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最好的沉澱劑。幾周後,雁西的生活邁向平靜。
她振作起心神,在固定探望母親之余,積極尋找下一份工作,不停謄打履歷表,寄發求職函,登入各家人力銀行,耐心地等候面試通知,再打扮停當出門,和一群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輪流被面試官淘選。
她也在淘選自己的記憶。有些事應該永志在心,有些事注定被遺忘,雁西從不和自己過不去,除非有人想和她過不去,比方說朱琴。
這一天面試完,搭上捷運,雁西接到了朱琴的電話。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雇用過的人里配合度最低的一位?」朱琴開頭便數落。
「……是嗎?」
「就算我人在國外,盯不了你,你結束了合作關系不該告訴我一聲嗎?留言不回,line你也已讀不回,真不懂你在想什麼。」
「沒有不告訴您,只是想先找工作——」
「怕什麼?擔心我再游說你接下一個案子?」
「……」
「現在人在哪兒?」
「回家路上。」
「你怎麼不問問我錢的事?尾款不想要了?」
「……急也沒用。」實情是問不出口;而現實告訴她,越急就越失望。
「你真是——算了,範家沒意見,我多說也沒意思,我是要通知你,最後一期款已經匯進你戶頭了,有空檢查一下賬戶。」
「老太太給錢了?」雁西吃了一驚。
「不對嗎?人家很守信用的。」
「可是範先生他不是還沒回公司——」
「範先生怎麼樣不重要,老太太滿意就好。」
「……」雁西遏止住探問的沖動。
「你們倆沒再聯絡了?」
「沒必要了不是嗎?」一通電話也沒了,有時不經意在街上看見通往山上小區的巴士,她竟習慣性地想跳上車,好幾次按捺住了才終于能視若無睹。
「雁西,你這麼理性,其實很適合做我們這一行,何必想太多?萬事起頭難,你做得很好,有需要通知我一聲。」
只道聲謝謝,避開了承諾,雁西匆忙結束對話。下了車,徒步回家,不斷想著自己到底算是理性還是膽怯?又因何膽怯?
雁西不擅長探索自己,因而探索到眉心擰結,呼吸不順暢。她意識到這不是良好的思考方向,用力甩了甩頭,從另一個角度發想——至少這筆錢解決了她絕大部分的問題,房子可以緩賣了,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應該要開心一下。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走進超商,挑了幾種不同品牌的罐裝啤酒,排隊付帳,拎在手中晃回家。正要跨步穿過住家公寓前的街道,雁西左右留心來車,瞥見右手邊三公尺處停靠了一輛房車,款式色調極為眼熟;往車牌瞄去,那字母和數字的排列組合令她大為驚疑。她轉朝車頭邁進,車座上的駕駛人透過後照鏡目視她靠攏,直接推開車門,下了車,以攔路的站姿面向她。
「嗨——」尾音突兀地轉了個彎,雁西傻望著含笑的範君易,「您怎麼在這?」接著四面張看,猜測他是否恰巧臨停此處,也許他在附近辦事或等候朋友。
「不用看了,我在等你。」
「啊?」他從何探听到她的住所?「有事嗎?」
仔細瞧,範君易氣色極佳,眸光精利,面頰不再瘦削,整張臉清俊悅目,身架看似又更壯實了些,穿著雖然休閑,整體卻透著搭配過的協調,顯然獨居的這段日子,他的生活踏實地上了軌道,小細節已不再漫不經心。
雁西打從心底感到欣慰,由衷笑了起來。
「是有事。」範君易也打量著雁西,見她襯衫窄裙,像個中規中矩的上班族,不知為什麼看來起挺礙眼,不似在山上居家的她親近得多。「我今天不小心掉了鑰匙,記得你這里還有一副,來向你借。」
「借?」雁西困窘地紅了臉,迭聲致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居然給忘了,早就應該還回去,我這就上去找——」回身開步走,想起了什麼,陡然止步,轉頭望著範君易,尷尬又為難的表情,「我……不確定放在哪里,可能要花點時間找一下,如果您不介意,要不要上去坐坐?還是就麻煩您稍等——」
「我不介意。」他立刻接口,瞄了眼她手上的超商塑料提袋,又道︰「天氣熱,可以請我喝瓶啤酒吧?」
「當然。」
後來雁西十分懊悔做出這項邀請,因為當她手忙腳亂地在各個置物抽屜或可能性的地方翻找卻遍尋不著時,範君易並未像初來乍到的客人有禮地安坐客廳等待;他擎著啤酒罐好整以暇地啜飲,先在窄仄的客廳到處踱步,好奇地瀏覽觀賞,偶而對某個陳年擺飾、某幀照片產生了興趣,便駐足看個究竟,甚至提問。雁西轉移陣地到廚房尋,他也尾隨在後,環視每種料理設備和小家電,一臉興致盎然,還附帶推門看了一眼曬衣的後陽台,像個認真看屋的房客。雁西一心找鑰匙,無暇騰空招呼他,雖然渾身不自在,也只能任他恣意觀看。
始終找不著,雁西百思不解,移步到臥房,走到房門口,她回頭看著比她顯得更自在的範君易,指著門內道︰「這是我的房間。」暗示得很清楚,請男士止步,他點點頭。「我猜也是,另外一個房間是你母親的吧。」
