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鐘子靜,回程路上,鐘凌問︰「我想到幾件事,有些不明白。」
「你說。」
「為什麼你知道鐘子芳已經死在山上?知道我死而復生?」昨天情緒太激動,事後回想,這才發覺他的話里有漏洞。
她終于追問,上官肇澧早在心里揣測過千百次,自己該怎麼回答她才好,但無論怎麼琢磨,都琢磨不出比誠實更好的說詞。
「你不是說,鐘子芳把她的記憶全給你了,你應該知道的,不是嗎?」
「沒有,她給的記憶中獨獨缺漏這段,娘曾經追問過我,問那天我和爹爹在山上踫到什麼事,爹是怎麼死的?我說不出所以然。」
是因為太害怕,鐘子芳刻意遺忘那段?她不知道。
上官肇澧點點頭,說道︰「我告訴過你,莊黨無數次派人刺殺四皇子。」
「對,所以你們一明一暗,互相幫襯。」
「那次肇陽來找我,當時我查到莊道洪盜賣官糧的證據,而他剛剛擒殺了國舅爺莊進成的一名死士,那名死士身上帶有燕國太子給莊進成的書信以及大筆銀票。」
「燕國太子?那是通敵叛國嗎?」
「沒那麼嚴重,燕國還算不上咱們天燁皇朝的敵國,但他們國小、地小,容易受鄰國欺辱,偏偏國內沒有鐵礦,生產不了精良武器。」
「這個錢,國舅爺賺了?」
「對。」
「鐵礦不都是歸屬朝廷的嗎?他怎麼買賣?」
「很簡單,戶部、兵部里多得是他的人,每回朝廷鑄造兵器送往各個軍營時,五千把弓大筆一揮便變成三千把,一萬柄槍剩下六千,多余的便以絲綢茶業的名目送往燕國牟利。」
「經年累月的,那可是一大筆驚人的銀子。」古人貪污的能耐不輸現代人,難怪俗語說,做官不貪衰三代。
為什麼要忍受十年寒窗?求的就是個貪污條件!
「還是無本生意。」上官肇澧笑著補上一句。
「連朝廷的東西都敢盜賣,國庫通家庫,國舅爺把朝廷當成他們家開的?比起來,盜賣官糧的莊道洪還真不算什麼。」鐘凌嘆為觀止。
「沒錯,莊進成食髓知味,在全國各地派人探勘挖掘,看看能不能挖出銅鐵金銀。」
「所以呢?挖到了嗎?」
「挖到了,這是後話。當時肇陽擒殺莊進成的死士,搜走他身上的書信,卻沒料到莊進成為人小心,送信人後頭還會派十數人暗中保護。書信的內容讓他驚詫不已,他順路往秀水村來,想與我商議此事,沒想到保護死士的那幾人一路集結同黨,追殺過來,他們在山林中找到我和肇陽。
「當時,我身邊只有阿六,肇陽身邊只有清風,以四對數十人,我們屈居下風,若不是對方不敢把動靜鬧得太大,引來地方官的注意,恐怕那次我們凶多吉少。」
肇陽之所以急著尋他商討主意,是因為皇帝心思縝密,若由肇陽親自將線索交上去,怕會造成皇帝不好的印象,認定是肇陽想將太子拉下台,暗地動的手腳。
因此這些年來,莊黨的惡行惡狀,他們都必須迂回謀算,讓不同的人、藉由各種不同的狀況鬧到皇帝跟前,一是不教自己成為莊黨的目中釘,一是不讓帝心起疑。
「後來呢?」
「我們且戰且退,退到山坳處,遇見鐘明和鐘子芳父女,鐘明是認得我的,他很熱心,將我們四人藏身在一個隱密的洞穴中,若是無人帶領,很難被發現。我們藏好後,他承諾進城找周大人來救我們。
「但是他們離開不久,便遇見莊進成的人。鐘明性格沉穩,幾句話哄得敵人相信,一路行來他並未見到任何人,但是鐘子芳心虛,幾句話就被哄出真相,雖然她及時住嘴,沒透露我們藏身的地方,但對手哪里肯就此放過。」
「然後呢?」
「他們想哄鐘子芳領人找到我們,鐘明企圖阻止,對方不耐煩,一劍穿胸,當場殺死鐘明,鐘子芳見狀嚇瘋了,她撲在鐘明身上放聲大哭,任對方再怎樣威言恐嚇,她只是一個勁兒的哭,什麼話都听不進去。
「他們嚇她、抓住她,強逼她帶路,突地她發起狠,狠狠咬上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對方吃痛將她推開,不料,她沒站穩,一路從山腰處往下滾,撞到大樹樹根方才停止。」
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嘆口氣,鐘家父女與那些人對峙的地方離他們的藏身處雖不遠,仍能見到身影和隱約的說話聲,但對方的動作太快,殺了鐘明後他一度想沖出去救鐘子芳,可肇陽攔著他,低低提醒,就算他們現身,那小丫頭最終還是活不了。
「她死了,無人可以逼供,他們把附近都搜遍也找不到我們,只好往後山一路尋去。敵人離開後,我們確定鐘明和鐘子芳已經沒了氣息才離開的。」
鐘凌明白了,鐘子芳是因為罪惡感,認定是自己害死父親,才刻意遺忘那段經歷,也是因著那番遭遇,以至于潛意識里她對肇澧避之唯恐不及,寧死也不願與他結親?
