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零五分,送出最後一份餐,她熄了爐火,關上電源,準備收拾工作,年輕女服務生走了進來,神秘兮兮遞上點單,「馮姐,那個帥哥又來了,出不出餐?」
雁西瞄了眼點單,想了兩秒,輕輕嘆口氣,「我來吧。」
連續好幾天,範君易總是九點左右踏進店內,叫一份完整的餐,慢條斯理地進食,用完餐就離開,一句話也不說。起初雁西感到相當困擾,店里每個工作人員都認得出來這名客人曾經急匆匆找上雁西且撲了空,後來發現他不過是上門來消費,沒有其它的意圖,即使心里有不少問號,也都不好去向她詢問。
可挑這種尷尬時間來,實在也稱不上好顧客,總是拖延了廚房的收拾時間,增加員工的額外工作量;後來雁西只好自己來備餐,再讓員工送上去。
雁西思索了一下,從冰箱挑揀出數樣食材,稍作搭配,再以姜燴炒,加入高湯,下面,煮成一碗菜單上沒有列出的什錦湯面。
不再煩勞服務生,她端起托盤,走出廚房,親自送餐。
看見雁西,範君易似乎並不驚訝,他節制地表現出欣喜,目光追隨著她在他對面入座,然後充滿感情地端詳她。
五官、臉蛋,和夢里的一樣熟悉;身材稍微瘦了些,但和以往差別不大;頭發長了,在腦後扎了一束整齊的馬尾;臉上化了一點淡妝,比以前白。
唯獨神情,神情不一樣了,更為淡然堅定,不見一絲慌張,她從容不迫地直視他。
「你不該老是這麼晚才吃飯,對身體不好。這面很清淡,容易消化,快吃吧。」她淺淺一笑,替他拿起筷子,示意用餐。
他高興地接過,看了一下前方這碗特別為他料理的面,忽然胃口大開,認真吃了起來。恍惚間,像回到那間有她母親回憶的小房子,她經常為他下廚,看著他吃,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談笑,寧謐而溫馨。
「你店開得很好,我很為你高興。」他由衷表示。
「沒辦法,我只擅長這個啊。」見他吃得差不多了,雁西倒了杯麥茶給他,然後說︰「如果你還想來,就早點來,三餐最好定時——」
「我打過電話給你。」他打斷她的話,「你換了號碼。」
「……」她看著他,輕輕點頭,「那應該是在第九十五天後的事了,從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算起。」
範君易全身僵住。這樣數算日子,可見當時有多難捱,九十五天,她足足等了他三個多月,在沒有等到任何音訊之後,才死了心吧?
「對不起。」三個字不能盡訴萬分之一的歉意,而他只能這麼說。
「不要緊,我了解。我也不好,不該隱瞞你。」雁西露出寬慰的笑容,
「都過去了啊,你看起來很好,那就行了,我也過得不錯,這樣就夠了。老朋友,這一餐我請,下次請早點來。」
「老朋友?」
「是啊,記得嗎?我以前答應過你,要是再見面,一定請你吃飯。」她站起身,做出送客姿態。「抱歉,得打烊了,我送你。」
他意外地跟著起身,一時語塞——如此有禮,落落大方,前嫌盡釋,不過是要與他隔開一條無法跨越的界線嗎?
但他能說不嗎?她表現友善,始終噙著微笑,不讓彼此尷尬,他能任性破壞這和諧嗎?他明白了什麼,微微頷首,沿著走道慢慢走了出去,站在燈光幽微的前院,他回首俯看她,想從她眼里看出一丁點近似眷戀的情愫,她面無波瀾,微傾著頭,那是她的習慣性動作。
一股說不出的情緒洶涌而上,他決定不再客套。客套什麼呢?他失去的還不夠多嗎?
