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永仁將銀票擺在庶弟面前的幾案上。「你只要說這是常家孝敬他的,相信大老爺就明白了。」
對于擺在眼前的銀票,常永禎是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望著對面的常三爺。
「敢問三叔,堂弟妹是怎麼死的?」
「當然是因為婚前失貞,知道沒臉見人,才會選擇自縊。」常三爺抽了口水煙才嘆道,「千挑萬選,居然娶到這種不貞不潔的媳婦,真是家門不幸。」
「既然沒有害死她,相信大人最後會還給常家一個公道,根本無須用到這一百兩銀票。」雖然已經確定死者是自縊身亡,並不是他殺,但真相為何,還是得要詳加調查才行。
「少嗦!叫你送去給知縣大人,你只要照做就夠了!」護子心切的常三爺不滿地斥喝。「還是要你爹親自來求你?」
要是愛子陽事不舉的隱疾在大堂之上傳揚出去,不就成了全山西最大的笑柄,以後要他怎麼出去見人?當然希望知縣大人不要再追究下去,快判張家敗訴,盡早把案子結了。
常永禎不卑不亢地回道︰「當今皇上最恨朋黨,更恨貪官污吏,若真將銀票送去給知縣大人,不就陷他于不忠?還請三叔見諒。」早就明白他們只在乎自己,從來不會為他著想,卻沒想到連賄賂這種事都做得出來。
「只要偷偷交給他,神不知鬼不覺,有誰會知道?」常永仁說得理直氣壯。
「再說有哪個官不貪污的?我就不信他會例外。若嫌一百兩不夠,看他要多少,盡避開口,常家出得起。」
聞言,常永禎冷冷地看著嫡兄,不發一語。
這可把常永仁給激怒了,心想自己可是嫡出,居然被個庶子瞧不起,一股無名火就往頭頂上竄!
「你這是什麼眼神?也不想想自己的生母是什麼出身,能有個小小的八品官位做,也是常家給你的。」
「這個小小的八品官是我參加科舉得來的。」常永禎回得鏗鏘有力,雖然品秩卑微,卻不是靠捐官,而是依靠自己的努力才有今天。
常三爺又語帶恐嚇。「今天你能住在這座別莊里,在常家的族譜上佔一個名,可要懂得飲水思源。」
他當然听得出這是在威脅,要是敢不從,後果自理。
「賄賂之事,我萬萬做不到。」文人注重名節,何況是在朝為官,更是不容任何人踐踏。
「你是真的不幫?」常三爺怒喝。
「我幫不了。」常永禎口氣听來很淡,卻隱約帶著幾分悲哀。
見他如此頑固,常三爺氣得臉紅脖子粗。「你——」
「失陪了。」常永禎起身離開。
回到東廂房,見到安蓉正專心伏案剪紙,想到嫡母必定不會放過他,就連爹這一回恐怕也不能替自己說情,更害得嫁進門都未滿一個月的小妻子也跟著受累,更是心如刀割。
「相公?」安蓉不知何時走到他的面前。由于夫婿向來表情不多,真的很難看出心里在想些什麼,不過此時卻能感受到濃濃的哀傷,她不禁忿忿地問,「他們都跟你說了些什麼?是不是欺負你、為難你了?」
說著,安蓉便拉著他坐下來。
「別怕!通通說給我听!」
這句話比任何安慰都有用,常永禎將她摟在膝上,緊緊地抱住安蓉。
她臉蛋一紅,沒想到夫婿會有這麼大膽的舉動,不過被這麼摟著,心里卻很歡喜,也就由著他了。
「天塌下來,我替你扛著。」曹安蓉發下豪語。
常永禧笑咳一聲,心想她這嬌小玲瓏的身段,個子也只到自己肩頭,要如何替他扛著?不過還是覺得甚為窩心、溫暖。
「我是說真的!」她嬌嗔地說。
他點頭,表示相信。
夫妻倆溫存片刻,常永禎才把方才在正廳的事告訴她,安蓉也沒想到常家的人會卑劣到利用夫婿去賄賂知縣。
「相公這麼做沒有錯!」常家人有本事不會自己去?只想要把責任推給夫婿承擔,真是太過分了!安蓉深深替他感到不平。
「嗯。」能得到認同,對他很重要。
安蓉仰頭看他,「常家的人一定都會怪你,認為你幫外人。」