上輩子鐘子芳撿回一條命,卻還是在二十歲那年香消玉殞,這一世換成了自己的靈魂,她一定要改變結局。
「為什麼不幫他們收尸?」鐘凌問。
「我不想讓對方猜到,我和秀水村的村民有關系,生怕日後村民不得安寧。你無法想象,莊進成的手段有多殘忍,他曾經道听涂說,說紫河車能讓男人重振雄風、延年益壽,居然在一夜之間殺死一個村里的五個孕婦,剖月復好得胞衣。事發當地的里正、縣官不忍百姓受苦,想往上舉報此事,莊進成聞訊竟一把大火將整個村子三十七戶人家連同縣官全數燒死。」
一陣陣雞皮疙瘩浮上來,鐘凌可以想象,他們可以輕而易舉殺害一對父女,若是能逼迫上官肇澧出面,殺戮一村子的百姓又算得了什麼事?
「他把人命當螻蟻看待?」
「莊進成的父親莊德文是二皇帝,你說他是什麼?二太子!」
上官肇澧嘴邊露出一絲冷笑。連一個小小的呂氏,一只他手下養的狗,都敢禍害壽王府,他有什麼不敢的?壽王不是普通百姓,他可是皇帝的好兄弟吶。
這會兒鐘凌徹底明白了,所以他為她爹爹的喪事伸出援手,他听聞她娘的死訊急趕而來,他為阿靜的課業盡心,他處處幫助自己,他給的溫暖,為的是……報恩?抱歉?
這樣解釋很合理,可是合理的推測,卻推測得她心情低落。
搖搖頭,她撇開低落,她明白自己之所以低落,是因為要求太多。
她要求友誼純粹,要求他對自己的好沒有背後原因,可這天底下哪有平白無故的好,他已經是個大好人了,願意為自己的罪惡感默默付出,她還能要求什麼?
苦苦一笑,她問︰「不是說要回京的嗎?」
「考慮再三後,我決定直接到港縣和肇陽踫面。」她這是不想看見他?
他的想象力讓自己心情郁郁,只不過掩飾得很好。
「港縣?你們到那里做什麼?」
港縣是劉爺爺的家鄉,那時他們住的那座山林被皇後的娘家人佔據,當地官府不但沒有為百姓伸冤,反倒助紂為虐,迫得劉爺爺不得不帶著病重的媳婦和阿志離開老家。
「講到這個,我們欠你一句謝謝。」
「怎麼說?」
「當今聖上喜歡微服出巡,那回到淮縣本是經過,卻沒想到在半路上遇見你和劉爺爺,你們的對話引起他的重視,皇上暗地派人到那座山里探查消息,一探二探,探得莊家在那里開采鐵礦、制造兵器,還蓄養了三萬士兵。」
這件事讓皇帝下定決心將莊黨全數鏟除。
皇帝可以忍受莊家貪財、貪權、貪勢,終究當年若無莊家的全力扶持,他不但無法平安長大,更甭想登基為帝,因此不管多少刺扎在心頭,只要不動搖國本,皇帝都給予莊家極大的包容。
皇帝甚至向朝臣百官透露過,只想削去黨羽、保住莊家,可蓄養兵馬之事一經查出,就不再是小事,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蓄養兵馬?除了謀朝篡位,還有其他可能?這可不就是動搖國本了?
