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童天淇像是與縣衙里的每一個人陷入了冷戰。
她與樊惠安有說有笑的情景已不復見,而她一樣清晨起床練武,在不敲鑼打鼓叫人的情況下,許多捕快們都遲到了,她也秉公辦理,遲到的就多操練一個時辰、取消早膳,反正是他們不希望她繼續那種叫人起床的方式。
反正樊師爺說了,身為捕頭,做好捕頭的工作就好了。
到了午膳時間,柳無雙也沒有再為眾人加菜的意思,菜色又回到以往那樣的簡單管飽,每日童天琪就是默默的吃完她的午膳,也不管別人吃完沒便開始安排下午的工作,安排完了就走,讓整個膳房的氣氛只要有她在就仿佛凝結了一樣。要知道過去用膳可是大家搶來搶去歡樂得很,現在根本沒人敢去捋她的虎須。
反正樊師爺說了,身為捕頭,做好捕頭的工作就好了。
柳無雙現在大多躲在房間里,很少在眾人面前露面,讓眾捕快在遺憾之余,也慢慢失去了那股追求美女的狂熱,生活漸漸回到常軌。偶爾遇見她,除了童天淇是一貫的目不斜視,其他人也多由殷勤呵護轉為禮貌疏遠,畢竟興頭過了之後,大伙兒還是比較想念童天淇那大剌剌的處事態度,對于柳無雙這種必須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上的小家碧玉,都有些受不了。
反正樊師爺說了,身為捕頭,做、好、捕、頭、的、工、作、就、好、了。
現在眾人才了解,樊惠安有多麼的神奇,他只是簡單的一番話,卻改變了整個局面,讓眾捕快們清醒、後悔,終至覺悟,現在他們只祈禱童天淇的氣能趕快消,大伙兒又可以回復以往的感情。
此時官府追查邵安已查出一個大概的結果,原來邵安原是在德化縣北方盤龍山上,黑風寨的寨主,十幾年前,黑風寨還只是個由烏合之眾聚集起來打家劫舍的不入流勢力,然而這幾年似乎得到了什麼幫助,規模快速擴大,到如今已佔據了整座盤龍山,甚至把觸角伸到了德化縣,暗中控制了柳氏藥材行,將毒藥材賣入縣城,不知有什麼陰謀。
令人訝異的是,在查出的種種線索中,樊惠安發現黑風寨與北方的孤昂族似乎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他甚至大膽地推測,黑風寨能這麼快速的擴張,說不定便是孤昂族是承天王朝在北方最大的外患,族長名為安屠,年紀四十出頭,是個才高志遠的梟雄人物。孤昂族覦覬承天王朝北方三大州那片肥沃的土地已久,歷年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役,有輸有贏,即使有幾次孤昂族成功地攻下北方三大州,每每很快的又失守。
所以當樊惠安發現毒藥材的事件牽連得越來越廣,他深知這已經不是德化縣一縣的兵力能夠處理的了,于是他急信回京,希望能派一隊邊防軍前來協助剿滅黑風寨。
半個月後,離得最近的一隊三千人的邊軍浩浩蕩蕩地來到德化縣,而且此次調軍的層級還不小,竟是由一位將軍親自領軍。知縣許天良一邊在城頭迎接,一邊用古怪的神色偷覷著泰然自若的樊惠安,似乎在納悶這位師爺好大的能力,上次借隔壁城的兵也就罷了,現在居然連邊軍都能隨傳隨到,其余的捕快也是既緊張又期待,不知道等會兒來的大軍會是如何的威風凜凜。
唯一表現得有些異常的是童天淇。
這些日子她的冷淡,樊惠安感受到了,但為了不讓不善于勾心斗角的她再吃柳無雙的悶虧,再加上查案的情況日緊,他只能先晾一晾她的脾氣,無暇加以安撫。
然而今日她卻一反前幾日的面無表情,反而表現得有些興致勃勃,這倒令他有些好奇了。
「你很期待邊軍的到來?」樊惠安原本就站在她身邊,突然間向久久沒有交談過的她開口。
童天淇余光瞥了他一眼,賭氣似地哼一聲,別過頭去,顯然還不想和他說話。
他對她孩子氣的反應感到好氣又好笑,淡淡地道︰「難道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和我說話?」
她低下頭,仍舊不發一語,但像是被他說中了矛盾的心結,好不甘心的癟著小嘴。
見狀,樊惠安自顧自地又道︰「柳無雙最近沒再造成你的困擾了吧?」
听到這話,童天淇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這一瞬間,她才反應過來似乎真像他說的一樣,柳無雙最近深居簡出,已經很少出現在她的視線里了,自然也不會像以前一樣,時不時就陰她一記。
「那群捕快們也听話多了吧?該起床就起床,該操練就操練,應該沒有人敢再跟你多羅唆一句。」他又道。
童天淇心頭一跳,還真是這樣。自從她嚴格執行他說的「捕頭的工作」,那群為女人踉捕快們,現在見到她都乖得跟什麼一樣,而且不是一臉愧疚的的望著她,就是極盡所能的想要討好她,這些改變,都是從他那一次的調停開始。
當日,陷害人的柳無雙並沒有遭到樊惠安訓斥,反而是童天淇被他罵了聲笨蛋,才會讓她這麼不服氣,不過回想他做事向來都是縝密謹慎且深謀遠慮,如果一開始他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她是否誤會他了?也許他是用一種很隱晦的方式在幫她……
童天淇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邊軍里頭有一個人,對我很重要。」
聞言,樊惠安平穩的心湖突然起了一絲漣漪。邊軍里不可能有女人,所以那個對她很重要的人,必然是個男人。難道她的情郎在里頭?
