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男人果真在她家的廳里睡了一夜,只是雖然隔了道牆,可他那打呼的聲音還是穿牆而過,怕是比雷還要響。
還有,最讓她受不了的是,他那不停抓身體的聲音,是長蟲子嗎?
瞧他不修邊幅的模樣,真的很有可能。且那徹夜不停搔抓的聲音就像是小豹子太久沒有洗澡時有的,讓她不由自主地跟著癢了起來,導致在榻上翻了一夜,難以入眠。
清晨,天邊才泛出一點魚肚白,鄂多海就干脆起身,去了後頭將臉抹淨,接著來到前頭,想趁嬤嬤未醒來之前將人趕走。
等她來到薩遙青跟前,望住他睡得極沉、還夸張地呈大字形仰躺,又張箸嘴打呼嚕的模樣,她又忍不下心趕他了。
于是收回那原本高高抬起、將要從他背上踢去的腳,她嘆了口氣,心里想著,等會兒嬤嬤醒了,這人應該會自行離去吧。
跨過薩遙青擋路的長腿,她將前晚整理好、要拿到崁兒村去賣的獸皮和肉干放進背囊里,便出門了。
只是,沿著往村子的小道走了約莫兩刻鐘,當她邊走邊欣賞著日頭從遠處山頂緩緩升起的美景時,後頭卻傳來腳步聲,她迅速反應地側過臉去看,居然是剛剛還睡得像頭豬的薩遙青!
她的腳程不算慢,他居然那麼一下就趕了上來,且肩上還扛著昨天的那頭大鹿?
撇過頭,鄂多海不想搭理他,可他卻越走越近,最後根本是和她肩並著肩。
因他一直湊過來,所以鄂多海更是加快腳步想要甩掉他,只是,盡避她步伐越跨越大,且越來越快,卻全然起不了作用;他就如同一道影子般緊緊貼著她,亦步亦趨,連大氣都沒喘一下。
擰起了秀眉,心里起了嫌惡感,她干脆開始小跑步;只是跑著跑著,眼角余光里卻還是可以看見他那兩只穿著嬤嬤給的布鞋的大腳。
最後,她猛地停住腳步,並對那來不及反應停下、因而稍稍超前,卻立刻折返到她身邊的人說︰「你跟著我作啥?路很寬,麻煩你離我遠一點!」
可惡,他不喘,她都喘了!
「是你家嬤嬤托我賣掉這頭鹿,我不跟著你,賣完鹿怎麼把錢給你?」
他是在老嬤嬤的叫喚下醒來的;她跟他說鄂多海出了門,如果他跟得上她的腳程,就麻煩他將鹿扛去賣,好換些實用的物品回來。
「那鹿不是我獵的,你要賣不賣都不關我事。」她又開步走。
「你獵的那頭鹿是因為我才被狼叼走的,你的狗也是因為我才被狼咬死,這頭鹿就當賠罪吧。而且你一個女人,這頭鹿你是扛不起來的。」他又跟了上去。
「是女人又怎麼著?整頭扛不起來,我不會支解了再搬嗎?」她目光對著前方,腳下不停。她厭惡極了這種開口閉口就男人女人的說法,那好似在說女子一出生合該就是次等的、孱弱的。
「人和獸一樣,獸有分公母,人當然也有分男女,光力氣就不一樣了。」
他講得天經地義似的,徹底忽略鄂多海臉上不悅的神情。
「人有腦袋會想,獸沒有,怎麼會一樣?」
「你怎麼知道獸沒腦袋?」
「你不是獸,又怎麼會知道他們有腦袋?咱家小豹子除外,我知道牠有,跟那些腦殘的人比起來,牠聰明多了。」她意有所指。
腦殘的人?她這是拐了彎在罵人是吧?薩遙青腳步頓了下,但想想應該不是指他,「還好我不是人。」他繼續跟。
他那句喃語換來鄂多海一瞪,心想這人怎就這麼怪里怪氣,拐彎罵了他,非但不見他生氣,反倒說自己不是人?