上官肇澧和上官肇陽早探得此事,只是還沒找到適合的法子透露給皇帝知道,此事牽連甚廣,倘若處理不好,怕會連自己都搭進去。
誰知天上掉下大好事,皇上會在出游途中遇見鐘凌和劉星堂,更沒想到一老一小口無遮攔地談論此事,一個巧字,鐘凌成為上官肇陽嘴里的福星。
「那座山中真有鐵礦?」鐘凌吐舌頭,她果真是神機妙算劉伯溫嗎?居然隨便蒙幾句也讓她給猜中。
「對,那座山里只住著十來家獵戶,山地取得並不難。」
他們認為,莊家開采鐵礦不見得是要謀朝篡位,頂多是莊皇後的兩手準備,畢竟朝上有莊德文把持、後宮有莊皇後坐鎮,太子雖庸碌,卻也在位多年,莊家的地位穩若泰山,沒道理謀反。
莊家許是想把兵器買賣的生意做大,至于招募的那些士兵,是為著開采、制造、運送,想必那座山的鐵礦蘊藏量相當豐富。
但他們不能讓皇帝往銀錢那方面想,只能收買皇帝的身邊人,要他們將莊家欲謀朝篡位的念頭深植皇帝心中。
既是謀朝篡位,事情就大了,除動用武力之外,無法將其根除。
然而莊德文位居高位,一旦知道皇帝想動用軍隊圍攻港縣,自然曉得事跡敗露,要不是想盡辦法動之以情,說服皇帝莊家無亂臣賊子之心,就是干脆鬧大,直接造反,莊家黨羽眾多,數年來他們的勢力盤根錯節,早已盤據朝堂各個角落,真要動用軍事,皇帝不見得穩贏。
幾經盤算,皇帝決定混淆視听,下令讓四皇子上官肇陽領軍前往西方練兵。
西邊的魯國有大將軍魯鑫,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幾年魯國周邊幾個小國被他們打得無招架之力,隱隱有往天燁皇朝進擊的趨勢。
眼下朝堂無人能應戰,最後派了上官肇陽派出馬,只不過他尚未領過軍,因此皇帝予以一萬兵馬,讓他演練。
得知聖意,莊德文、莊進成父子自然樂意附和,多年來他們幾次對上官肇陽動手,卻一回回讓他平安躲過,也不知道是他運氣好得天庇佑,或者他是個難纏的精明人物。
魯國大將魯鑫並非簡單人物,面對即將爆發的戰事,朝堂根本無人可以出戰,上官肇陽肯挺身而出是再好不過的,若他能戰死沙場,更是大好消息,少了個可以威脅太子之位的人。
「是啊又不難,一戶給一點錢就能解決的事,為什麼要強取豪奪,泯滅人性?」听劉爺爺說,有獵戶死守家園,被莊家的人攔腰砍死。
「如果用買賣交易,容易把事情傳開、鬧大。」上官肇澧解釋道。
「你的說法有問題,我怎麼想都覺得莊家佔地為王才更會引起騷動。」
「你想想,誰沒事會拿白花花的銀子去交換一片山地?又不能犁平了種田,沒有收益的事誰願意做?再說獵戶本就是佔山落戶,沒有房契、地契,且他們世代居住在那里,若是給的銀子少了,必定不肯搬,要是給得多,誰不猜疑那座山里有什麼好物,否則干麼砸大把銀子買下?
「天底下的聰明人多了去,一猜二猜難保不會猜不出幾分道理,不如用權勢逼人,一句溫泉眼就把事情給遮掩過去,反正佔地為主這種事權貴們做得多了。」
上官肇澧一篇話將鐘凌給收服,錯誤的事在他嘴里翻了盤,這天底下哪里來的公平正義?
「你這次奉皇命要奪回那座鐵礦山?」
「對,原本我和肇陽在京城會師,領軍前往港縣,後來我想,不如直接到港縣與他們踫面,便不必來回奔波。」
他不提鐘凌作惡夢的事,不說自己為她而心軟,反說了自己不願奔波,是因為……因為她有徐伍輝,更因為那個未知的預言,前輩子的自己確實是死了,不是嗎?
