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雍正二年泠水永遠記得那一天發生的事,當時她只有十二歲。
在那一天以前,她有家、有爹、有娘,還有一個大她兩歲的哥哥。有家人疼愛呵護的生活讓她每一天都過得無憂無慮,她一直以為這種幸福的日子會永遠陪伴著她。
但是,母親卻病了,而且病了好久好久。她看著生命力一天天從母親身上抽離,到最後她最愛的親娘終究還是敵不過病痛的折磨,永遠永遠離開她,離開這個世界。
在母親死後的第十天,父親帶著她離開她住了十二年的「碧螺村」,父女倆徒步走了二十多天,來到一處好熱鬧的地方。
泠水知道這個地方叫洛陽,是父親告訴她的。父親這一路上還和她說了好多話,說為了醫治母親的病,家里不但已經山窮水盡,還欠人家好多錢,他無法養活兩個孩子,只好忍痛將她賣給「裕王府」,希望她不要怪他這個沒有用的爹等等……現在,他們父女終于來到裕王府了。泠水是識字的,雖不是很多,不過她知道必須伸長脖子才能瞧見的巨大黑色匾額上那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寫的就是「裕王府」沒錯。
氣派宏偉的大門、昂首站立的守衛……泠水茫然的看著眼前的豪宅,直到父親顫抖發冷的手握住她。
「泠水,你進去之後要好自為之啊!這裕王府里住的都是些高貴的人,有王爺、貝勒爺的,這些人是千萬不能得罪的。小心行事,凡事機伶些,多做少說總沒錯,知道嗎?」
「泠水知道,爹。」她萬分不舍地看著父親,「爹,你和大哥要好好照顧自己……」
雖然她不知道丫環這個工作要做些什麼事,可是她知道碧螺村那個家是回不去了。她,泠水,從這一刻開始,她的自由、她的身體、她的未來、她的一切的一切,都交給裕王府了。
「泠水,爹的好孩子……爹對不起你……」泠父聲淚俱下說著。如果不是到萬不得已的地步,試問有哪一個做父親的會狠心賣掉女兒來換取金錢,他對不起泠水,卻又不得不這麼做。
不願見到父親流露自責悔恨的表情,泠水強?歡笑地安慰道︰「爹,你不要這麼說,我沒有怪你呀……」
泠水說的是真心話,她真的沒有一絲一毫責怪父親的意思。她知道自己的犧牲能還清家中積欠的債務,也能讓父親和哥哥的生活獲得改善,她不在乎自己會失去什麼,只要她的家人過得好,這是還未從喪母之痛恢復過來的她目前僅有的心願。
見女兒如此乖巧懂事,泠父心中充斥著強烈的不舍和憐惜。他一把摟住女兒,低喚著︰「泠水,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爹,我會的!」
泠水貪婪享受著父親的溫暖,她小小的心靈知道或許這是他們父女最後的擁抱了。
泠水在裕王府認識的第一個人是王嫂。
守在大門的侍衛在得知他們的來意後,王嫂就出現了;泠水在門外依依不舍的告別父親,就跟著王嫂進入裕王府。
走過一條又一條的回廊,經過一間又一間的房子,裕王府大得令人難以想象。要不是有王嫂在前面帶路,她肯定會迷路的。
王府這麼大,房間這麼多,是不是住著很多人啊?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還有無法預知未來,泠水忐忑不安,在王嫂身後走得戰戰兢兢,走著、走著,她的背脊突然涌上一股寒意,使得她不得不停下來。
她必須把頭?得高高的,才能看清楚矗立在她眼前的一馬一人。馬是白馬,又高又壯又漂亮,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全身雪白的馬,她一下子看得入神了。
然而,比白馬更吸引她的是騎在馬背上的人,那是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冷峻的臉上有著她從未見過的漂亮五官,她從來不知道,原來男人也可以長得這麼漂亮。
裕王府的主人──裕親王的獨子煬洹貝勒正居高臨下的看著泠水。
哪里來的野孩子?她不知道我是誰嗎?第一次見面就敢如此放肆的打量我,她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貝勒爺吉祥。」王嫂急急忙忙的上前請安,也拉了泠水一把。「丫頭,快給貝勒爺請安。」
泠水如此無禮的直視比裕親王更令人敬畏的煬洹貝勒,王嫂緊張的情緒已經沖上最高點了。
泠水雖然不懂這位貝勒爺是什麼大人物,但她還是听話的學王嫂喊︰「貝勒爺吉祥。」
「是新來的丫環嗎?」
他明明是個少年,聲音卻像大人般的低沉渾厚,讓泠水一直瞪著他看的眼楮瞪張得更大了。
「是的,貝勒爺。」王嫂恭敬的回答。
「喂,小丫頭,你幾歲?」
泠水不由得一挺背脊,剛才那股不知名的寒意又來了,始作俑者果然是這個貝勒爺。沒想到這麼漂亮的眼楮也會發出如此銳利的光芒,像要把她看穿般,充滿十足的魄力。
但是,即使會有壓力、會感到害怕,泠水還是一直看著煬洹。不完全是因為他出色的外貌,真正的原因恐怕連泠水自己都弄不清楚吧!
「我十二歲了。」泠水清晰的回答。
「笨丫頭,說什麼我,要回答奴婢啊!」王嫂生氣的揪著泠水的耳朵罵道。
泠水吃痛之下用力推開王嫂。她雖然是窮人家的孩子,但是從沒有人這樣對她施以暴力。
「我就是我,為什麼要回答什麼奴婢呢?」泠水不解的低嚷。
「你還敢跟我頂嘴?」這死丫頭,她什麼都還沒開始教她就起來了,這還得了,不給她點下馬威怎麼行!