雁西暗抽一口氣,他觀察得可真仔細,「猜得很對,我要進去了。」她擋在門口,擺出謝絕參觀的姿態。範君易清楚接收到了她的意思,一手握住她的肩頭,「這樣不太公平吧?你在山上那陣子可不是這樣,我屋里哪個房間你去不了?」說完一掌推開她,自行走進房里;雁西擋不了他,跟著鑽進去,在他把房間看光前搶先收拾攤在床上還未折迭好的貼身衣物,胡亂塞進衣櫃里,再緊張地放眼尋是否有不該曝光的隱私。
範君易見她十足戒備的模樣,不以為然,「別扭什麼?」
「屋里小,沒什麼好看的。」她尷尬解釋。
「你一直和妹妹同寢一室?」
不必說明就一清二楚,房里左右各擺設一張單人床、一具單人衣櫃,和一張小型書桌,中間走道涇渭分明,兩邊牆面布置出不同風景,只有另一面靠牆的頂天立地書架是共享的。左側床鋪收拾得整齊干淨,對象稀少,顯然久無人使用;右側床褥有皺褶,幾件外出衣物披掛在椅背,桌面雜亂,分明屬于雁西。
「是,我們同房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兩個月前她出國。」她大方坦承。
「所以最近只有你和你媽在家?」
「……」她沒有回答,她不確定該不該把自己的境況告訴他,他們之間的關系界定一直模糊不清,況且,理當結束了。
「鑰匙找到了嗎?」範君易不再追問隱私。
「噢——」
雁西立刻轉身在書桌抽屜里翻搜,範君易繼續在她身後悠然踱步。幾分鐘後仍然一無所獲,她開始冒汗,無計可施,心知不可能,還是趴在地上準備將床底下的收納箱拖出來,範君易忽然從後拍拍她的肩,「是這一串嗎?」
她猛然回頭,定楮一瞧,鑰匙圈附帶的小吊飾果然是她的。驚喜萬分,忙問︰「你在哪兒找到的?我怎麼沒發現?」
「書架上。」他指著塞滿書冊幾無空位的書架,「你眼花了。」
「太好了。」她徹底松了口氣。「小心收好,可別再掉了。」
「嗯,時間差不多了。」他看看表。「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呃?」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不會想自己下廚吧?剛回來不累嗎?」他笑。
雁西本來一點也不累,是替他找鑰匙繃緊神經給累的,但與他一道外出用餐——基于什麼理由呢?敘舊嗎?他們還算不上是老朋友。慶祝嗎?找到鑰匙算什麼喜事?剛好正逢晚餐時間嗎?她私心認為一個人對著電視吃飯腸胃消化會更好。
雁西躊躇的模樣令範君易不解。他們不見僅一個多月,雁西的表現卻多了點生分,當時朝夕相處的自然默契已不復見。「不方便嗎?不要緊,如果怕男友誤會,可以請他一道出席。」
「不怕——」那就是答應的意思?她能一晚上淨瞎扯些無關緊要的事嗎?
「是不怕男友誤會?還是沒有男友所以不怕?」他俯近她,注意她的表情變化。「你心里在想什麼?」
「我……只是在想,待會是各付各的,還是由誰請客?」
範君易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你能不能想點有營養的問題?」
雁西的擔心是多余的。從抵達餐館,兩人落座,點完餐,範君易的電話就沒停過。他居然重新使用上了手機,她不需費神擠出話題,只消努力應付不斷上桌的盤菜就行了。
哪來這許多電話呢?雁西無意探人隱私,她知道的隱私已令她難以負載,但範君易毫不避諱談話內容,她即使充耳不聞,總還是攔截了零星幾句——
「我說過這個部門不歸我管了——」,「年度目標由你來擬定——」,「報告讓人送過來就好,我再告訴你結果——」,「星期三可以,排在十點鐘吧,就讓江莉主持——」
研究菜色之余,雁西忍不住悄悄覷看他。他不拒接任一通來電,利落果斷,說話簡明扼要,對方敘述過多令他耐心盡失時,他神來一句譏誚話便掛斷電話,面不改色繼續用餐。雁西完全可以想象在他的認知里,多數人說話是廢話連篇兼無病申吟的,難怪山居數月,他能毫無困難地保持緘默寡言;他並不熱衷不著邊際的閑話社交,那數通電話顯然來自舊識或公司同仁。
這樣听來,範君易準備回到工作崗位了?
雁西放下筷子,欣慰不已,看著再度和外界產生了聯系的範君易,心底一陣暖洋熨過。
無論如何,這是最好的結果了,也是眾人的希冀,這幾周縈繞在她身上隱隱作祟的罪惡感瞬時大量減輕,她不由得笑了,人一輕盈,臉蛋就柔和了。
範君易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不明所以問︰「在笑什麼?」
「沒什麼。」她移開視線,嘴角還是噙著淺笑。
「沒事為什麼盯著我笑?」
「開心不行嗎?」
「是嗎?剛才好像還有人不太情願出門吃這一餐吧?」
「何必這麼計較?我是女生啊,如果誰約就出來不是很沒價值?」雁西顧左右而言它地打趣。
「我是隨便那個『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