他還是想娶她,但動機已經不一樣。
過去他想在死後,把自己的身家留給她,保她不受別人迫害,現在想娶,是因為喜歡她、愛她,既是喜歡就沒道理讓她受傷的對不?如果他的死亡是無法避免的結局,他怎麼舍她為自己守寡一輩子。
鐘凌心里想的和他不同,她緩緩搖頭,擰緊的眉頭間添上憂郁。
「怎麼了?」他問。
嘆口氣,她道︰「他們有主場優勢,又有精良武器,你們有多少人?」
「一萬人。」他回答,即便不理解何謂主場優勢。
「一萬對三萬,又是在別人的地界上,豈不是白白送死?不行,這場仗不能明著打,只能暗著打。」她扣著兩手頂在頷下,細細推敲。
她後面兩句話,讓上官肇澧揚起眉心。
她真是個聰慧丫頭,沒錯,他們就是打算暗著打,前頭領著操演大旗,經過港縣便化整為零,一萬軍隊分成數百股,從各地往山下集結後,再將莊進成一舉成擒。
「你們想要山上那些鑄造好的武器嗎?」鐘凌又問。
他不知道她的思緒怎麼會跳到這里,這種事有什麼好討論,如果打贏,那些武器自然歸朝廷,如果打輸,啥也不必談。
不過,他回答,「要。」
「如果你們想要,自然不能一把火把山給燒掉,如果你們不要,法子就簡單得多。」
她鄭重的態度,讓他覺得好笑,好像她真懂得戰爭似的。「你們那里,每個人也都學習戰事嗎?」
「除非念軍校,沒事誰會學習戰事,何況我們那邊的戰爭沒這麼麻煩,兩顆原子彈就能讓敵軍俯首稱臣。不過我看過不少小說,我胡亂說說,你就胡亂听听,若可以派得上用場就好,如果不行就當听了一場說書,好不?」
這話充分發揮她的痞子精神,意思是︰我有才,不過呢這才用不用得上,您自個兒斟酌著辦,本姑娘不承擔責任的。
她說得精彩,他听得樂,彎起眉笑著回答,「行,我就當听說書,你說吧,我洗耳恭德。
「打仗的目的只有一個——贏,至于過程沒那麼重要,如果可以攻心,不一定非得殲人性命。眼下朝廷是個怎樣的狀況,人人心里有數,雖稱不上百年難得一見的盛世皇朝,卻也是個太平時代,所以傻瓜才會想要造反,又不是吃不飽穿不暖,不造反就活不下去。
「因此莊進成招募的三萬士兵,大約都是圖一份薪餉,混個好吃穿的平頭百姓,挑不出幾個胸懷大志、想當亂世梟雄的人物。既然如此,向心力約莫就不高。」她沉吟須臾,臉上浮起一抹笑,問道︰「有沒有可能圍山?」
「圍山?山上有沒有存糧不好說,但那里的山產豐富,有樹有林有動物,光吃那些野味也能撐上一段日子。」他們必須速戰速決,因為接下來還有更大的一場戰爭在等待他們。
「圍山的重點不是將他們困在里面,而是要他們與外面斷了訊息。你想想,如果他們誤以為莊黨已經被朝廷給鏟除了呢?如果他們相信自己依附的勢力已經蕩然無存,是否還會誓死效命?」
上官肇澧聞言覺得有趣,問道︰「如果是你,你怎麼做?」
「埋內奸、傳遞假消息,但莊進成肯定不會輕易相信,自己的父親在朝堂上那麼穩,皇帝不可能也不敢對莊家動手,因此听到謠言,定會派親信下山返京,確定消息是否屬實。
「圍山要抓的就是這些人,抓住他們,在他們面前演戲,最後再不小心被他們潛逃回營,藉由他們的嘴巴去散布謠言——『皇帝派大軍埋伏,企圖將莊黨最後勢力一網成擒。』想想,多可怕啊!好端端的,自己就變成『最後』勢力,逃都來不及了,誰還有心打仗?」
他大笑,如果鐘凌的世界里人人都這麼聰明,多穿越幾個過來,恐怕就能改朝換代了。
這件事他們早就在做,在莊進成招募新兵的時候,肇陽便已經往里面埋進數百人,那些人負責的就是鐘凌嘴里的任務——散布謠言。
「眾口鑠金,只要莊進成心生動搖、潛逃下山,不管是抓他威脅莊德文,還是殺雞儆猴,群龍無首的情況下逃離的人只會更多不會少,那麼那座山就不難攻破。
