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端木明珠為自己一時不慎所苦的時候,端木琛正在司香院中看著六王爺信——太子設這局逼他娶妻,皇上已經知道,太子禁足,罰俸,什麼時候到頭,還要看皇上心情。
皇帝一方面固然是疼惜他這個被算計的孫子,但更多原因,是在于心痛太子的不爭氣——見一個,眼紅一個,自己當了三十幾年皇帝,賜下的東西可多了,弟弟們,皇子們,佷兒們,誰不深受皇恩,難不成來日登基,他還想一一跟臣民討回他這個父皇賜下的恩物?心胸狹窄,何以為君?
端木琛自然知道太子這幾年始終派人盯著自己,是故年紀已到,卻不敢娶親,太子一日疑心不除,他貿然有後,只怕那孩子也活不長,鏢局出身的護院跟大內出身的侍衛,他不會傻到以為那是同一種級別的存在,護院防得住宵小大盜,但防不住爆中侍衛,自己對在皇宮坐牢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這話說來大概也沒人信。
江山,江山,若走不出那皇宮,不過也就是張地圖而已。
說來,祖母真是聰明至極,一曲琴,一盞茶,一個笑臉,便換來皇上念念不忘,子孫富貴無匹。
端木家雖然不是官,但掌握著大康王朝的經濟命脈,這權力可非一般官位能及,也難怪朝中官員個個眼紅。
太子想要金銀,這他尚能理解,只是太子以為他對皇位有意,未免想得太多。
江南四季各有風景,能日日跟母親問安,見兩個妹妹生活安好,他可什麼都不缺,皇上幾次召他留京他都推辭了,想要的便是自由自在,比起被困在宮中,對著一張地圖自滿,他倒寧願腰纏萬貫,行遍天下。
腳能踏上的地方,才叫江山。
皇位?誰希罕!
將六王爺的信放進爐里燒了,直到一絲紙片也不剩,他這才看起賬本來。
上京一趟十余天,沒听回報,這積在一起,只能說累得嗆,嫌每日來回麻煩,這幾次都住在港邊的客棧里,直到事情處理完畢,才回府邸,才剛剛吃完飯,連茶都沒喝一口,綠茴來報,說大小姐來了。
這都快生了還跑來跑去?
只見端木明珠跨過門坎,立即嘩啦啦的跟他說白日在水榭發生的事情,她是听他的話,去跟未來嫂子親近給母親看,誰知道沒弄好,人家以為她仗勢欺人,擺架子呢,她端木明珠自認不是那種人,但水雲路那波瀾不興的軟泥態度,真是讓她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只覺得冤枉萬分。
听完端木明珠的「委屈」,端木琛只覺得好笑,「她真這麼講?」
「是,我都覺得自己要是壞人了。」
看著她懊惱的臉,端木琛微覺好笑,「行了,我再跟她說。」
「再?哥哥你跟她哪有這麼熟?」
端木琛笑了笑,「原本不熟,不過前幾口看了京中來信,熟了。」
不但熟了,也知了。
水雲路是庶長女,但在她之前,有兩個姨娘懷孕卻都滑胎,水家四房有十幾個女人,除了正妻之外,能順利生下孩子的只有李姨娘跟另外一個通房,這樣的母親教出來的孩子,只會聰明,不會傻。
她那句「端木少爺沒同我說起此事,只怕另有安排,不如姑娘再跟少爺商議商議,若是意見相符,那我便擇吉日拜訪太太」,真的是很伶俐,明珠都沒發現的事情,倒是被她嗅出端倪。
「你回去休息吧,我會跟她提的。」
「那得跟她說,我沒那意思喔。」
「知道了。」
待端木明珠走後,端木琛把茶喝了,這才對外喊,「墨玉,去桃花苑請水姑娘過來……不,去跟水姑娘說,下午若方便,我去桃花苑訪她。」
水雲路當然是方便了。
他看了一會書,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又換件衣服往桃花苑去。
