約會地方是哪里?他們肯定會回答︰小套房和洞穴。
他舍不得放開她,一分鐘都舍不得。
她舍不得不看他,一秒鐘都舍不得。
于是荒謬地一天喊他幾十次,等著他的頻頻回顧。
她想,這輩子的歷史寫到這里應該不會再出現分離了吧,他認為,這次他沒有被封鎖在小小的空間里,她應該不會再棄自己而去了吧,他們都認為快樂結局應該寫在這里,卻沒想過人生難免崎嶇。
他們總是在說話,一有時間就說。
她問︰「為什麼挑這幾天,帶我們離開順王府?」她本以為這是他把自己帶上馬背,想背著孩子告訴自己的事,沒想到他是因為顧玥的一首「時光煮雨」,確定她是L.
「順王府這幾天會出一點事,我不想你們被波及。」
「什麼事?」
「先會有御史大夫告御狀,之後皇上下聖旨命大理寺查案,他們將會在我的書房里查到貪瀆證據。」
「貪瀆?你的職位模不到銀子,怎麼貪?」
「我不貪,但我為二皇子訂了個賣官章程,過去半年,你猜猜二皇子賣官賺了多少?」
搖頭,不知道行情價、不知道賣出數量,再厲害的精算師也估算不出來。
「十五萬兩,那是已經入袋的,尚未入袋的還有六十三萬兩。」
哇,她瞠大雙眼,官位這麼昂貴?
他朝她微笑點頭,就是這麼貴,天底下不學無術,沒腦子卻有銀子的人多了去。
「二皇子這麼缺銀子?」
「沒有銀子怎麼收攏人心?怎麼召集暗衛?怎麼呼風喚雨?」
「我以為有個富爸爸就能一輩子不擔心吃穿,沒想到……」
郁泱聳聳肩,人哪,有了錢想要屋、要車、要女人,有了屋、車加女人又想要權勢,是個永遠無法滿足的黑洞,陷進去……只能自求多福。
「如果二皇子只想要吃穿就不必想方設法,到處結黨、結勢力。」
「當皇帝有那麼好?那是個勞心勞力,連覺都睡不安穩的行業啊!人的一生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面。」就像她始終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花一輩子去追求一個家破人亡的結局,值得嗎?
「爾之砒霜、彼之蜜糖,你厭惡的恰恰是某些人耗盡心力,立誓此生必達的目標。」
「是我笨,還是他們太傻?舍棄手邊的幸福去追求遙不可及的想象?殊不知千載勛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那些全是假的。」
在被卡車撞上那一刻,她覺得好冤,她干麼拚死拚活畫稿子,為什麼不多花點時間和E坐在電視前面,不對著他拚命講話?傻透了!
「有的人認為這麼做此生才有價值,不理解,是因為你與他們不是同路人。」
她嘆息。「所以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無法理解男人遠大的志向。」
「不是每個男人。」他強調。
「不是?」
「對。比如我,我同意一生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于你而言,什麼是美好的事物?」
他毫不猶豫又把她抱個滿懷,在她耳邊說︰「你!我親愛的L!」
她也圈緊他,用行動告知他也是她人生中的美好。