「但是不管怎樣,終是要短兵相接,打起叢林戰你們不需要戰馬、長劍,需要的是更多的匕首、蛇藥、吹箭、陷阱,你們要將敵暗我明的局勢扭轉過來,方能以少勝多。」
「吹箭?那是什麼?」
鐘凌連忙比手畫腳地詳細解說,「用一條細竹管,前端放進淬毒的短箭,趁其不備,朝敵人吹去,中箭同時也中毒……」
「敵人怎麼能讓你近身卻沒發現?」
「偽裝嘍,身著綠色、褐色……與森林顏色相近的衣服,上面插點綠葉、樹枝,偽裝成樹,當他們靠近到敵人能發現時,已經被毒箭所傷,何況以吹箭取人命的動作很小,更不易被發現。你們這里有能夠吸引蛇蟲的藥粉嗎?」
「有!」
「太好了,有了內奸,在戰事開打前,將蛇藥灑于士兵住處,不管有沒有真的引了蛇來被蛇咬,對軍心都是一大打擊,再傳出一點『真龍天子自有上蒼庇佑』之類的鬼話,弄點神跡,對方若還打得下去就真的有鬼了。」
「神跡?」
「比方用幾面鏡子,放在不同的角度,把山下的人像給投射到山上去,再放一點狼煙,模模糊糊的,雖然殺不了人,嚇人倒是挺好用。」看著上官肇澧越睜越大的眼楮,鐘凌笑著揮揮手,滿臉痞笑道︰「不要太佩服我。」
他搖頭,不是佩服,是覺得有趣,她的想法雖然稍嫌幼稚,但一個沒經歷過戰事的女子能想到這麼多,不容易了。
他不介意給她一點信心,于是揉揉她的頭發,說︰「你說得很好。」
「開玩笑,穿越女呢!只有贏的分兒,沒有輸的理。」可像她這樣,不當王、不成後、不進權貴後院勾心斗角,還能混到這麼衰的爛咖,大概也不多見。
「你打算停留多久?」
「三天吧,你什麼時候進京?」
「盡快,和四哥哥談過後,我就帶著小春、小夏進京。」
「帶她們?不帶你堂哥?」上官肇澧以為她不過有做甜食的好手藝,生意這塊還得仰仗鐘子文。
「四哥哥能夠獨當一面,我想讓他留在這里坐鎮,如果我在京里搞砸了,至少根還在,隨時可以從頭……」
話沒說完,唐軒已經到了,一陣吵嚷聲從車外傳來,夾雜著婦人的哭聲。
鐘凌皺眉,拉開車簾,她從車窗往外一看。
鋪子前有一堆人圍著,發生什麼事了?她急忙跳下馬車。
車簾子方掀起,上官肇澧便一把握住她的手,她回頭,看見他沖著她笑,溫和低醇的嗓音從大胡子後頭傳出來——
「沒事的,有我!」
看見他彎彎的雙眉,明明沒多了不起的話,可自己的整個心情竟因為他一句,頓時心定、從容。
是啊,還能有多嚴重的事?她答,「我知道。」
進入唐軒,鬧得正凶的張氏發現鐘凌,她頓時排開眾人,快步搶奔過來,二話不說,拉住她的手臂,哭天搶地起來,圍觀的客人見狀指指點點,悄聲說著話,看戲似的。
小春、小夏已經領著眾人擋在門口,卻擋不住大家的好奇心,店鋪不大,竟也擠進一、二十人。
「大伯母,怎麼了?」
鐘凌舉目望向鐘子文,他垂肩垮背,一顆頭都快往地板栽進去,一臉的無可奈何,羞愧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張氏不管兒子的態度,緊抓住鐘凌像是抓到救命浮木似的,力量之大,疼得她齜牙咧嘴的。
上官肇澧見狀不滿意了,兩道濃眉橫飛,一把架開張氏的手,把鐘凌護在自己身後。
「有話好好說。」
他的聲音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撒潑的張氏倏地停下哭聲,粗粗的袖口一抹,抹掉滿臉淚痕。
她隔著上官肇澧,對鐘凌說︰「阿芳,求求你救大伯母一命,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大伯母這是走投無路了,不然絕對不會厚著臉皮找到這里。」
「娘,你別這個樣兒,鋪子里有客人,你再鬧,今天生意都甭做了。」
