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人聲與馬蹄聲猛一波傳響,看來離得頗近,且越來越接近中。
秋篤靜背著孩子拔腿就跑,奔出去幾大步後,她倏地頓住,回頭望他。
「白凜,我下回帶好吃的過來,你喝酒不?我沽酒請你!我現下是小捕快,每月有法規一兩銀子呢,我有銀子了,是自個兒賺來的,我請你吃酒啊!就喝「老棠春」的杏花酒好不好?」
立在一片幽寂松林中的男子依然靜默不語,素身與雪發平添奇清,卻有種淡到幾要融入景中的空無感。
秋篤靜朝他笑,心有些糾起,于是笑得加倍燦爛。
然後她毅然轉身,提氣往前方飛竄,將那抹淡漠身影留在原地。
被留下的男人內心正陷進前所未有的矛盾風暴中。
快走,別讓人瞧見。
即便知道他寬袍赤足的樣子教眾人瞧見,九成九要引起騷動,但听她說出,就滿心不痛快!
像被嫌棄了。
他誰啊?!
高高在上的九尾雪天狐,擁有千年以上的道行,術法其強無比,修仙或成魔全憑他一念之決,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要拯救蒼生亦是荼毒人世,全在他想與不想之間。
她,一個小小凡人,即便半巫半仙體也僅是凡胎,竟膽肥到敢趕他快走?!
說完這一次,以後不說就是,白凜,以後絕不會再夸你,真的真的
是怎樣?他不值得夸揚嗎?!
以後絕不會再夸他听進耳里,心火就噗噗噗直竄!可惡!
當然,此時的天狐大人完全不會想到,其實是他先強烈表現出不愛听那些關于「心軟」、「善良」之類的話,才使得某位姑娘家對他的贊揚之詞就此封口。
月復誹不停,罵人家姑娘過河拆橋,罵人家不道義,大大地暗罵一頓後,腦中浮現的是她帶傷的臉龐。
于是一幕刷過一幕,徐徐倒退——
他看到懸在崖壁上的她,驚懼在她眸底翻滾,她很怕,非常害怕,他看得出來,但明知是通往死域的險路,她終究跳下崖救人。
若然無他,在千鈞一發間無他出手,她將如何?
腦中浮出摔得粉身碎骨的肉身,是她的,充滿靈能與元氣的一具肉身,支離破碎散在那兒,眼是灰撲撲的,愛笑的唇失去血色,血流盡,將雪地染作朱紅
在天與地之間游走了那麼久,久到彷佛觸及到永恆,他早明白緣起緣滅、緣生緣死之則,此一時際卻極難忍受那想象而出的破碎場景。
有個極荒謬的念頭劃過心中。
若然那姑娘沒了命,他會為了再續緣分,耗掉千年道行只為救活她嗎?
令他氣息一頓、沉眉斂目的是,他竟無法毅然決然作答。
可笑!
唬地一甩袖,像在斥喝自己。
無端端的,就是完全不懂因由,清楚又浮現她的臉。
哈哈哈帶點傷才顯得英勇過人不是嗎?
她臉蛋赭紅,紅到顴骨明顯暈開兩團,她害羞了?是嗎?
但,為什麼?
我有銀子了,是自個兒賺來的,我請你吃酒啊
想罵她,心頭卻一陣軟。
想到她總說他心軟,讓他又想狠狠開罵。
矛盾啊矛盾!
決定了,下回要是遇上,她倘使食言,沒帶上好吃的、好喝的來「供奉」,他他就吞掉她了事!
省得她這樣禍害他!
入夜,整個山坳巫族村彷佛進入某種冥想中,寂與靜皆有法。
竹苑位在入村的山坳邊上,秋篤靜提氣悄悄竄上最高的那棵赤杉木樹梢,在固定的所在晃著兩條腿落坐時,正可眺望一輪月輝下的那一座峰下城。
城在似遠似近的距離,皎月亦是,這大雪停歇的夜里,月光顯得十分溫柔,潤過一個小村、一座大城,也把連綿無盡的山頭全數潤過,包含那座凜然峰。
結束神煉閉關的他,此時此刻睡了嗎?
若沒睡下,獨自一個在凜然峰之巔做什麼?