郁泱問︰「所以要開始收網了,對不對?」
「對,大理寺一路追查下去,當初我答應皇上的澧王、俞親王、莊大人……等等將會一一入網,當然,順王府也會受到牽連,招至滅亡。」
「你確定?只听過父債子承,可沒听過兒子犯罪會牽連到父親頭上。」
「我做此事不過是給皇帝一個往下追查的理由,你以為顧伯庭與二皇子沒關系?與賢貴妃沒有關系?」當然有,只不過顧伯庭謹慎,每次合作之後不會留下證據。
「我不明白。」
「我給你說說故事。皇上在潛邸時,正妃難產而亡只留下四皇子,四皇子是個宅心仁厚、好學知禮的,從小皇上就將他送出王府交由程尚書親自教導,表面上是教導,不如說是避開後院的手段,為太子妃保留一株根苗。」
他與四皇子在同一年出生,四皇子沒了娘,父皇便經常帶他到秋水閣來,即使沒有父皇的刻意安排,他們也很容易玩在一起,因為他霸氣、四皇子仁和,並且都是極聰敏的孩子,情誼正是在那個時候建立的。
他曾想,父皇希望自己能夠好好輔佐這位哥哥,換言之,他早有立四皇子為太子之意,只不過礙于杜家。
「然後呢?」
「皇帝登基之後遲遲不立國後,後宮由賢貴妃主事。二皇子是賢貴妃所出,而賢貴妃的父親是鎮國大將軍杜緯德,他手握二十萬大軍,打過無數場戰役,無敗戰紀錄,而杜家子弟各個識文好武,在軍營中掌握要務。然這些年來,鎮國將軍頻頻結交朝臣……」
「因為杜家要拱二皇子上位?」郁泱接話。
這是理所當然的推論,功績不能只榮耀這一代,必須世世代代傳下去,最好的方法是自家的親外孫當皇帝。
「對,沒有任何一個皇帝喜歡這種狀況。」
「何況皇帝心里有個比二皇子更適合當皇帝的人選?」她猜,是那位宅心仁厚的四皇子。
「沒錯。程尚書是個能耐賢臣,幾年前他受皇命所托,請辭朝堂、退隱故鄉並將四皇子帶在身邊,他為皇子四處張羅賢人、教養成才,所費心力非一朝一夕。」
請辭朝堂之事發生在六年前,換言之,賢貴妃買通顧伯庭對自己痛下殺手時,父皇便有所察覺,速速將四皇子送走。這是他後來慢慢聯想起來的。
「所有人都以為皇帝棄了四皇子,殊不知皇上是為著讓他避開禍事,安全長大,皇帝豪賭了一把?」郁泱問。
「對。皇上賭贏了,四皇子不但平安長大,他廣納賢良,四方游歷,協助各處知府治理地方,開運河、築堤防、闢良田、清吏治,在民間留下親民愛名的好名聲。」
「賢貴妃不急嗎?」
「當然急,但四皇子行蹤不定,因此二皇子在京城附近布下數千兵馬,只要四皇子踏進京城就會被抓。」
「皇上不知道嗎?」
「當然知道,只不過投鼠忌器。杜老將軍手中的二十萬兵馬不但可以阻絕北番對大周國的覬覦,更重要的是倘若誠親王造反,那就是一支足以制衡的軍隊,因此明知道杜氏台面上、台面下的各種動作,也不得不虛與委蛇。
「而今誠親王已逝,北疆軍權納入皇帝囊袋里,怎還容得下杜氏一族的叫囂?收拾杜家早在皇上的計劃當中,只不過需要慢慢布棋,就算沒有我從中橫插一腳,皇上定也能在三、五年之內將賢貴妃、杜家人收拾干淨。」
「所以呢,查到你之後,接下來?」
「當年顧伯庭與賢貴妃交換條件,他殺死我,賢貴妃承諾讓譽豐成為順王世子。此事皇上心知肚明卻不願意妄動,他在沒對賢貴妃動手之前也不會對顧伯庭動手,但現在情況已經不同。」