鐘子文心急火燎的沖上前,拽住張氏就要往外走,可張氏是個農婦,粗重活兒做得多了,很有一把力氣,他哪能一下子把人給拉走。
張氏見自己的兒子見死不救,收住的哭聲再度響起。
「你從小到大我把你拉拔長大,你竟然這樣對你老娘,早知道你這麼不孝,當年一生下就該把你掐死,免得我浪費那麼多米糧……」她嘴巴說著,手也沒歇下,啪啪啪地幾個清脆巴掌往兒子臉上、身上不斷招呼。
老娘教訓兒子天經地義,兒子可不能還手,否則光口水都能把鐘子文給淹死,可她越鬧越不像話,圍觀的人聲音越發大了起來。
鐘凌看不下去,急急分開張氏母子,說道︰「大伯母你先別急,我們到後面好好說話去,這里讓四哥哥做生意。」
「我不想好好說嗎?我也是要臉子的啊,要不是兒子不孝……」
眼看張氏又要唱大戲,鐘凌連忙丟給鐘子文一個眼色,和小春、小夏連拖帶拉地把張氏拽到後頭廳堂里。
他們離開,眼見沒好戲看了,圍觀的人紛紛散去,鐘子文這才抹了眼角濕氣,硬著頭皮繼續吆喝生意。
來到廳堂,小春、小夏乖覺地退出去,張氏豁出去老臉皮,不管上官肇澧是不是在場,當著鐘凌的面就要跪下——
見狀,鐘凌連忙攔住她,「大伯母,你別這樣,先坐下來,有事好好講。」
她不知道張氏今兒個吃錯什麼藥,平日里那麼要強的一個人,竟連面子都不要,當眾哭鬧,這事要是傳回秀水村,她都甭出門了。
張氏沒坐,倒是上官肇澧像個沒事人似的坐下來,替自己斟茶。他不滿意張氏的態度,擺出那副大陣仗,那哪是求人幫忙,根本就是吃定鐘凌。
鐘家大房、二房都不是省油的燈,旁的時候就算了,今兒個他在,誰能讓鐘凌吃虧?
鐘凌壓著張氏坐下,再問一句,「大伯母,你說吧,什麼事讓你急成這樣?」
她不問,張氏也要說,這事兒緊急,她的都快被火燒了。一把拉起佷女的手,張氏急道︰「阿芳,你知道李大戶和王氏那檔子骯髒事的,當初二房怕銀子被鐘理賭光,托大房把銀子存著,你大伯心善,寧可被鐘理埋怨,也要替二房出頭,大伯母心里不也這樣想,都是親戚嘛,再難都得幫襯……你記得的吧,那時我拿出兩百多兩,跑斷了腿、說破了嘴,到處拜托人家,幫他們又買地、又蓋屋,還把吃食全給備上……」
眼看她要長篇大論講述自己對二房的恩德,鐘凌趕緊岔開話,「大伯母,這件事阿芳知道,不是說好等兩位堂姐成親,各給她們一百五十兩當嫁妝,再將剩余的四百多兩交給未來的五堂嫂嗎?」
「可不就是這樣,只是我盤算著,錢存在箱底,不如拿出去生點銀子,就拿二百五十兩去買地,本想轉手賣給周大人,賺點蠅頭小利,可你里正舅舅為了田地的事兒,連里正都丟了,我哪敢賺啊?到最後只能照原價轉給周大人,白忙一場。
「盡管如此,子蘭才定下親事,我立刻把一百五十兩給二房送過去,半天工夫也沒耽誤,我這人別的好處沒有,說到的話是一定要做到的。沒想到鐘理才死,王氏就急急忙忙上門討錢,嗓門扯得比銅鑼聲還響,叫叫嚷嚷的,左右鄰居還以為我黑心肝,貪了二房的銀子……」
張氏比手畫腳的,再加上聲音表情,比唱戲還精彩,要不是時間緊迫,鐘凌倒不急著叫她閉嘴。
可惜她忙得很,于是第二次截下張氏的話。「當初大伯父留下那筆銀子,防的就是二伯父,如今二伯父不在,二伯母把銀子拿回去也沒錯。」
听見鐘凌的話,張氏瞬間愁了臉,凌人的氣勢也弱了下來,吶吶說道︰「我也知道沒錯,可我把剩下的五百兩拿去放利錢了,錢在別人那里,也不是說抽就可以抽回來的,總得給點時間,可王氏鐵了心,非要立刻看到銀子,我都已經把剩下的一百兩給她了,她還堅持把剩下的全討要回去,這不是為難人嗎?」
「這是突發狀況,好好去同放利錢的人講,難道要不回來嗎?了不起咱們不要利錢。」
白賺好幾個月的利息,對方沒有道理不允吧?