唔肯定是不覺寂寞,畢竟他慣于獨來獨往,但若有人相伴,他應該還能接受吧?也許她把自個兒想得太好,就覺他挺喜愛同她說話,盡避嘲弄譏諷很不留情面,至少,他不討厭她的。
揉揉沒來由發熱的臉,秋篤靜輕輕吁出口氣。
明兒個一早輪到她值晨哨,再加上晨練不能缺席,早該安睡養足精神,卻躲在這兒胡思亂想。
唉,到底中哪門子邪?!
「你究竟氣什麼?明說好了!整晚明里暗里賞我排頭吃,以為我身強體壯就不會嗆著、噎住?告訴你,老子我心堵,堵得快死掉!你還想如何?」
這次見過白凜,被他「振衣滌塵」般掃過,秋篤靜發覺耳力似更加靈動。
說話的男人該是在竹苑主臥里,即便不滿亦極克制地壓低聲量,那粗嗄抑郁的聲嗓仍傳啊傳,傳到位在高高樹梢上的她耳中。
姨爹跟竹姨鬧了嗎?
噢,不,今兒個回竹苑,有眼楮的都瞧出,是竹姨擺臉給姨爹看。
白日,是教頭姨爹听了老班頭急報,遂領底下鐵捕們一路追蹤上到凜然峰。
跟隨姨爹多年的幾位鐵捕,或者世面見多了,對于精怪作亂的事並未視作滑稽之談,反倒甚是鄭重地察看蕭家小嫂子的尸身,連雪地上魑魅留下的幾灘綠血亦都仔細看過。
確實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今日才知,峰下城一干鐵血錚錚的鐵捕們,透過大衙教頭這條線,其實跟城郊外的巫族村多有往來,身上配的、戴的,無論是兵器或護身符,全送進巫族村內讓老人們加持過。
總之是追捕惡徒亦不忘趨吉避凶,頗好啊頗好。
姨爹多半時候都睡在城內大衙的衙宿里,今日並非他的休日,之所以出城回到竹苑來,是同她一起將蕭家那幸存下來的小泵娘帶回來暫時安置。
女娃兒名叫蕭湘,如今父死母喪,經尋詢,峰下城內已找不到任何親戚能代為照料,身為大衙鐵捕教頭的姨爹在萬般無奈下,最後才決定將孩子帶回山坳巫族小村,請竹姨幫忙看顧。
而說到姨爹所謂的「萬般無奈」,秋篤靜習慣地又想撓臉、撓下巴了。
說到底,她家姨爹對巫族是既愛且恨,倘不是命中注定為一個巫族女子瘋癲痴狂,而這女子又下定決心一生不離巫族,若非這般,姨爹根本不想踏入山坳巫族村半步吧畢竟太婆們見他一次就白眼好幾回,對于他的存在充滿戒心,就怕一個沒留神,族里歷來醫術學習最精、能舉一反三從近千年的巫醫記典中辨證出更佳療法的竹姨,會如她秋篤靜的親娘那樣,被自家男人拐帶,從此遠走高飛。
只是難得回到竹苑,怎麼夫妻倆沒鬧個蜜里調油,卻是吵上了?
秋篤靜抬手扶樹干,在粗粗枝椏上站起,足下輕悄,不驚動任何人。她盡力踮高腳跟,伸長脖子去看——
另一方,竹苑主臥面外的一扇窗,窗板尚未放落,封馳洗浴後換上一套藍染的寬衣寬褲,精碩的軀體被柔軟布料一罩,多出幾分平時不可能顯露的舒懶氣味,但身形一樣魁梧不容忽視。
秋宛竹有些抵擋不住似,在丈夫沉眉厲目的逼問下,不自禁後退一小步。
她這一小步根本是往封馳心上續點一把火,燒得一向冷靜從容的鐵血教頭都忘記鐵血了,只知頭頂一片火海,狂燒——
「好!不願說清楚是嗎?你即使不說,咱也明白,不就是惱我教了靜兒一身武藝,更一把將她拽進衙里當差!你以為我願意讓靜兒成日跟著巡捕房一干汗臭沖天、滿口粗話的漢子們混嗎?我也不願意啊!可與其被村中那群老太婆拐去修術習巫,受擺弄到只會傻傻听從,然後恪守一生為巫、終身守節的破族規——」重重哼聲再噴氣——
「跟一群犯病、還犯得不輕的老太婆們為伍,我還寧願靜兒混在大老粗男人堆里,大衙巡捕房盡避陽盛陰衰太嚴重,到底是能尋到陰陽調和的機會,怎麼都比陰風慘慘的老太婆們強上百倍、千倍喝!听著不痛快,瞪人了?我說錯了嗎?若錯,你大可駁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