意思是,順王別想逃過這回,意思是,沒有他插手,順王府還有三、五年好光景,但他插手後,一翻兩瞪眼。
「所以呢?」
「十天後咱們回王府,屆時大理寺那邊搜證應該差不多了,也許一進府我就會被捕入獄,我估計快則兩個月,最慢三、四個月就會查到順王府頭上,在這之前,你要做好離開的準備。」
點點頭,她明白。「要不要趁這次出游直接把玥兒、祺兒留在莊子上,別帶他們回去?」孩子終究是孩子,王府里亂起來,難保不會有人趁火打劫。
「不,你別牽扯進來,我手下有人會在適當的時機將他們帶走,顧伯庭只會以為帶走他們的是皇上,不會猜疑到你,你離開之後先回莊子住上大半個月,再到渭水通谷鎮與我集合,那里有個悅來客棧,你到達之後找大掌櫃黑伍,他會照應你。」
「那間客棧是你的嗎?」
「是,那是我外祖給我母親的嫁妝,這些年都是黑大、黑貳……等等十二個兄弟在替我打理,幸好有他們才沒有落入顧伯庭手中。」
他說完未來計劃,也把死前那段經歷告訴她,他講出心中的怨懟仇恨,說他氣恨自己視人不明,高傲自信霸氣的他,竟在死前被真相狠狠搧一巴掌。
郁泱習慣正面思考,她勸道︰「許多恨到這里都可以丟棄了,順王即將得到報應,害死你和你母親的賢貴妃也不會有好下場。你可以全身而退,將玥兒、祺兒撫養長大,可以青山綠水相伴,從此人間白發,上帝給了你機會讓你選擇一份美好的生活,不是很美好嗎?」
「我喜歡你的不爭與樂觀。」
「我還有許多優點,你還沒找到,慢慢搜尋吧。」
「可惜這里沒有Google.」他嘆息,有時真懷念那個便捷迅速的時代。
「所以你得在我身上耗不少時間才能慢慢找到。非常之好,不管第幾個世紀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
「放心,我接下來的每寸歲月都只會以你為重心!」
真真是甜度接近十分的甜言蜜語啊,那些年的偶像劇沒有白看。
郁泱接著問檠豐,要不要與皇上相認?
他搖頭,回答得斬釘截鐵,道︰「我想切斷與過去有關的一切,重生,不就是要重新來過?」
好答案,她喜歡,對于京城里的一切,她不耐煩極了!
接下來他們說了又說,有意思、沒意思的全都說,偶爾默契到了,兩人相視而笑,偶爾兩人意見不合、各自表述,偶爾說起共同的人物一陣撻伐,偶爾提到顧玥、顧祺,對他們的未來,檠豐和郁泱有著為人父母的驕傲。
兩天後,黑大的獵鷹在附近遨翔。
檠豐一聲哨音將牠召喚過來,在牠爪子綁上信物。當天中午,黑大領著黑貳、黑參、黑嗣將兩人從谷底救上來。
他們回莊子休養,郁泱把孫叔、阿良和阿平、阿安叫進房里,細細地安排接下來的事。
按照計劃,他們在第十天回到順王府,果然,大門未邁,檠豐已被逮捕。
此事在順王府掀起大風波,鄒氏不斷哭吵,但她沒膽子責怪丈夫逼兒子入仕,只敢跑到秋水閣責怪郁泱。
這會兒她不再覺得郁泱是幫兒子當官的大福星,反認為她是給兒子招來禍事的災星。
她愛鬧就鬧,郁泱不打算和鄒氏計較,怎麼說檠豐都佔了她兒子的身體,光看在這點分上,她都願意對鄒氏多幾分善良。
但二房、三房的嬸娘竟然以為檠豐被關,世子爺的位置即將空出來,自家兒子的機會從天而降,因此對鄒氏處處巴結、一個鼻孔出氣。