王嫂抬起手就要揮過去,不料卻被煬洹的低吼聲喝止住。
「不許踫她!」
「是。」王嫂嚇了好大一跳,趕緊縮手。
煬洹冰冷的黑眸注視泠水時,臉上有著似笑非笑的復雜神情。
真是奇怪的小女孩!愛里的下人見到他就像老鼠遇上貓一樣,只有她,絲毫不畏懼他的注視,也許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在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里,他看出她有其它下人所沒有的固執和倔強。和那些他看膩的唯唯諾諾下人相比,她實在是有趣又特別啊!
「十二歲?看起來頂多十歲,個頭真小啊……」煬洹嘴角勾起一抹輕笑,喃喃自語著。
「是、是!」王嫂陪笑地說︰「這孩子是個子小,不過听她爹說她手腳挺利落的。」
「是簽了賣身契嗎?」
「回貝勒爺,是簽了賣身契。」
「那好。」煬洹發亮的黑眸射向泠水,「就把她留在我身邊吧!」
「可是,貝勒爺……」王嫂慌慌張張說著︰「這孩子才剛來,年紀又小,怎麼可以……」
「我說了算數。」煬洹簡單一句話,就教王嫂閉上嘴巴,誠惶誠恐的點著頭。
煬洹從馬背上彎下腰來,伸手抬起泠水的下巴。
「小丫頭,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人了,知道嗎?」
泠水的小臉一片茫然,但她還是順了煬洹的話點點頭。她絕對不是害怕眼前這個人,她只是覺得自己似乎是無法抗拒他,不管是他的眼神,還是他說話的口氣。
「很好。」煬洹看上去似乎很滿意的樣子,隨後便像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這怪事年年有,怎麼就今年特別多啊!」煬洹走後,王嫂對著泠水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王府里奴僕成群,貝勒爺怎麼會看上你這個小娃兒呢?」這小女孩長得又瘦又小,又只有十二歲,她實在是不懂貝勒爺怎會看上泠水。
「算啦,這都是命啊!」王嫂對泠水說︰「這到底是福還是禍,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泠水听得似懂非懂,她還不知道,這個已經是她主人的煬洹貝勒,從這一刻開始,將和她的命運、未來緊緊相連、密不可分──
上午讀書、下午習武、晚上自習,十五歲的煬洹從懂事開始,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
他聰明、認真、上進、好學不倦,他知道自己是優秀的,否則當今聖上不會對他另眼相看,在他十歲那年就封他?貝勒,羨煞許多皇室子弟。
少年得志的他難免樹大招風、容易招忌。他也知道在大家的眼中,自己是個驕傲狂妄的人;但他不在乎人家怎麼看他,他有資格驕傲不是嗎?人家說他恃寵而驕,說他喜怒無常、陰暗不定,沒錯,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從來不覺得需要去改變自己,也沒有想過要改變。
用過晚膳後,他在書房讀書,陪在他身邊的是他兩個奴婢──玉荷和泠水。
一心二用對煬洹來說不是難事,現在他一面可以把書中的文字一字不漏的灌進腦子里,一面可以注意泠水的一舉一動。
泠水侍候他五天,他已觀察了她五天,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享受。怎麼說呢?並不是因為泠水還沒有進入情況、笨手笨腳的模樣令人看了有趣;而是因為泠水的真。
在泠水身上,他看不出一絲一毫的虛假和?善。在幾乎所有下人都在拚命討好他的情況下,泠水顯得那麼特別。她努力做事,卻從來不說一句討他歡心的話,也不像別人故意做些討好他的事;泠水的與?不同讓他覺得很有趣。
當然,他也想過,或許是泠水年紀還小,等她熟悉這里的一切說不定就會同流合污,所以他在等待,等待泠水有所改變的那一天。老實說,他不希望泠水改變,但他知道泠水一定會變的。這就是人的劣根性,泠水沒有理由不和大家一樣。
看泠水會長成什麼模樣,的確可以為他一成不變的生活增添些許的趣味。究竟泠水會像一只搖尾乞憐的狗兒,還是黏住他不放的跟屁蟲呢?
就在煬洹沉思之際,他瞄到泠水拿的茶壺掉在地上,碎片和茶水灑了一地。
「對、對不起……」泠水彎下腰就想去撿那些碎片,不料站在一旁、大她四歲的玉荷卻揪住她的耳朵將她拉起來。
「你這個笨蛋,笨手笨腳的,好好的一壺茶全讓你給灑了!」
「誰叫你動手的?」
煬洹突如其來一吼令玉荷嚇一跳,趕緊放開泠水。誰知道個頭嬌小的泠水一瞬間竟失去了重心,眼看就要朝那些碎片跌去。
「該死──」
煬洹動作比聲音還快,泠水再度張眼時才知道自己已在煬洹的懷里。
「你……」
煬洹凌厲的目光一瞪,玉荷立刻全身發抖的跪下,抖著聲音道︰「貝勒爺息怒,奴婢知錯了……」
「你是故意的?」玉荷欺善怕惡,專愛欺負新手,煬洹早已略有耳聞。
「奴婢不敢!」玉荷為了讓煬洹消氣,開始掌摑自己。「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一轉眼,玉荷打了自己少說有十個耳光。
泠水看了十分不忍。錯的人是她,怎能要玉荷代她受過呢?
「玉荷姊姊,夠了,不要打了!」泠水去拉玉荷的手,玉荷不理她,照舊劈哩啪啦的打自己耳光。泠水一急,叫道︰「貝勒爺,你不要罰她,快叫她住手啊!」
煬洹漆黑的雙眸蒙上一層寒光。「你命令我?」
泠水一時沒能听懂煬洹說的話,她怔怔的看著他,只覺得有股氣勢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