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陶于薇再一次睜開眼時,屋里很暗,點了盞不太明亮的油燈。從窗外的光線看來應該是入夜了,她暈了好幾個時辰?
「……渴,水,金子,我要喝水……」
目光蒙間,一道人影走近,動作輕柔的扶著她未受傷的另一邊肩頭,小心的一小口一小口喂她喝溫熱的參湯。
「這不是水,有點苦,里頭有藥味,金子,妳糊弄主子,我要罰妳……」陶于薇想舉起手捏金子臉頰,這是她常做的捉弄方式,可是她卻發現自己虛弱得連手也無力舉高。
「不許調皮了,安心養傷。」傷勢剛一穩定就不安分,她沒想過這一次若是、若是……他不敢想象。
咦!這聲音、這聲音……不是金子!「怎麼是你?!」
陶于薇怔忡地望著兩頰瘦削,滿面青髭的臉孔,一時間以為又在作夢了,只是夢中的男人年輕了些,他比較干淨。
「妳傷得很重,連續發了三日高燒,不斷的囈語和盜汗,為免把大家的體力都拖垮了,所以決定輪流照料。」他沒說的是這些時日全是他一手打理,不許任何人接近。
那種失去她的惶恐他再也承受不住,眼看著她血淋淋地倒在懷中,氣息微弱,他竟束手無策,胸口像被硬生生撕開般劇痛,流出的不是他的血而是她的血。
那一刻,他有多痛恨自己,明知道她有危險還放任她的任性,自負地認為做了萬全準備,絕對萬無一失,附近幾座山頭的土匪都被他剿得一乾二淨,不可能留有後患。
可是他被打臉了,一著錯,全盤錯,他沒料到還有意想不到的一批人馬暗中潛伏著,在最防備松散之際狠招盡現。
身上猶帶血腥味的葛瞻殺氣外露,他的指節上有重擊某物留下的猙獰血痕,至今他體內的驚懼尚未平復,胸口漲滿的怒氣和害怕無處宣泄,他差一點又要飽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對他……很重要。
重如性命。
「你能幫我叫金子來嗎?我不舒服……」跟個一身邋遢的男人同處一室,就算她不當名節是一回事也會別扭。
「哪里不舒服?」葛瞻心焦的往她身側一坐,長臂一伸抱住嬌軟身軀,絲毫不見男女大防。
身子一僵,她笑得有點虛。「不、不是傷口疼,是……呃!我想淨身,渾身黏糊糊的……」
怎……怎麼回事?她心口咚地一跳,好像有什麼小兔子跳進心窩,他的貼近讓她好不自在,感覺心很慌。
陶于薇試著平靜心底的躁動,那種從未有過的心慌意亂令她十分慌張,她想是因為夢的影響,才將夢中女子的心思投注在這個長相一樣的男子身上,沒事的,不要慌。
可是她忘不了昂然而立的結實背影,以身相護的力拚惡徒,他流出的每一滴血是那麼刺目,還有他叫人留戀的溫暖懷抱。
她想,在那一刻死去也是無撼的吧!因為她感受到被保護的幸福感,好像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兩心牽絆,情意纏綿。
「不行。」他厲喝。
身子一縮,回過神的她面露委屈。「可是很難受……」
「妳的傷口才愈合,一動又會扯開傷處流血,再忍忍,乖,等結痂了再好好洗一回。」察覺聲音過厲,葛瞻放軟了聲,縱容又心疼的輕揉柔順黑發,眼中繾綣眷戀。
經此一事,他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心,前一世被他忽略的濃烈愛意涌上,令他既惶恐又不安,他該拿她怎麼辦才好,明明想遠離好保她一世安樂,卻是牽絲攀藤的放不開。還有陶于燕、趙家軍、他想一刀刺向心窩的葛鞅,以及該千刀萬剮的南越皇貴妃商蘭娣,曾是大皇子妃的她雖受寵卻無法封後,百姓們不會允許,她是否後悔當年的一時走偏?
「不要說我乖,當我是你養的寵貓,我覺得自己在發臭,渾身腐敗血腥味,我一定要洗淨全身,我受不了這股臭味。」像泡在酸菜缸里,一身酸死人的腐臭味。
「不許胡鬧,一切以妳的身體為重,別以為吵鬧有糖吃,妳不照顧好自己怎麼對得起一心為妳設想的蕙……蕙妃。」他差點月兌口而出喊蕙姨,所幸及時打住,未引人疑心。
一提到已逝的娘親,陶于薇的神情多了幾分低落,「我想娘,如果她還在的話一定不會讓我全身髒兮兮。」
「妳……」這只連受了傷都要往野地鑽的小狐狸!一聲輕喟從抿緊的唇瓣逸出,給人很無奈的感覺。
「哪個女孩子不想弄得干干淨淨,人家差一點就沒命了,死囚都有上路前的一頓飽餐,我不過擦擦身也不行,日後見了我母妃,她準會豎起好看的柳眉啐一句,『臭丫頭。』」陶于薇好不可憐的低下頭,語氣中微帶哽咽的泣音。
因為太了解她了,明知道她是裝的,葛瞻的心窩還是像揉碎了般,心生不忍。「別鬧了好嗎?