鄒氏走到哪里,兩個嬸娘跟到哪里,鄒氏哭,她們嘆氣,鄒氏罵,她們幫腔。郁泱猜測,她們一定不了解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終于,郁泱忍不住了,她滿面郁色道︰「王妃,你應該感激世子爺還有命活到現在。」
「是什麼意思?」鄒氏被她的口氣嚇到。
「我們在前往莊子的途中被十幾名黑衣人截殺墜崖,世子爺全身傷痕累累,幸好是我的下人對附近地形熟悉,把我們給救回來,否則世子爺早就沒命。」說完,郁泱冷冷望向二嬸娘。
二嬸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驚膽顫,惱羞成怒道︰「看我做什麼?你可別想往我頭上潑髒水。」
「二嬸不知道嗎?是顧敬豐花錢買凶殺人。」
「胡說!你不要亂攀咬,沒的事胡扯一通。」
「我肩背上的箭傷還沒全好呢,二嬸要不要看一看?世子爺功夫好,逮著刺客逼出幕後黑手,只是對方人多勢眾,我們才會被逼得跳崖。
「只是,媳婦和世子爺百思不得其解,二堂兄已經被趕出王府,照理說日子應該過得煎熬,怎還有銀子買通刺客,這錢是從哪里來的,莫非是……王妃,您要不要查查府里庫房,查查有沒有少了什麼貴重珍寶?」
鄒氏目光猛地一凝,恨恨瞪上二嬸,半句話不說,但眼底的凌厲教人退縮。
心中有鬼,二嬸不敢與鄒氏對視,那膽怯畏懦的模樣,尚未動手清查,鄒氏已經相信郁泱所言不假。
「王妃,媳婦擔心世子爺身上的傷,擔心沒人換藥會不會潰爛,又擔心牢獄里有沒有人下黑手,想逼世子爺認下不該認的罪,因此這兩天已經遞帖子想請皇女乃女乃幫幫手,無論如何讓媳婦能夠進獄里見世子爺一面,媳婦忙得腳跟打上後腦杓,也不指望王妃幫忙,但能不能請王妃別耗媳婦的時間,讓媳婦盡快辦事?」
郁泱的話讓鄒氏把滿肚子火氣給澆熄了,她轉而瞪二嬸一眼,冷笑道︰「最好別讓我查出什麼,否則……」
撂下話,她領著丫頭離開秋水閣,二嬸背部興起一陣寒顫,腦門一抽,猛地想起,是啊,此事得快回去通知二爺,這件事是二爺允的,倘若東窗事發……總不能推她去頂吧!
幾個女人相繼離開秋水閣,郁泱便著手安排起來。
她先讓牡丹將嫁妝里值錢的東西挑出來,分成幾個小包,阿良、阿安每來一回就讓他們帶一點離開去變賣,她吩咐孫叔把莊子分成數份分給當地的佃戶,再將錦繡召來,把帶顧玥、顧祺離開的計劃稍稍透露些許,讓她替兩人先做準備。
四個月……她清楚皇帝的個性,他不是個急躁之人,任何事都要反復推敲琢磨才會進行。
所以他肯定會用最長的時間,把事情辦到沒有人可以找到發揮借口,沒錯,想要成功的人就必須要有這分耐心,只是……這樣辛苦的就是檠豐了。
牢獄里那麼冷,他怎麼在里頭熬過寒冬?
這是在順王府後宅里,外頭也鬧得沸沸揚揚。
皇帝刻意把事情鬧大讓百姓參與此事,不得不承認,皇帝雖然不是穿越人,卻很明白百姓仇富的心態。
想想,天下仕子寒窗十年,苦熬多少春秋還不見得能考上進士、將一身才學賣與帝王家,可那些有錢人把銀子隨手一撒就有官位到手,看在辛苦的白丁眼里,情何以堪?