越想心頭越不舒服,他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古怪,他來到德化縣後遇見她,隨著相處慢慢對她產生了一些情愫,就對她誓在必得了,卻從來沒有考慮過她是否早已佳人有屬。
畢竟,她的感情可以被他觸動,她的人可以被他吸引,但這與她是不是會心甘情願投入他的懷抱是兩回事。
就在樊惠安思索的時候,德化城外已有大隊人馬慢慢靠近,那鮮紅的旌旗上寫著大大的「毅」字,代表來支持的是邊軍里的毅字軍,京里送來的文書上清楚寫明,領軍的將軍是個驍勇善戰、年輕有為的好漢子。
許天良等人連忙迎出城去,將軍一身輕甲,威風凜凜地策馬來到城前,接著帥氣地飛身下馬,讓圍在城牆邊看熱鬧的許多百姓都忍不住尖叫贊嘆。
那名將軍與許天良寒暄兩句後便不再多言,眼光冷冷地巡視了眾人一圈後,最後落在童天淇身上,接著,冷面將軍慢慢地露出一個微笑,朝著童天淇伸出手,童天淇也驚叫一聲,歡快地奔了過去,與將軍熱情相擁。
樊惠安突然覺得心頭像卡了一顆石子似的,一種刺痛的不適感翻涌而上。這位將軍顯然就是童天淇口中所謂重要的人,而且兩人的感情之親密,遠遠出乎他的預料,他甚至從未看過她露出這種依賴的笑容,這樣的念頭,令他的心情瞬間落到了谷底。
不過他很快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舉步上前一揖道︰「將軍似乎與天淇是舊識?」
冷面將軍一听到這個陌生的男人直接喚了天淇這個名字,頗有些不高興,目光不甚客氣的打量著他。
童天淇听到樊惠安的聲音,這才想到四周都是人,她這麼激動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于是連忙放開抱著將軍的雙手,小聲對樊惠安解釋道︰「他就是我說的重要的人,我的哥哥,童天毅。」接著又向自家兄長介紹道︰「這是縣衙新來的師爺,樊惠安。」
一听,樊惠安頓時松了口氣,目光也柔和幾分。
童天毅敏銳地捕捉到樊惠安情緒上的轉變,而妹妹在此人面前,似乎也不太自在,這兩人給他一種情感牽扯不清的感覺,這令他相當不爽快,于是他朝樊惠安冷冷一笑,很壞心地補充道︰「她雖稱我為兄,我卻不是她的親哥哥。」
大軍駐扎在德化縣外,為了搶時效,三日後便準備進攻,童天毅身為將軍,自然被迎到縣衙之內,與大伙兒一同商討進攻路線。
許天良基本上只是一個擺設品,他在猜測了樊惠安可能有不凡的背景後,便把所有決定權都交給樊惠安,反正有他這樣一個師爺在,他就算躺著也能立功。
所以,主持軍機會議的人成了樊惠安,童天淇身為縣衙的武力主干,自然也佔據一席,童天毅坐在她正對面,令人意外的是,柳無雙竟然也在場。
她是線索提供者,而且她潛伏在邵安身邊幾年都很安分,邵安對她也漸不設防,許多秘密都不怕讓她知道,所以她能依他曾說過的話,判斷邵安在山寨里可能的躲藏之處。她在提供線報上,雖然出了大力,但她知道盤龍山山寨布局的這件事情,直到大軍進攻前幾日,她才告訴樊惠安,要的就是樊惠安帶她一塊兒上山,她要親眼看到仇人的下場。
樊惠安依據調查的結果,繪出了逼真的盤龍山地形圖,眾人便對著地形圖討論起來。