「這話……我也說過了,可……可……」
張氏一句話卡上老半天,鐘凌等不及地問︰「那人不還錢嗎?」
「當初說好那筆銀子是送到京城借給貴人的,可那貴人眼下拿不出錢還,我再催再討,中間人也沒辦法,只叫我再等一等。」
「既是貴人,哪看得上咱們小老百姓這點錢,大伯母不會是被人騙了吧?」
「不會、不會,阿芳信我,借銀子的是魏老頭的兒子魏康生,他可是太子的老師,有太子背書,怎麼可能騙人?」
「大伯母確定是魏康生,不是旁人扯著他的名號,四處招搖撞騙?」
「再確定不過,不會弄錯的。」
「那現在怎麼辦?」
「王氏警告我,要是今日再不把五百兩銀子還給她,就要進城告官,告大房侵佔二房的財產,這件事要是讓你大伯父知道還得了,鬧個不好說不定會把我趕回娘家。
「阿芳,你得救救大伯母,大伯母向來對三房好,我也不是個胡亂花錢的,要不是迫不得已怎會拉下面子向你伸手?」說到後來,她整個身子都軟了下來,幾乎坐不住椅子了。
鐘凌忖度,這件事不能坐視不理,萬一大房鬧得家宅不安,四哥哥哪有心情做生意,眼下自己就要進京,這鋪子得仰仗四哥哥,她猶豫半晌後,問︰「我知道了,大伯母那里還欠多少?」
听見鐘凌這樣說,張氏忍不住笑出一朵花兒來,完全看不見方才的悲極仇深。心里暗想,阿芳的意思是……要多少、給多少?
「阿芳能拿出多少?」張氏滿面貪婪,誤以為自己掉進錢窟窿,要多少便能搬多少。
鐘凌霍地明白自己說錯話,一塊紅燒肉引出張氏肚子里的大饞蟲,她肯定認為自己肉女敕汁多味鮮美,無限量供應。
她換上一臉苦笑地問︰「大伯母,你說呢?這鋪子才開張多久,又踫上娘的後事,我手里的全掏出來怕還湊不齊大伯母要的。」
張氏以為鐘凌要縮回去,急道︰「大伯母要的不多,就缺五百兩,我回去把這洞給填了,待拿了利錢再慢慢還給你就是。」
這話說得藝術,鐘凌卻听得明白,意思是沒打算把本錢抽回來還債,而是要用利錢分期付款償還,但鐘凌不打算和她計較,只想快點把人給送走,她還有一堆事要忙。
她心中算盤敲兩下,五百兩?也差不多是這個數。
鐘凌說錯一回話,學一次乖,她皺眉,裝出滿臉心疼,望向張氏的目光欲言又止。
張氏見狀,急道︰「四百三十五兩也行,我那里還可以湊出六十五兩,再多就沒有了。」
鐘凌嘆口長氣,說︰「大伯母稍坐,我進屋子里湊湊,總得先把這件事給處理了再說。」
望著鐘凌進屋的背影,張氏這時才松下心。
鐘凌進屋拿出娘的木匣子,輕撫盒身,回想過去娘每天都要模上好幾遍,開開關關,每次看著里面越堆越多的銀票,笑容不斷。
睹物思人,鐘凌忍不住心酸。
用力拍兩下臉,不能再想了,沒有時間心酸,她必須把所有的心力用來盤算未來。
從里面數出四百三十五兩銀子、銀票,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人給打發。
臨行,張氏千恩萬謝,直說阿芳是個有良心的,和她爹一樣,將來三房肯定會飛黃騰達、光宗耀祖。
誰曉得呢,好人一定有好報?如果這個理論正確,那她前輩子做錯什麼,鬧得這世會沒爹疼、缺娘愛,年紀輕輕就得扛起一個家?是奸人妻女、刨人祖墳?還是殺人放火、通敵叛國?