輿論越鬧越大,臣官們在朝堂上請皇帝嚴懲貪賄之人。
于是除了檠豐鎖定的那些人之外,王大人下馬、鈺王下馬、程尚書下馬、李侍郎……
二皇子身邊的權臣謀士一個個中箭,而二皇子的行為「深深刺痛帝心」,皇帝盡避百般不舍,卻也只能為了天下黎民將「心愛的皇子」圈禁起來。
樹倒猢猻散,同一個時間,後宮嬪妃紛紛站出來指證,賢貴妃把持後宮、謀害皇嗣,做出無數喪盡天良的惡事,有些是真,有些叫做穿鑿附會,但眼見二皇子倒台,皇上大動作令人嚴查,哪個沒眼色的傻官會在這時候跳出來維護賢貴妃?于是一條條、一項項的罪證,都「查證屬實」。
然皇帝顧念「多年夫妻感情」以及「鎮國將軍功在社稷」決定從輕發落,將賢貴妃囚禁冷宮。
可宮里人誰不明白,待在冷宮,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是常有的事,何況過去被賢貴妃害慘的嬪妃還少得了,因此就算皇帝不動手,也難保不會有人想出口惡氣。
皇上雷厲風行,聖旨下,消息傳到西北鎮國大將軍耳里,杜瑋德將軍急怒攻心,一口鮮血吐不盡滿心怨氣,但征戰沙場多年,老將軍哪會把一口血看在眼里,因此連夜召開秘密會議,決定反攻大計。
可千算萬算沒算到,人老體衰、廉頗老矣,不過熬個幾夜就將小病拖成大病,倒床不起。皇帝派欽差、派御醫到西北予以寬慰,本是好意,卻沒想到更加刺激老將軍。御醫用藥用針、用盡辦法,誰知短短兩個月老將軍依然駕鶴西歸、重返瑤池。
老將軍一死,皇上雷霆萬鈞,命令分散在全國各處軍營的杜家子弟放下職務,返京為杜家長輩盡孝。
眾人心知肚明,官職一放下就甭想再拿回來,但誰敢抗旨?就算皇帝不追究,一頂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官位照常丟,更多丟了幾分名聲,因此心中再不甘也只能乖乖照辦。
杜家的風光,到此終止。
這天皇帝施恩,郁泱終于得以在檠豐入獄三個月之後進牢里見檠豐一面,消息傳來,滿府上下全數聚在廳里。
不過……說是滿府上下,這話灌了水。
那日挑釁過後,鄒氏查出庫房里確實被偷走不少好東西,因此杖斃了兩個奴才,從其它人嘴里刨出話查出二房買通看守下人,頻頻進出庫房,在顧敬豐買凶前後,恰恰是顧二老爺進出庫房最多次時。
查到丟失的古董,下游就不難查證,派管事把當鋪老板找來,真相水落石出。
二房被趕出顧府,阿良和芍藥進城當賣嫁妝時,看見二爺、二夫人、顧彩蝶、顧敬豐……一家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他們要將鄒涴茹賣入青樓。
令人不恥的是,二房上下竟把買凶刺殺檠豐和郁泱的罪算到鄒涴茹身上。
芍藥說︰「鄒姨娘臉上一塊青一塊紅,頭發稀稀落落的,早已經看不出風姿綽約、姣美婉麗的模樣。」
「這叫惡人自有惡人磨,壞事還是少做一點的好。」錦繡嘆道。
話題扯遠了,這天宮里太監出宮傳皇帝口喻,允許郁泱進獄里見檠豐「最後一面」,三日後,皇帝將會派人將郁泱接進宮里。
顧伯庭是個明白人,听到皇帝口喻立刻想到顧家就要敗了,兒子再不會放出來,登時心頭狂驚,手足無措。
可不是嗎,誠親王妃替皇帝解決了大麻煩,皇帝正想不出用什麼法子補償她,這會兒顧家落敗,自然要把佷女給帶出火坑。所以……顧伯庭忽然恍惚了,恍惚間看到年輕的霍秋水對著自己盈盈淺笑。
她要收回去了嗎?把給了他的所有好處,全數收回?
一個踉蹌,他頹然坐倒在地板上,冬天到了,青石板上的寒氣竄進他的骨子里,令他心底一陣寒涼,分明寒冷,他卻逼出滿身汗水。
二十幾年的經營,到頭來換得這樣的下場?
郁泱自然知道顧伯庭心里想什麼,對政局那樣敏感的他,恐怕早已在皇上收拾賢貴妃之初就想到帳會算到自己頭上。
鄒氏見丈夫如此,嚇得手足慌亂,她沒那等智慧能聯想到朝堂局勢。她想到的是兒子的生死,所以王爺也沒法子了嗎?兒子必死無疑嗎?
轉身,她猛地拉住郁泱的手放聲大哭。
「你不可以離開王府,好女不事二夫,你是譽兒的妻子,當初他為了你把涴茹趕走,他對你那麼好,你不可以在這時候撂下他。」
郁泱推開她的手,心底寒涼,生死之事落在自己兒子身上她就這樣恐懼,可當年她對霍秋水的兒子下手時,怎麼沒想過霍秋水的心情?