罷了,早知道他是個深山野夫,跟他多說上一句話,只會氣死自個兒而已。
于是她不再說話,自顧自地走,而也因為被人跟著,所以走得快,所以一會兒就到了崁兒村。
在村界停住腳,她對他說︰「這村子不歡迎外地人,你東西放著,人可以滾了。」
「不就是個小村。既然有路,難道不能走?是在據山為賊嗎?」
薩遙青一臉不以為意,且執意要跟,是以鄂多海只能默聲繼續前行。
崁兒村,座落在離她家遠遠的另一個山邊,有著上百戶人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有自己的營生,但也和鄰近的夏水村與壯圍村互通有無;三個村莊兜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寨,放眼幾個山頭的人們,不管是作農放牧或如她們一般的獵戶,都是圍繞著這個寨在生活。
據嬤嬤說,其實離開這山坳,翻過那終年堆雪的山巔,上頭曾經是個叫做吐蕃的異族國度,再往下走到土的盡頭,則是個漢人當家的泱泱大國;那里的人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異禽珍獸稻麥谷作,用的是瑰麗精美的精雕陶瓷。
不過最令嬤嬤向往的是那放眼無際、湛藍到可與天比美,個頭比池大、比湖寬,浪花翻得像朵朵白雲,一種名叫海的絕美之地;還說那是當初幫她取名兒的由來。
然而也如嬤嬤所言,這天之大、地之寬,山里頭的村落不過就如這大山里的一顆小石子,顯得渺小又卑微呀。
只是這村里的人卻從不承認除了他們之外,外頭還有其它人事物存在的可能,壓根是將自己圈困在一座囹圄里;說好听是自給自足、與世無爭,說難听些就是劃地自限,愚他人也愚自己。
只是,他們不走出去,卻有人走進來。這數年來,偶爾會有來自遠方的外人進村,可就那排外的情緒充斥著,所以任何面生的不是被排擠,就是被趕,都待不了數日就模模鼻子走人了。
爾後,部分村民更是將這鑽牛角的想法發揮到一個極致,那認為外來的人會為村里帶來厄運的說法,不知何時開始,竟是越傳越廣,越值染越深。
所以這個薩遙青,若不賣完鹿就乖乖走人,待久了,結果怕也不會太好。
她在心里頭下了個結論。
沿著一路的泥粉石礫,漸漸踏上了瓖鋪灰青石板的小徑,小徑兩側逐漸有民居,越往前走越聆進人聲,半晌,一處市集便出現在眼前。
那兒每到破曉就人聲鼎沸,因為三個村子的人都會集中到這兒來賈賣或以物易物。以一個圓形空地為中心,邊緣著的是兜售不同物品的小店家,有賣獵具的,賣布料的,賣皮革肉干的,還有一家店頭大了許多的藥鋪。
目前藥鋪掌櫃是位和嬤嬤年紀相仿的老人家,會些醫術,嬤嬤需要的藥材都是向他配取;而這藥鋪不僅醫治這三村子人的病痛,且還是這山頭的領袖。
藥鋪人家姓星,世代都是這山里族群的耆老。村頭若有大事,必是以此藥鋪當家的意見為尊旨,無人敢違背。過年過節,村人會將家里好用好使的東西全往藥鋪里送,說是討好了貴為山神信使的星家人,日子才會過得平順。
山神信使?這在鄂多海听來挺無稽,那由來還在更早之前,听說村民們還曾用女子當成供品祭祀山神,而星家人便是那一脈相傳的祭司。
鄂多海將一條在頸間的布巾朝臉上一覆,便朝著人群走去。經過數個攤販,如她所想,幾乎是人人都往她和薩遙青身上睞,那模樣就像是見著哪來的異類,眼神雖算不上不善,卻是各個揣著心思。
不過或許因為薩遙青個頭高壯的關系,所以那些揣著心思的眸子里好似還摻著一絲忌憚。
「這些人眼珠子是壞了嗎?轉都不轉的。」始終跟在鄂多海身邊的薩遙青忍不住問。
「他們眼珠子沒壞,是你長歪了。」她說。
他一副不可置信地哈了一聲,「我可是我們族里的美男子,說我長歪,這……」
「就這里,鹿擱下吧。」鄂多海沒搭腔,在一處肉攤前停住腳,敲了敲攤桌並說了一句。
聞言,薩遙青便將整頭鹿轟地甩在了那小小的攤桌上。因為鹿尸頗重,害得攤販的桌腳差點塌了。
這一大聲響,令得本來還在跟其它攤販嚼舌根的肉販馬上回過頭來。雖然鄂多海臉上覆了塊布,但他仍識得她。「呃……是鄂姑娘啊。」
「是那住在村外的女人耶,你又要跟她做生意?」肉販身邊的菜販大嬸睨了那站在肉攤前的鄂多海一眼,趕忙朝肉販小聲嘀咕。
肉販聞言,低聲回應︰「做生意怎麼著,對貨不對人,貨色好,能賣好價就收啊,咱攤子太久都收不到好貨了。」
「你怎麼知道她的貨怎麼來的?搞不好是施了巫……」
「眩,別亂說。」
鄂多海耳朵靈,就算他們壓低著嗓子說話,可那一句句卻還是丁點不漏地進了她的耳。
將菜販大嬸推至一旁後,肉販這才又回過頭來招呼鄂多海。「鄂姑娘,您這回收獲大嘍,這麼大一頭,沒箭傷,是落陷阱兒的?」說著說著,便朝著那頭鹿仔細端詳起來。
以往鄂多海打獵的收獲,若不是留著自制肉干供她和嬤嬤平日食用,再多就是拿到這市集里來轉賣,所以這肉攤販子對她算熟識。
「雄鹿,全茸角,皮完整沒有破損,沒病的,重量足,什麼價錢?」
她對鹿只錢的部分提了提,但那肉販眼珠子溜呀溜,搓完下巴,卻還是喊了個低價;鄂多海一听,便朝身邊的薩遙青說︰「轉角那兒還有一家,扛一下,去問問。」
「啊,等等……好吧,那就這樣。」肉販手上比了個數。
見那價位,鄂多海回價,她又比了個數。「這樣。」
「嘖嘖,瞧您年紀小小,怎麼就這麼俐索,跟您作生意就是沒搞頭。」肉販皺了下眉,才勉為其難地邊掏錢邊嘀咕,只是他嘀咕到一半,猛地抬頭。「這爺兒好面生,外頭來的是不?」
「我是——」
拿過賣鹿的錢,鄂多海給了薩遙青一記別多話的眼神,再拉拉他的衣角。
「走了。」
其實她可以不理他,但若不馬上將他帶走,肉攤那「這里有生人」的號角一響,放眼所及的村人大概就會像許久沒吃到肉的獸一樣,全往他這邊來。
好吧,是她多事了,但嬤嬤平日教的,人性雖然很復雜,可如果可以伸出援手就得伸,尤其是對那些不經世事、容易無辜被牽連的人。
不經世事?忍不住地,她就是想在薩遙青臉上蓋上個「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