薇兒,我保證只要大夫一同意妳淨身,我一定讓妳痛痛快快地洗個過癮。」
又是薇兒……她臉頰微酡。「我很臭。」
看到她不滿的嘟起嘴,一如他所熟悉的嬌氣,他忍不住低笑出聲,「我一點臭味也聞不到。」
「那是你鼻子有問題,被溝泥堵住了。」她半惱半羞的堵著氣,想用言語打擊他。
他再度發笑,積存多日的郁色雨過天晴。「這次沒保護好妳是我的錯,不會有下一次。」
一見他眼中迸出的冷冽厲光,陶于薇忽生情動,止不住的愛戀如泡了水的豆子,瞬間發芽。「不是你的錯,要不是我鬧著要玩水也不會遇到攔路打劫的土匪,與你無關。」
土匪嗎?他嘴邊一抹冷笑。「少說話,再多喝一口參湯,妳流了不少血,要補回元氣。」
帶苦味的碗放在唇邊,被逼得喝了好幾口的陶于薇覺得滿嘴苦澀,她求饒地喊停,「喝……喝不下了,肚子很漲,我快吐了,啊!你……你在干麼……」
她倏地兩頰飛紅。
「幫妳消食。」她不好移動,免得又扯裂傷口。
一只散發熱氣的大掌覆于她月復上,只要是一名女子都會不自在、滿臉臊紅,羞到無以復加。
可是神色自若的葛瞻像是沒瞧見陶于薇的羞臊,大手一下輕、一下重的揉按,恍若對待心愛的女子,珍之,重之,無微不至的呵護,不忍心她再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原本想說什麼的陶于薇說不出話來,心底那株小幼芽以她驚愕的神速茁壯生長,抽出葉片,壯實枝干,女敕女敕綠綠的小樹已具參天大樹的雛形,她有了自己也掌控不了的依戀。
只是,人有三急。
「我……我要恭桶……」她很急,昏迷了三天,她怎麼不急。
「我抱妳去——」頭皮忽地一痛,一束黑發捉在瑩潤手心。
「葛廣之,你是男人!」她怒視。
正要彎將人抱起的葛瞻驀地一頓,身子略僵。「我不會偷看,反正是小泵娘身板,沒什麼看頭。」
「你、你混蛋!」聞言,她氣憤地踢了他一腳,這一踢她赫然發現力氣回復了三成,但是因為用力過度,傷口裂開了,她又被火速送回床上,重新上藥,包扎好後,這才在金子的服侍下終于解決急難。
「那些人不是土匪。」白文昭肯定的說。
哼!需要費事解釋嗎?
稍有眼力的人都瞧得出端倪,突然竄出的蒙面黑衣人身手矯健,行動快速,反應極快,全體動作有規律的一致性,明顯受過一段時日的嚴苛訓練,底盤極穩。
他們身上沒有土匪慣有的匪氣,眼神漠然不帶散漫,能收能放的殺氣猶如變色的蟲子,隱身在人群便是平民百姓,沒人察覺得出他們剛干完一筆殺人買賣,手上還有死人殘留下來的血。
更重要的一點是蒙面。
既然干了燒殺擄掠的土匪勾當,便有豁出去的莽勇,一群沒有明天,不怕死的亡命之徒,穿上黑衣是為了隱藏行蹤,好方便行搶,何必多此一舉以黑布覆面,怕人認出相貌,人財皆失的死人豈能出面指認誰是土匪?!
其實中途劫殺的破綻並不少,鞋子的統一,服飾的一致,連長劍的出招方式都十分雷同,尤其是只用眼神溝通的方式,那是軍中或暗衛才有的專門教導,一般匪徒不可能學到這般精良的密語。
思其及,葛瞻不禁想起前一世,他是不是忽視了什麼,被巨大的悲愴蒙蔽了雙瞳,未去深究劫殺三公主車隊的是不是真是土匪,只听信運棺回來的官員片面之詞,他記得那批盜匪最後隱匿深山野林之中,查無蹤跡。
一個公主的死草草了結,未逮到真凶,為何沒人追究事後責任?沿路的府衙,接待的官員,離出事地不遠的駐兵所,居然無一人被撤職查辦,此事好像一滴水落在河里就此隱沒,無波無瀾,漣漪不生。
那時的他在干什麼呢?
對了,那時他送完她最後一程,面色漠然的進宮見昌平帝,說服他和趙家出兵助他攻打南越國,糧草、兵馬準備齊全,他的復仇之路就此展開。
「查,一個不落的徹查,翻天覆地也要查個明明白白,我要知道他們究竟從哪里來,受誰的指使,真正的目標是誰。」三公主為劫殺對象可能是障眼法,他們想要的到底是何人?
他嗎?還是另有其人?
葛瞻百思不得其解,千名青衣衛出自天耀城,其忠誠度可信,背景也都干干淨淨,全是他南越國人,跟著他大大小小也打了幾場戰役,他信得過自己人。
反之,陶于薇只帶了數名宮女、太監微服上路,並未大擺公主陣仗,她那邊的人數更簡單,十根手指頭數得出來,要從其中挑出威脅性較大的人並不容易,除了孔方……
孔方?!
葛瞻黑眸冷了冷,認為自己想多了,一個管事會有什麼仇人,最多是利益不均遭人惦記罷了,誰會這般大手筆地雇殺手將其殺害。
前一世,他死時二十八歲,因此他不曉得自己死後又發生什麼事,例如昌平帝死于何年,繼位人是誰,葛鞅和商蘭娣這對狗男女是否遭受報應……人死萬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