郁泱寒聲道︰「您放心,我不會撂下世子爺。他流放西域,我便前往西域,他走向黃泉路上,我也絕對不獨活。只是……不知道世子爺被捕入獄那日,他說的話,您可曾听聞?」
「譽兒說什麼話?」
「世子爺說,這是報應,貪婪的下場是滅亡!媳婦不明白什麼意思,您可否為媳婦解惑?」她這是在替檠豐出一口氣,也是為那個被命運擺布的霍秋水討一句公道。
此話一出,鄒氏止不住全身顫栗,踉踉蹌蹌奔到大門邊,雙手朝天合掌,嘴里頻頻念起佛號,而顧伯庭臉色轉為蒼白,他一樣控制不住驚懼,死死咬緊牙關,握緊椅把的手背,青筋畢露,轉瞬兩眼一吊,昏死過去。
顧家三房的叔嬸嚇呆了,急急喚人請大夫,郁泱卻看也不看一眼,拋下一個冷笑,轉身離開。
陰暗的牢獄里充斥著腐霉味道,餿掉的食物、排泄物的惡臭、隱隱約約的血腥味兒、嘔吐物的酸腐……混雜出令人作惡的味道。
踏進這里的第一步,郁泱的眉心再也舒展不開。
皇帝瘋了嗎?檠豐這是幫他做事,是為國為民為朝堂,難道不能把他關到好一點的地方?享受一下特殊待遇?
詛咒皇帝的念頭,在她看見檠豐那刻爆發!
他全身是血,一件接近灰色的囚衣上頭沾染了各種深淺不同的血漬,他們對他用刑了!
狂怒,她氣到說不出話,淚水奔流,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如果當好人要受苦,人人都想為惡,如果做事等同于受罪,誰不選擇安逸。
怒火中燒,她恨透皇帝、恨透朝堂、恨透權勢、恨透跟這里有關的一切!
獄卒將牢門打開,郁泱飛快鑽了進去,原本縮在角落的檠豐听到動靜,抬起頭、看見她,笑了,干涸的嘴唇裂出一道口子,往外冒出血珠。
她跪到他身前,在心里痛罵幾百聲爛皇帝,有這種上司,誰願意當員工。
郁泱把他糾結的頭發順到耳後,輕捧起他的臉,用帕子一下一下擦去上面的污血,話不經過腦子,焦躁的一句接過一句噴出。
「你受傷了?他們逼供了?他們想知道什麼就告訴他們什麼啊,為什麼讓自己吃苦?」
「二皇子待我極好,我不能出賣他。」他虛弱回答,手指卻在她掌心微微一摳,眼珠子往旁邊轉去。
郁泱順著他的視線轉去,這才發現牢里還另外有人。
二皇子待他極好?郁泱多瞄一眼縮在角落的中年男子,瞬間明白皇帝哪里是讓她來探監的,根本就是要她來幫著演戲。
真正好哪,不給福利不給銀,只想把他們夫妻活活操到死,這是哪門子規矩?用力吸一口氣,腐霉味兒襲心,腦子一陣昏,但很了不起,她還記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撇撇嘴,她滿臉的不甘情願。
往慘里說?她用口形問他,他微點頭,在她掌心間寫下林雄易三個字。
這人她知道,也是二皇子黨里頭的重點人物,為人極正氣,卻不知道為什麼能讓杜氏攏絡,幾天前刑名大人企圖從他嘴里逼供,但這人骨頭硬竟然想咬舌自盡,幸好及時阻止,但也因此,皇帝想知道的事一件也沒套出來。
過去一年,檠豐雖然深受二皇子看重,但他畢竟扎根不深,許多過往的陳年往事知道的不多,因此皇上把重心擺在林雄易身上。
沒想到,他還真把自己當成忠肝義膽的大忠臣了,搞上這一套,鬧得皇上措手不及。
皇帝氣急敗壞,更糟的是他的媳婦竟敢和皇上對著干,拿把刀子跪在皇宮前喊冤,宮廷侍衛上前阻攔,她把刀子往自己胸口一刺,人是救下來了,但誰曉得會不會留下殘疾。
自古以來,苦肉計的效果一向不壞,因此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有人還反口把「大奸臣林雄易」改成「百世冤林雄易」,甚至有人主張還他一個清白。
猛吸一口氣,霍地,她甩開檠豐的手,狂怒起身,指著他的鼻子說道︰「再好又如何?鎮國將軍氣極攻心早就死掉了,皇上讓杜家子弟全數卸職,回京為大將軍守孝,賢貴妃自殺身亡,二皇子受到刺激太重變成傻子,二皇子黨已經沒有希望了,你還想和誰講義氣?
