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了一畚斗碎渣,雁西倒先開口了︰「剛才有人送雜貨來,我替你收下了。」
範君易點點頭,轉身從床頭抽屜取出幾張仟元鈔票,交給她。
「不必這麼多。」雁西從中抽了一張,推回他的手。
「……」他以眼神質問。
「就是一些日用品,不需要這麼多,其它酒都退回去了。」
「……」一秒錯愕,他瞪著她,「你沒經過我同意就退貨?」
雁西理所當然點頭,手一攤,「唔,沒辦法,你的胃需要調養,醫生說再這樣下去會完蛋。而且……」她忽然湊近他,以懷疑的眼光,「你現在還有胃口喝酒嗎?不會反胃嗎?」
又一秒愕然,他立即火冒三丈,豎眉瞪眼道︰「我完不完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可不可以不要多管閑事?!你想要多少遣散費我全都給你不打折,麻煩你立刻搭下一班巴士離開,別再讓我傷腦筋了!馮小姐,清不清楚我的意思?我——不——需——要——家務助理!還需要翻譯嗎?」
雁西平靜地听完,並未慌張或困窘,她側著頭沉吟,咬著唇,面色沉重,似在琢磨著無比棘手的大事,且不時瞥看範君易一眼。過了好一會,她下定決心般直起腰桿,仰起下巴,鄭重回應︰「很抱歉,受人之托,我得做完我的工作,請範先生多包涵,您要是堅持不雇用我,繼續自己關在屋里折磨自己,我就只好提出告訴,請您賠償我的身體和精神損害了。」
「……」範君易听了哭笑不得。這女人前言不對後語,不是普通的難纏,她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為何要賠償你了?該索賠的是我吧?」
雁西面不改色,僅僅頰邊逼出一點暈紅,「範先生,您都忘了吧?您曾經酒後失態,把我當方小姐看待了,做了——做了很不該的事。我知道您當時不是有意的,但事實已經造成了,我可以不計較;但只要您堅持己見,非解雇我不可,我就提出告訴,這樣您將忙著找律師打官司上法院,應該沒有多少機會喝酒了吧?」
「……」他呆若木雞。
「您請仔細考慮,我先下樓曬衣服了。」她從他手里接過掃帚,提起畚斗,旋身離開。
「你有證據嗎?」他沖上前扳住她的肩。
「您說呢?」她回頭看住他,瞬也不瞬,就這樣看住他,沒有多余表情,但一雙潮濕的瞳孔深黑,瑩動著執著的眸光,嘴唇緊抿,透著一股不可解的頑強;他隱隱覺知到,這女人,和他杠上了。
範君易一撤手,雁西頭也不回,快步下樓,一轉角,她迅速扔下手上的東西,背靠著牆,猶如失去全身的支撐力,滑坐在地。
她上身往前傾,右掌緊按著胸口,張嘴喘著大氣,整張臉脹紅。
真不容易啊!雁西不明白,這命運之手,是如何大手一揮,就把她掃落到這般得使出渾身解數,讓一個男人不得不就範的境地的?
午後雷陣雨,雨勢大且急,透過玻璃窗向外望,雲靄低沉濃厚,這場雨暫時無法停歇了。
服務生端了杯咖啡在雁西面前,站定,欲言又止。
雁西仰起頭,不解地望著對方,是工讀小妹,正目不轉楮打量著她。
「有事嗎?」
「你今天怎麼坐到這邊來了?」小妹好奇地指著一排臨窗的二人座。
「我約了人。」
「噢。」小妹立刻做出「原來如此」的表情,然後熱情介紹店里的產品,「這杯是新品種的莊園咖啡,很贊,老大說請你喝。」
雁西听了,朝吧台瞟了一眼,口氣木然,「不用了,謝謝。」她從口袋掏出兩枚五十元硬幣,放在小妹的托盤上,「請轉告他,這點錢我還有。」
這舉動讓工讀小妹眼珠轉了轉,表情變得異常興奮,忽然低頭對雁西神秘兮兮附耳,「你和老大吵架啦?」
咖啡館員工都慣稱老板「老大」,雁西知道小妹指稱的是何人。
「吵架?」雁西一臉困惑,整間咖啡館最低調且最不多話的客人應當就屬她了,很不明白自己為何予他人作此荒謬聯想?「我們不是朋友,不會吵架。」她轉開臉,不打算掀開話匣子閑扯。
一語帶過,模稜兩可,小妹獵犬般的嗔覺聞出了蹊蹺,但雁西拒絕聊天,小妹掩不住失望地端著托盤離開。
雁西今天不方便坐在吧台邊,但她不介意;她的出現已備象征性,從湯老板一見到她上門,雄壯的肩膊戲劇性地垮下那一刻起,這一趟已經值回票價,不正面交鋒也無所謂。
高跟鞋噠噠逼近,一抹紅色閃現。雁西眼一抬,總是端著女王氣勢的朱琴出現了。她擎著手帕,擦拭發梢肩頭的雨珠,面露不悅地環視幾無空位的咖啡館;整裝完畢後,以練習不知多少回的高雅坐姿落座。
