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終于解月兌了——」
解……解月兌了?!
愉悅的歡呼聲傳來,扭過頭一見笑得歡欣的女子,面色冷然的葛瞻露出古怪神色,似是看不懂,又有些納悶的盯著正在伸腰扭肩的身影,不太理解她口中的「解月兌」是什麼意思,她歡喜得讓人很不安。
辭別了鑼鼓喧天的送嫁隊伍後,陶于薇如無人管束的野馬般月兌下重得要命的金嫁裳、鳳冠,換上素淨的藕白色纏枝水蓮衣裙,臉上亦是脂粉未施、素面朝天,顯得清雅素麗。
一擺月兌京城壓抑的氛圍,她又笑又叫的下了馬車,踮起腳尖原地轉圈,要不是宮女金子的阻止,她還想褪了鞋襪luo足奔跑,把這些年在宮里受的郁氣全給爆發出來。
此行她帶的人不多,輕車簡從,兩名侍女金子、銀子,賴在地上打滾非要跟她走的小寶,四名她自個兒培養,覺得身手還不錯的前風雨樓死士,以及管東管西管家業的大賬房孔方,她的家產捏在他手上,不帶他走行嗎?
不過,陶于薇可是立志要當天下第一財主的人,小小的婚事豈能阻礙她的凌雲志向,離了後宮那個會吃人的深潭,她要做的事可多了,不帶著大管事幫襯著她不安心。
「妳……回馬車去,這樣胡天胡地的有失公主身分。」她知不知道她是女人,當著數百男子面前手舞足蹈成何體統,她不是有護短的趙家軍袒護的陶于燕,可以不顧及名聲,任意揮霍得來不易的皇家公主身分。
听葛瞻甕聲甕氣的擺出老古板神情,陶于薇笑顏如花的將手上的鮮花往他頭上一撒,落英繽紛,「請問你用什麼身分管我?你一不是我父皇,二不是我兄長,三不是我相公,你的話作不得數,白搭。」
一說完,她咯咯直笑,快活的伸出縴縴十指,讓擰了濕巾的金子為她擦手,再接過小寶遞來的果子狠啃一口。
不說是挑釁,也絕對是恣意妄為,她和宮中低調做人的長鳳公主完全不同,放出籠子的鳥兒哪有那般被困住的蔫氣,她張狂飛揚,活力四射,活似一朵瞬間綻放的巨大牡丹花——艷極。
「我是負責護送妳回水月族的護衛首領葛廣之,妳的安危至上。」眼看著她的「不听話」,葛瞻有很重的失落感。
在前一世,陶于薇喜歡他,很少和他唱反調,雖然不到百依百順的地步,但是只要他一開口,十之八九她會妥協,再用商人的口吻和他談條件,退一步也要佔得小便宜。
可是她真的沒有當面頂撞過他,一直以來以她順著他多,他幾乎想不起來她曾經何時有過如此的張揚,似乎他在她眼里只是一粒塵埃,扎了眼抹掉便是。
無足輕重,他成了無足輕重的人,對她起不了任何影響,連影子都不是,就只是個路人。
「葛廣之,你一名小小護衛首領敢對本公主不敬嗎?可要識時務才好,日後等我嫁給了你們大王,你要改口喊我王妃。」在身分上,她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抿著唇,他盡量不露出想揉亂她一頭烏發的渴望。「我們必須盡早啟程才能在日落前趕到落葉城。」
她笑笑的一抬腿,一腳踏住想偷懶的銀子裙襬,重心不穩的銀子兩手朝半空胡捉,慘叫一聲往後一跌,她看得開心地直咯咯發笑,「誰說我要去落葉城,那里好無趣。」
「不去落葉城?」他倏地黑眸一瞇。
「你很趕呀?是不是家鄉有美麗姑娘等著你,你急著回去卿卿我我。」她近乎調戲的以草葉撓他面龐,碎玉繁星般的光芒在水汪汪大眼流轉,給人俏皮的感覺。
不為所動的葛瞻兩指一夾,將青翠草葉遠遠一扔。「落葉城是到水月族必經之路。」
「沒有快捷方式?」她又耍起小無賴,故意和他兜著圈子玩,看他一臉面癱她很不舒爽,想把那張面皮剝下來,換上逢人便笑的大笑臉。
陶于薇不習慣身邊有人冷冰冰地,有如擱了一塊大冰石似的,她打小接觸的人以生意人居多,不論是真心或假意,起碼見面三分情,笑得再假也讓人感到無比真誠。
可他呢?不笑也不多話,一張臉皮像是黏上去的,怎麼逗都不會太大的表情,根本是棺材店老板——死人臉。
「妳不適合。」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山路崎嶇。
「沒走過怎知適不適合,別看我小辦臂細腿兒,渾身沒三兩肉的小身板,當年為了趕夜路送貨,我手腳磨破皮照樣拚,你說是不是呀!孔方阿兄。」她頗為得意當時的耐磨耐操,跌倒了又爬起來,她靠著敢拚,拚出陶三姊的名聲。
她是排行老三的三公主,自然稱自己為陶三姊。
「嗯!她比外表看來強悍,我們連夜走了三十里路,將五十斤重的茶葉交給茶行老板,讓他能順利出貨。」孔方從不扯陶于薇後腿,應答自如的簡約描述一番。
「你讓她一個姑娘家去扛茶葉,孔方,你太令人失望了。」他以為有孔方的護持她會更順當,沒想到……
面對他異常的嚴苛指責,孔方納悶地暗生疑竇,「我跟你很熟嗎?听閣下的口氣似乎是熟人的相輕。」