「我不知道二皇子待你多好,我只曉得外面有無數百姓在撻伐他,二皇子做的壞事一件件被挖出來,皇上讓御史大夫逼得無法,決心將二皇子黨鏟除殆盡。
「為了你的義氣,順王府已經受到連累,所以人都戰戰兢兢等著皇上下旨,誰曉得抄家滅族日是何時。臨出門,王爺交代我轉告世子爺大勢已去,讓你別再倔強,唯有保住一條命,日後方有機會東山再起。
「世子爺,求求你,都交代了吧,二皇子對你有義,難道王爺、王妃對你無情?他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不是讓你去受死的,父母恩大如天,你尚未來得及報恩,怎能連累父母為你喪命?
「何況你對二皇子盡忠便是對天底下百姓不義,你在意二皇子的前程,難道就不在乎大周的命運,醒醒吧!二皇子真的是值得你輔佐的人嗎?他真的適合當皇帝,依我看來那個在民間處處替百姓解決難題的寬厚皇子,更適合那把龍椅。你怎能把私誼放在大義之前,怎能把大周的興衰擺在對二皇子的周全前面?
「實話告訴你了吧,皇上早已下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過去跟在二皇子身邊的人已經將所有的事都招出來,連張為功也不例外,難道他不比你對二皇子盡心?二皇子待他不比待你好?
「世子爺,你當真以為皇帝真要你嘴里的秘密?錯了!皇帝要的是你的態度、你的認錯,要所有人都站在他那一邊。何況不管你說什麼,皇帝都不會再對付二皇子,因為他已經傻了,並且那是他的親生兒子!
「世子爺,郁泱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你好好活著、長命百歲,咱們的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啊!」
她聲淚下,埋進檠豐懷里。
父親?檠豐額頭幾道黑線交織,該做的事都還沒做他就成了父親,這也未免太太太……
但他連苦笑的表情都做不出來。
郁泱的激情表演讓林雄易動容,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凝睇著靠在牆邊的小夫妻,長長的嘆口氣。
原來杜家真的已經倒台,不是刑官糊弄他,二皇子再沒機會,連鐵錚錚的張為功也已經把所有事全數招出,時局已頹、無法挽回……那麼,他還守什麼秘密?恐怕那些早已經不是秘密。
郁泱不知道應該表演多久,但是看見檠豐身上的累累傷痕,她又氣又傷心,一下一下撫著他手臂上的鞭痕,她不是作戲,是真的哭得柔腸寸斷。
她的淚水軟了林雄易的心,他想,自己的妻兒是不是也像她一樣?哭得無法遏抑。
郁泱不知道林雄易的心境轉變,也不曉得檠豐因為她的傷心而感動、而鼻酸。她忙著在他懷里下定決心,她發誓要讓皇帝後悔今日的所作所為,她發誓要他痛徹心腑,知道自己的苛刻對待檠豐是種多麼愚蠢的行為!一定!