他靠近雁西,冷不防抱緊她,緊得全身相貼,密不通風;她吃了一驚,困窘地掙扎了兩下,掙不過他,隨即放棄,任他盡情擁抱。
他在她耳邊低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說那些話傷害你,無論當時如何,我對你是真心的。」他很快放開了她,轉身跨出店門。
雁西杵了許久,才舉步維艱地走回店里,在所有員工古怪的注視下回到廚房。
那一晚,她史無前例地打破了兩個盤子,失了眠。
這樣干坐著不是辦法,他可不是閑人,後頭還有一堆事等著他處理;但範君易十幾分鐘前語氣凝重地請他到私人辦公室一趟,卻一句話也不吭,他等了又等,索性放下二郎腿,敲敲範君易的辦公桌面,「喂,你到底想說什麼?我還有事——」
「我好像從來沒有好好追過一個女人?」範君易突然抬頭。
「啊?」張立行傻眼,等了半天,就為這麼一個毫無迫切性的問題?他尋思了一下,「是好像沒有,她們自動就黏上來啦——喂,你不會挑這種時間和我討論這種事吧?江莉今天請假,我還得幫她——」
「你覺得怎麼做才能讓女人回心轉意,對你死心塌地?」
「搞清楚她喜歡什麼、在意什麼,哄得她心花怒放就行啦。喂,江莉那個手下在鬧情緒,我先去安撫一下——」
「萬一她不領情呢?」
「再接再厲啊,不然哪叫『追』啊?那叫『逗』好不好?好了好了,我得走了。」既然無關大事,張立行馬上腳底抹油溜了。
听起來不是多高明的見解,範君易還是琢磨良久,虔心思考。半天後,有了一點心得,心情篤定多了。
應雁西要求,他不再在夜晚九點造訪小廚房,他延後了一小時,十點。
當員工都陸續下班,收拾清潔工作告一段落,店內燈熄了大半之後,他才從容現身,要求喝一碗熱湯作為宵夜——很小的要求,加熱幾秒鐘就能搞定,雁西很錯愕,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別緊張,我喝完就走。」他笑著保證,反倒讓雁西不好意思了。
範君易在料理台一角坐定,一口一口慢慢喝,不疾不徐。
為免無所適從,雁西拿了塊抹布到處擦抹,出乎意料,範君易開始說話了,隨興自在地說,甚至說到他志向遠大,幾乎不在家的父母,說完一段就暫停,對她道︰「換你了。你呢?」
「我?我很普通,沒什麼好說的啊。」雁西反應不過來,立刻婉拒,但範君易不同意,「說什麼都行啊,又不是說故事比賽。」他雙目炯炯地逼視她,她只好勉為其難地回想那些並不怎麼令人留戀的童年往事。
雁西暗想他公司也許有什麼喜事,令他這一晚心情特別高亢。
但接下來,他每一晚都準時來,每一次都輕松地談天,像一千零一夜,一天透露一點,說他孤單而自負的年少,目中無人的學生時代,天昏地暗的創業史……最後總是話鋒一轉,說︰「那你呢?」雁西無法光听不說,必須適時回報一點。
她避談乏善可陳的自己,不避諱聊她酗酒早逝的父親,能干耐勞的母親,和聰穎靈秀的妹妹;尤其是妹妹,她像是獻寶般花了許多篇幅描述,不時露出引以為傲的神情。
兩人漸漸談開了,雁西戒備之心慢慢撤守,聊起周遭各種事物,一次比一次真情流露,就還是不談自己。
範君易靜靜地听,不插嘴,不評論,也不作多余要求;午夜之前,他必定準時離開。離開之前,必定給予雁西一個滿懷的擁抱,雁西拒絕不了,但不作回應;她努力讓自己保持平穩,平穩的心情和生活步調。
就這樣,如果沒有特別要事,範君易一定適時出現,雁西總是留了一碗湯給他;倘若不能來,他也會預先給個電話,讓雁西不必枯等,像個老朋友。
老朋友,雁西給予的定義,範君易彷佛無異議地接受了,也在實踐這個定義。
這一天,很希罕地,雁西主動打了電話給他,「你今天會來嗎?」
他萬分意外,不自覺笑了,「當然會。」
「唔——」她反倒遲疑了片刻,「好吧,但是沒法聊太久,我還有事,可以嗎?」
「……」這麼晚了,她還能有什麼事?「可以。」就算見幾分鐘也無妨。
即使不是滋味,範君易還是遵守了要求,他準時到達,邊喝湯邊打量雁西。
真奇怪,她看起來不若以往自然,笑容敷衍,回話簡短,做事不專心,動作無意義地重復,他看得滿月復疑雲,碗剛放下,告辭的話尚未出口,雁西就站起來準備送客。
「你好像有心事——」他終于忍不住問了。
「沒有啊。」她口中否認,眼眸卻飄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