他沒見過這位給人懾人感受的水月族族人,可他說話的神情好像與他相識已久,對他的行事和性情知之甚詳。
孔方不禁回想,他是否曾與此人結交過,那股與他相熟的感覺太強烈,可是他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葛瞻一收狂肆性子,面色微冷,「不認識。」
「但是你直接喊出我的名字。」而且準確無誤,沒有任何異族口音,像在喊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黑眸一閃,「公主身邊就你們幾個服侍的人,我若是還記錯名字,分不清誰是誰,我這護衛首領也不用干了。」
听他的解釋,心中仍有疑慮的孔方勉強接受,「那倒是,我和公主自小的情誼是旁人無法理解,她個小卻愛逞強,她想做的事若不讓她做,阻止她的人會很慘……」
似想到什麼,他淺淺一笑,一側頭,看向同時也扭頭望向他的陶于薇,兩人不用言語的默契在彼此的眼神交會,驀地一同笑出聲,分享著別人不知道的小秘密。
默然看在眼里的葛瞻忽然感到憤怒,胸口有幾百條小蛇在啃咬著,他沒法說出心中的感受,只覺得原本屬于他的溫暖漸漸消失了,它慢慢地月兌離身軀,飛到另一個男人身上。
「也沒多慘,頂多在茶水里下巴豆,坐著的椅子突然少了條腿,炒菜的紅蔥頭變成蒼蠅頭,喝蛇羹喝到臭襪子,鞋子里面多了只死老鼠。」看誰敢和她作對。
因為娘親的縱容,身邊一群忠僕護著,本就金枝玉葉的陶于薇在出了宮後雖然吃過一陣子苦、餓過肚子,可是骨子里的尊貴仍是抹滅不去,皇家霸氣還是有的。
及長,為了和人談生意她沒少付過代價,但是一路運氣旺的她倒沒受過什麼挫折,最多出點小禍事而已,她撢撢衣袖上的灰塵照樣賺大錢,把別人貪她的又挖出來。
「妳忘了提船底打洞,事前沒知會我一聲,害我差點慘遭滅頂。」孔方睨了她一眼,事發突然,他硬是喝了好幾口河水。
「你會鳧水。」淹不死他。
孔方指責地一擰她鼻頭,「這不是理由,船上還有其他與妳並無恩怨的人,妳下手太重了。」
「可我派了小舟將他們一個一個救起呀!那個笑我不會做生意的周大胖也不過喝了一肚子水,被踩了幾腳就清醒了。」有點可惜,她多想自己是踩他的人,偏個小無力。
「若他醒不過來呢!」她實在胡來,瞻前不顧後。
陶于薇心虛的干笑,「那時沒想那麼多嘛!一腔熱血沖到喉嚨口了,只想著怎麼讓他畏懼看到我就繞道而行,再也不敢在我背後耍手段。」
「妳喔!若是沒有我在身邊盯著,看妳闖多少禍——」他伸出的手忽被另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掌箝制,落不到想揉的發上,手腕間傳來的疼痛讓他不動聲色地朝出手者一睇。
「她是我族的王妃,請謹守本分。」看到兩人旁若無人的親昵樣,第一次飽受遭人忽略的葛瞻胸口堵得慌,他告訴自己別去插手,離他倆越遠越好,可莫名的,身體像有自己的意識,往前跨了幾步,擋住孔方想揉發的手,他居然松了口氣。
這是怎麼回事,他幾時變得這麼浮躁,眼前的兩人在前一世是他最親近的摯友和親人,他們助他良多,讓他從自惡自厭的深淵爬出來,說是恩人一點也不為過,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深厚也是他早就知曉的,他常笑她愛上孔方比愛上他有福,仁人君子的孔方才是良緣。
只是他此時在慌什麼,一見兩人舉止親密,無須多言就能心意相通,慌亂的內心催促他必須做些什麼。
是他自己放棄的,再一次重生他回到二十一歲那一年,他正慘遭兄弟和妻子的連手背叛,本該失意喪志的他未走向原來的路,他用前世所學的武功和兵法救出幾日後會身首分家的白文昭,兩人召集舊部將殺出重圍,叛逃出京。
幾年後,他們建立了以堅固、難攻聞名的天耀城,並開始向各國販賣戰馬、武器,發戰爭財累積財富,將天耀城聲望推到高處,令每一國的上位者不敢輕忽其實力。
「你說得對,是我造次了,老當她是昔日愛胡鬧的小泵娘。」她,到了嫁人的年紀。孔方若無其事的收回手,嘴角溢笑,他看著陶于薇的眼神很溫柔,柔得讓人感到一陣鼻酸。
「以後別再犯了。」葛瞻的聲音有些冷硬,似想道歉又扯不下臉,略帶低啞。
其實他的異狀全落在不遠處的一群屬下眼中,他們對他的情緒外露顯得十分意外,同時也不明白他為何一踫到那位三公主便變了一個人似的,對她的一舉一動特別關注。
光是調派青衣衛護嫁便不像他會做的事,雖然他一樣冷著臉不許人靠得太近,可是仍有稍稍的改變,像是偶爾會走神,沒來由的發怔,莫名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