她像只被惹火的母獅子,悄悄伸出利爪,非要皇帝也疼上一回。
不多久,來了個獄卒把林雄易給帶出去。
牢房里沒有其它人,郁泱這才可以暢所欲言,她壓低聲音問︰「他們為什麼要打你,難道你做得不夠好?」
「既然是演戲,當然要演得逼真一點。」
「逼真?別人的肉不會疼嗎?」
「不怕,只要林雄易把皇帝要的秘密吐出來,所有的事情都會結束。」
「鎮國將軍已死,杜家子弟返京盡孝,杜家已經徹底傾倒,這樣還不夠嗎?」
「據聞杜大將軍把這些年的戰利品換成黃金,藏在一處極為隱密的地方,並將此處繪成一幅藏寶圖,皇帝把所有能抓的人全抓了,該拷問的全上了刑架,但沒有人知道藏寶圖藏在何處。」
「林雄易就知道?」
「當然,藏寶圖是林雄易親手所繪。」
「那筆錢很多嗎?」
「應該是,如果傳言不假,至少有朝廷十五年歲貢之數。」
「大將軍是這麼好賺的行業?你要不要改行?算了,別落了個鎮國將軍的下場。」
檠豐失笑,握住她的手道︰「這是我幫皇上的最後一件事,估計沒錯的話,皇上應該會在近日內對顧伯庭動手。」
「我想也是,皇上已經下旨讓我三日後進宮。」
「事情都安排好了嗎?」
「嗯,孫嬸那里已經準備齊全,我會讓孫叔他們先到渭水通谷鎮等我,進宮那天,我帶著錦繡和牡丹過去。至于玥兒和祺兒……」她把話留給他接。
「今天或明天,黑大、黑貳就會去把兩個孩子帶走,一樣,他們會把孩子帶到悅來客棧,回去記得叮嚀兩個孩子,乖一點、合作一點,黑貳的脾氣有點暴,我怕他嚇到孩子。」
「知道了,我會叮囑他們。既然是這兩天的事,回去後就讓牡丹雇車先回一趟莊子吧,讓他們明天就出發,有熟人在,顧玥、顧祺會比較安心。」
「記得,把事情鬧大一點。」
「鬧到多大?」
「大讓顧伯庭害怕。」
「害怕?」
「當然,被皇上帶走的孩子會不會亂說話?說在世子妃出現之前,他們是如何吃不飽、穿不暖?光是想象,顧伯庭就會把自己給折騰個夠。」
「皇上打算怎麼對付他們?會取他們的性命嗎?」
「皇上確實有這個打算,但我這個『兒子』將功贖罪了,將他們眨為庶民,權充皇恩。」
這是報恩,報譽豐的恩,留下他們兩條命就當是譽豐為父母盡孝。
「好大的皇恩!」她冷嘲道。因為他的傷,她對皇帝不滿到極點。
握緊她的手,檠豐苦笑道︰「不要氣他,他是我父親、你的伯父。」
他這個提醒,郁泱才想起,認真算一算他們是堂兄妹,基于近親不通婚原理,他們不能成為夫妻。
低低地,她垂下頭嘟囔,誰讓他打你。
他笑了,因為她的關心。輕輕吻上她的頰,檠豐在她耳邊說道︰「你肚子里有我的孩子了?放心,我很快就會讓這句話實現。」
這天晚上,顧祺、顧玥被擄,錦繡傷心至極跳井自盡,救上來時已經沒有氣息。
順王府已經鬧成一鍋粥,誰有心情理會一個下人之死,所以郁泱作主將她從秋水閣後門送到「亂葬崗」。
不能怪她,是檠豐要她把事情鬧大的。
顧伯庭不敢派人出去尋找,他果真認定此事的背後主使是皇帝,也果真想象兩個沒見過面的小孩會怎麼對皇帝形容自己在順王府里遭受的待遇,他活生生地把自己給嚇病了,檠豐把他的性情算無遺漏。
風聲傳出去,皇帝知道自己的小孫子丟掉,順王府居然連問都不問,派人暗查,查出前幾年的苛待,暗氣在心,對顧伯庭下手更加不留情。
再隔天,兩輛馬車悄悄地離開京郊莊子,沒有人知道他們要去哪里。
第三日,皇帝將郁泱接進宮里,之後便對順王府一連串打壓,顧伯庭被眨為庶民,一家人淨身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