上次來桃花苑,天色黑,根本看不出景致,這次倒是真看出來了,小塘,涼亭,綠草地,攀牆的紫色朝顏,幾只花貓隨意或躺或臥,十分閑適,只是……
一個青衣丫頭就站在垂花門旁,看到他,立刻行禮,「見過三少爺,我家小姐在亭子里。」
從太子手中的有用之人變成無用之人,差異可不是一兩點。
那日她來送八字時,盛裝華服,儼然是高貴的官家小姐,此刻卻是素顏,棉布衣,頭發也只用粗釵簡單挽了個髻。
石桌上沒有烹茶用具,簡單的一只壺,兩個杯子。
端木琛知道就在前幾日,太子把自己的人都撤了,也有預期桃花苑中僕人會少得多,只是環顧四周,這……
水雲路嘴角彎了彎,「三少爺見笑了。」
的確很好笑。
大抵是婚事已定,刀疤嬤嬤懶得應付,那些好衣服,首飾,都不給開箱,明珠說,她連胭脂都沒有——听到時已經覺得荒謬,沒想到親眼所見更離譜,太子要撤人,竟連個粗使丫頭都不留。
看來,那青衣丫頭應該是水雲路從水家帶出來的,所以才沒被收走。
太子心胸狹窄至此,簡直大丟皇家臉面,難怪皇帝禁足,罰俸,不說日期,恐怕就是要他好好想清楚。
「嬤嬤把好茶葉都拿走了,只剩一些粗茶。」水雲路親自給他斟了茶,「三少爺請用。」
連茶葉之類的東西都拿走?
一般女子落到這田地,只怕終日惶惶不安,她卻是氣度嫻雅,讓他不由得生出一些好感。
結親,是他給自己善後,後來知道她只是無奈奉命,他想,那就養著吧,他就不信一個女孩子還能在他手中翻天不成。
此時見她穩重,內心不禁生出另一個想法——母親出身低微,又不識字,故即使這些年不少夫人相邀,總不敢過府,怕給兒子鬧笑話,能跟官家結親一直是她內心希望的,水家不只是官家,還是國師世家,皇親國戚看到,也會敬上三分,水雲路容貌出眾,氣度泱泱,完全符合母親對官家女子的想象。
如果她真能討得母親開心,也算是替他盡孝,只是如何讓她願意照他意願行事,恐怕是得好好談一談了。
水雲路當然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子非常荒謬,但她一來無心擺樣子,二來,也沒那能力擺樣子——刀疤嬤嬤可把所有能拿的都拿走了,桃花苑只是雕梁畫棟的一間空院子而已。
但也好,越是一窮二白,端木家越不會對她有戒心,她的日子也就會好過上一些。
這不,端木琛看著那顏色翻褐的茶葉,臉色十分和緩,比起她去硬塞八字那日要好看得多,茶水顏色明明很糟,但他居然也喝了,「成親便照你說的,訂在九月初九。」
所以已經定了,可家里怎麼都沒來信……
大概是看出她疑惑,端木琛主動道︰「你祖父的意思是結親,至于迎娶之事,就免了。」
嘴角抽了抽,好吧,庶女生活多年,此種事情不用意外,「那聘禮……」
「收了。」
「可有退回部分?」
看著水雲路帶著一絲希望的模樣,端木琛忍不住想笑,「連一樣都沒退。」
水雲路默默有種丟臉的感覺,「三少爺當時應該先來問問我再去下聘,祖父素來貪財,一旦讓他拿入手中,是別想再樞出來的。」
「算了。」
水雲路想想也是,端木琛家里什麼最多?銀子。
笑了笑,「三少爺今日來到桃花苑,想必有事,桃花苑中,除了我與水家帶來的丫頭,再無其它人,盡可直說。」
「水姑娘好爽快的性子。」
「三少爺手握河權,時間可比金子還貴,若是沒事,只怕不會輕易來桃花苑。」畢竟這院子可是案發現場,別說受害者,就連她有時想來,都不是很愉快。
「這樣吧,我先問問姑娘,可知我為何吃了虧,卻是一點報復之意都無?」