雁西面向她,姿態恭謹,「朱小姐。」
「真不明白你,我的公司就在附近,來一趟不花你多少時間,偏要讓我走這一遭,這兒哪里好了?我敢保證我們公司自備的咖啡質量絕對比得過這里。」朱琴皺皺鼻子,朝經過的服務生揮揮手,「一杯藍山。」
雁西解釋︰「本來就要來一趟,我只是想節省時間,所以約在這地方,很抱歉。」
「這家咖啡真有這麼好嗎?還勞你特地來光顧。」
「我認識的人在這里工作。」
朱琴細眉一挑,對這個話題不再感興趣,她打開黑色漆皮皮包,取出一張準備好的支票,放在雁西的咖啡杯旁。「這是首期款。你確定他已經一個星期不再喝酒?」
雁西頷首,收起支票,緊夾在隨身攜帶的書本內頁里,準備等會就存進銀行戶頭里。「不是不想喝,是喝了會反胃。」
「你是怎麼辦到的?」
「偏方。」誤打誤撞的偏方。
雁西不預備詳細解釋過程。自從範君易那次誤食藥酒,吐得死去活來後,畏酒精如蛇蠍,連摻了一點米酒的家常菜肴也無法下咽。雁西並未天真到認定是藥酒的療效,從頭到尾他只喝了幾口就沒再踫過那瓶酒,她相信是莫名的心理作用,這個男人對蛇狀物竟厭惡至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會告知劉小姐。瞧你,打扮太隨意了,要不是你這張臉……」朱琴意在言外地微笑,伸手在雁西肩上攏攏鬈發,「這不就是了?只要有心,事情沒你想的困難,好好做吧。範先生受過良好教養,只要不踫酒,理智的情況下應該不會太難相處,只要他能振作起來,範家一定不會虧待你。」
雁西緘默。為免節外生枝,她省略了報告一項情況——清醒時的範君易根本不為她的相貌所迷惑,只要沒必要,他甚至不願多看她一眼,恆常待在樓上,避免交談,不說話時總是睥睨視人,彷佛雁西是拙劣的仿冒品,登門招搖撞騙,但騙不過他的耳目。
「能不能……告訴我,那位方小姐是怎麼出事的?」躊躇了許久,雁西問了。「範先生好像——很自責?」
「嗯?」朱琴一愣,「這很重要嗎?不是告訴過你了,就是意外啊,當時他們都準備訂婚了,如果不是事出突然,打亂了範先生的計劃,他現在應該好好的待在辦公室里才對。這就是人生吶,誰知道轉個彎又唱哪出戲?听劉小姐說,範老太太很意外他反應這麼強烈,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幾乎以公司為家,開口閉口都是工作策略,難得和家人吃頓飯,這種人會為了一個女人……我也想不通。不過這世上沒道理的事天天在上演,也見怪不怪了。」
雁西靜靜聆听,仍舊一臉疑惑,「我只是覺得奇怪,都要訂婚了,為什麼方小姐非得要一個人去旅行不可?而且是這麼遠,這麼……」她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她想起朱琴曾經讓她過目的方佳年的一迭玉照,每一張,不同時期、不同裝扮、不同角度的拍攝,展現出來的形象,皆不月兌雅氣秀致,一顰一笑透著出生良好的嬌貴。這樣的女性,讓她坐在花都巴黎的露天咖啡館啜飲咖啡,踩著鑽飾涼鞋進出名牌旗艦店,或是躺在五星級飯店的泳池畔進行日光浴,合襯度可以直接嵌進風景明信片中了,怎會出人意表地只身遠赴南美洲叢林獵奇,最終在異地香消玉殖呢?
「雁西,你要記住,最終那是別人的人生,和你無關,範先生不想說,就別多問,看好他,讓這段過渡期早日結束,才是你的工作。」朱琴警告。
「……」雁西垂首不語。
朱琴啜了口剛送上的咖啡,杏眼陡然放大,十分意外,「嗯,這咖啡不壞……」她頻點頭,朝下瞥見雁西腳邊堆了兩大袋市場采買的生鮮水果和家用雜貨,不解問︰「你就一個人扛這兩袋東西搭公交車上山?山上沒有店家可以送貨到府嗎?」
「有的,」雁西口氣平常,「但不超過一仟他們不外送。自從不讓範先生向他們訂酒以後,貨款要超過一仟就不容易了;況且平常只有我和範先生兩個,根本吃不了多少菜,我天天向附近的菜農和肉販少量購買,新鮮又方便,今天是因為進城,所以順道到大賣場采購日用品,比山上那家商店便宜多了。」
朱琴支著下巴,微眯著眼瞧她,似笑非笑;不久,看看表,下了個決定,「我今天還有時間,待會送你一趟吧,順道讓我瞧瞧範先生最近成了什麼模樣。」
「可是,我該怎麼介紹您——」
「親愛的,這還不簡單,就說我是替你送貨到府的好心老板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