送走張氏,鐘凌發現上官肇澧似笑非笑的眼楮。
「你在笑我?你覺得我做得不對?」她指指自己。
搖頭,他不讓張氏欺負鐘凌,但區區銀錢小事算不得欺負,最重要的是鐘凌現在需要收買鐘子文,幾百兩銀子散出去,鐘子文是個厚道性子,日後對這間鋪子只會更盡心力,因此他不阻止鐘凌。
「不,我笑,是因為你大伯母那筆銀子拿不回來了。」
「為什麼?魏康生是太子少傅,怎麼樣也不會吞這點小錢吧?!」
「光你大伯母一筆,確實是小錢,但如果有成千上萬筆呢?」
「你的意思……他卷款潛逃?」
他沒回答她,卻問了另一句,「還記得金日昌嗎?」
「當然,那是我賺得人生第一桶金的好地方。」也是他們結緣、她第一次對他產生信任的地方。
「金日昌是我和肇陽合開的,只不過記在義父名下。」
「嗄?你帶我去自己的地盤賺錢?」
他淡淡一笑又不正面回答。「連開十八次大是肇陽的籌謀,沒想到會被你識破。」
「我沒那麼聰明,是鐘子芳的記憶告訴我,金日昌開幕那天連開十八次大。」連穿越大事都招供了,騙錢只是小事,她不介意實話實說。
「沒錯,但她的記憶沒告訴你,道士的預言全是噱頭花招,『大』開得越多,接下來開『小』的機率就越大,我們打算用這一招吸引更多賭客,更不會告訴你金日昌有與其他賭坊不同之處,才需要以此為噱頭吸引顧客上門。」他贊嘆的是她的分析推理能力。
看著他滿意的眼神,鐘凌笑得滿臉痞,捧住自己的臉,三三八八地忸怩兩下,笑說︰「好吧,我同意自己很聰明,可你能不能別這麼崇拜我,我會害羞的。」
她的痞惹得他大笑不已。「客氣什麼,你不知道能被我崇拜是件多光榮的事。」
「知道!看見了嗎?」她指指自己的頭頂笑道︰「那里戴了頂金光閃閃的皇冠。」
兩人相視一笑,她又道︰「行了,別賣關子,金日昌和我大伯母的銀子有什麼關系?」
「開金日昌的目的不是賺錢,而是為了釣魏康生的父親,魏老頭嗜賭……」
他將魏老頭寵愛小妾、敗光家產,將鶴發老妻氣得進京投奔兒子,魏康生如何不服氣,想摘了金日昌,卻不料一步錯、步步差,不但沒滅了金日昌,反把自己在京城里開的賭坊給曝光,並且將自己引到皇帝面前。
太子為此被皇上怒斥,所有的銀兩全進了國庫,以至于港縣那三萬兵要吃要喝,各項用度變得拮據。
「若非如此,魏康生怎麼會想到放利錢、籌銀子?不過張氏的消息太慢,她還不知道皇上一路查到魏康生頭上,太子早已自卸臂膀,放棄魏康生這枚棋子了。」
確定張氏的五百兩銀子打了水漂兒,鐘凌嘆道︰「大伯母拿到那一千兩銀子時多樂啊,說是連作夢都夢見家里起大屋,銀子、金子堆滿倉庫,現在這個樣兒……古人誠不欺我,命里無時莫強求。」
「你也別為她難受,你四哥哥是個能干的,其他幾個也刻苦耐勞,只要她腳踏實地,別再作那些無謂的發財夢,鐘家大房的日子應該不會差。」
「希望這次的事能讓她得到一點教訓。」
上官肇澧知道接下來她有得忙,便起身道︰「既然已經到城里,我就去金日昌繞繞。」
當初開的時候,沒想到它是只金雞母,這一年多來賺的銀子讓他們堂兄弟富得流油,要不是有太子的事兒擺在那兒,必須低調行事,肇陽還想擴展,到各地多開個幾家分號。
「晚點,我再過來接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