「這我也想過,原以為三少爺是權衡時勢,讓太子爺一讓,但後來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許是京中有變化,只是我在這里卻不明白。」
「我就直說了吧,京中確實有變,但主要是我母親年紀已大,我又已是弱冠之齡,卻未有妻妾,母親一生願望是看我娶個體面的姑娘,別的不說,水姑娘的家世氣度,極合我母親心思。」
他之所以這年紀未婚,便是擔心有後,逃不了太子毒手——母親連折兩子,中年喪夫,若是這般年紀再來送孫子,只怕要承受不住。
但眼見太子的想法居然是塞給他一個嫡妻,計劃將來端木家的子孫自願歸還河權,那麼,只要是這個嫡妻所出,太子便不會出手,加上他這陣子調查所得,這水雲路實在不足為懼,連下聘這大事,水家人都沒寫信告知,足見她也是立場艱難——只是這些話說來傷人,跳過不講。
「母親喜歡官家女子,我又不愛娘家太大勢,水姑娘是官家庶出,再合適不過。」
「三少爺之所以放寬心胸,是想通了,要我讓太太開心?」
「是。」端木琛微微一笑,「所以以後人前,姑娘要與我彼此有意,至于人後,我不會虧待姑娘。」
水雲路眸光一閃,「不會虧待,還請三少爺告知,如何算善待,如何算虧待?」
果然是夾縫中長大的庶女,該仔細的地方絕不迷糊。
他想了想,道︰「姑娘既然是我正妻,那麼我端木府必以正妻之禮待之。」
「好。」水雲路伸出手,「我替三少爺給太太盡孝,讓太太舒心,雖是正妻,但掌家之權自是不用,只請三少爺保我生活無憂,不受人欺。」
端木琛伸出手,跟她輕擊手掌,「一言為定。」
擊掌之後,水雲路心中總算踏實了——交付八字那日,她下跪叩頭,待他扶自己起來,心中已知他不會對母親出手,于是自欺欺人的想,好了,一切沒事。
哪里會沒事呢,人在屋檐下,事情可多了。
被尊重是過日子,不被尊重也是過日子,可以的話,當然希望是前者。
一場戲,一世安穩,也算很值。
「既然要我討得太太歡心,那還請三少爺告知太太的出身過往,習慣偏愛,好讓我避其所嫌,投其所好,當個貼心晚輩。」
好個避其所嫌,投其所好,「我母親是農家子女,性子樸實,不懂繡花,不會彈琴,每日所樂,便是見雙胞胎孫女素兒與絡兒與她爭寵,最近只掛心我大妹明珠即將臨盆之事,馨州雖然多貴夫人,但卻是沒有來往。」
「那三少爺呢?」
「也是要避其所嫌,投其所好?」
「總不能太太問起時,卻是一問三不知,三少爺見太太質樸,但若是說起自己兒子,只怕全天下的母親都是聰明伶俐,心細如發。」
「我生平最大興趣,便是看賬本,算銀兩。」端木琛揚眉笑問︰「如何?」
「此等興趣,也不是一般人有福氣有,三少爺不用妄自菲薄。」說到最後一個字,已經笑了出來,這端木琛,比她想得要好相處的多,「誰不愛銀子,三少爺會被太子盯上,是因為銀子,我來到這里,也是因為銀子,只是世人皆怕自己被視為庸俗,所以不敢直言,若是想想食衣住行,三少爺的興趣就必要得很。」
端木琛眯眼一笑——母親不善交際,明珠卻是有幾個閨閣朋友,許姨娘家中也有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幾次想說給他做妾,他偶爾玩興起,會告知對方自己最愛看賬本,算銀兩,每次他說出這句話,那些姑娘們的表情就好像他說了什麼粗言似的,在他看來,都是裝模作樣,能在春日賞花,秋日游湖,靠的可不是雅致,而是銀子。
這回原本也想嚇嚇水雲路,卻沒想到她竟是妙回一頓,登時生出一些好感。
又看她衣著打扮窘困,連丫頭都只有一個,便道︰「過幾日,我會送些人跟東西過來,水姑娘切勿推辭。」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