「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這幾句話,我時時都用來警惕自己,不要做出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常永蹢正色說道。「若是連做人都做不好,又如何做個好官?」
她從來不像這一刻,認真地看著自己所嫁的這個男人。
即使身為庶子,被親人鄙夷嘲諷,在家中受盡欺凌和委屈,卻活得比誰都還要堂堂正正!安蓉不只敬佩,還深深地愛慕著。
原來她真的喜歡上相公了。在她眼中,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比得上他。
「相公還有我。」既然嫁給他,無論生死,安蓉都跟定了。
常永禎鼻頭一酸。「嗯。」
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衙門外頭濟滿了人,等著重新開堂。
而就在後堂,江知縣已經不僅是頭痛,手和腳也有些麻木,不過他卻不以為意,認為只是太過緊張,倒是身旁的師爺看出不對勁。
「大老爺氣色很差,還是晚一點再升堂?」他問。
江知縣擺了擺手。「沒事!不用擔心!」
「大人。」常永禎身穿官服,將涼帽夾在腋下,走了進來,見知縣臉色不對,眉心馬上蹙攏。「大人若身體微恙,不如改日再審。」
他覺得這兩人太過大驚小敝,才從太師椅上起來,就覺得頭重暈眩,連站都站不住了。「我……我這是……怎麼……」
「大人!」常永禎和師爺來不及扶住他,江知縣已然倒臥在地,陷入昏迷。
在一陣混亂當中,江知縣被抬回位在衙門後頭的內衙宅門,也就是知縣居住的地方,並立刻延請大夫。
江知縣的正室和偏房,都在一旁焦急地等候。
大夫把過脈之後,搖了搖頭,不大樂觀地回道︰「大老爺平日飲食不節,喜食油膩,又愛喝酒,以致痰飲中阻、肝陽上亢,如今血瘀、胸痹,恐怕……」
「老爺不能死啊……」正室頓時哭得呼天搶地。
「老爺不能丟下妾身……」偏房泣不成音。
就連師爺听了也想哭,他可是還有高堂老母和妻兒要養,不能少了這一條財路。「大老爺不能就這麼走了……大老爺……」
寢房內一片哭聲。
于是常永禎將大夫請到一旁說話。「還望大夫盡力醫治。」
「那是當然。」大夫自然點頭。
眼看升堂在即,身為縣丞,常永禎只好暫代。雖然之前江知縣已經有過好幾次因為宿醉未醒,正巧又有人擊鼓鳴冤,因無法開堂問案,便由他代理的經驗,但從沒想過有審問自己親人的一天。
他整理好身上的官服,戴上涼帽,只听得衙門擂響堂鼓,皂隸拉長嗓子齊聲高喊「升——堂——」,便慢慢地踱進大堂,最後往公案後方一坐,只見後方寫著明鏡高懸,兩旁又分別站著六房書辦和簽押房的人,氣氛可說是肅穆嚴正,堂鼓和叫喊這才停歇。
見到是由縣丞問案,眾人不禁面面相覷。
「由于知縣大人身體不適,便由本官代理。」常永禎簡單地說明。
身為被告的常家人見了,無不竊喜在心,料想他必定不會對自家人不利。
而苦主張家的人又豈會不知他是常家的人,當然要抗議了。
「你是常家的人,當然護著自家人!」跪在堂前的張家大哥憤慨叫道。
常永禎拍下驚堂木,目光沈靜清冷地掃視堂下的人,神情更是嚴肅。「本官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一切秉公處理,絕不循私。」
這番話在公堂上起了效果,眾人全都靜了下來。
他面無表情地揚聲。「帶一干人證!」
于是,一男兩女共三名人證,被衙役帶到公堂之上,屈膝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