「黑風寨位于盤龍山的山坳處,從外型上看來只是個小土包,似乎只有南面一個出口,其他三面環山,若說要進攻,南面出口看來是最直接的進攻點,然而對黑風寨而言卻是最好防守的地方。」樊惠安的手在地形圖上比畫著。「他們十分聰明的利用開鑿洞穴的方式居住,因此,我推測山里早已被挖成復雜的隧道,唯一慶幸的是,盤龍山山壁皆是堅硬的岩石,隧道不太可能挖通朝外。」
童天淇听得頻頻點頭。
童天毅思忖了一會兒後說道︰「如果是隧道內的攻擊,我們的兵擅長平原作戰,將會非常吃虧。」
「我們不需要深入敵營,只需引蛇出洞。」樊惠安突然對著童天淇道︰「我要大家收集的麥稈收集得如何了?」雖然這些日子她沒和他說話,不過他下達的命令,她都會傾全力完成。
童天淇不假思索地立刻答道︰「最近正好麥子收成,德化縣城里的麥田稈全讓我們收來了,全都放在校場上,總共有上千捆。」
「長繩鉤呢?」樊惠安又問。
「也已命城里工匠制作了數百條,並先挑出一百個弟兄們練習攀繩。」童天淇又回道。
「其他的發給童將軍的部隊。」樊惠安看向童天毅。「鉤繩攀高,你的弟兄行吧?」
童天毅似乎听出了些眉目,雙目微睜。「你是想……」
樊惠安高深莫測地一笑。「他們吃定我們無法由東、北及西面進攻,那麼我們就爬上山去,由上往下攻。盤龍山崖雖然難上卻不難下,那長繩夠絕對合用,我們放慢速度在崖頂集結軍隊,下崖攻敵則一鼓作氣。另外,我們不進山洞隧道與他們打,到時將收集來的麥稈放在洞口,用火燒煙燻把他們燻出來。」
「好計!」童天淇听得雙目一亮,終于知道這陣子做了這麼多以為不必要的準備是在干什麼了。
童天毅內心也有些意外,先是眼前這張地形圖繪制得相當不凡,接著縱覽行軍布陣的手法到奇兵突襲的安排,幾乎是面面到,看來樊惠安比他想象的要高明許多,難怪妹妹似乎對他很是著迷……想到這兒,童天毅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有種疼了十幾年的寶貝就要被人奪走的不舍。
他是童海收養的孤兒,而後童天淇出生,他成了名符其實的大哥,他一開始疼她如妹,但這麼多年來,見她日漸亭亭玉立,親情也交織了更多愛情、友情,如今已是錯綜復雜,難分難解,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愛她,無論是基于什麼樣的情感,他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她受傷難過,不管她最後選擇的男人是誰,不過……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下一直沉默不語的柳無雙,他總覺得這個女人心機深沉,而且她似乎成了童天淇與樊惠安之間的一個阻礙,若是她無法安分,他也不會袖手旁觀。
「如果今日的討論沒有問題,我們就各自去做準備……」
柳無雙突然可憐兮兮的打斷樊惠安的話,「可以听听無雙一言嗎?這一仗如何打,是官家的事,但無雙希望一定要抓到邵安,讓無雙能手刃邵安這個殺父仇人!」
瞧美人泫然欲泣、楚楚可憐,只要是男人,心都會忍不住苞著融化,不過樊惠安天性淡泊,神色依舊淡然,而童天淇是個假男人,再加上對柳無雙有成見,故也面無表情。
至于童天毅則是濃眉一皺,不容置疑地答道︰「邵安是此役相當重要的人物,即使手到擒來,也不能把他的命交給你,必須先受審判才是。」
柳無雙欲言又止,最後垂下眼簾,一副哀傷無語的模樣。事實上她藏在螓首下的目光充滿濃濃的仇恨,在心里惡狠狠地詛咒著童天毅。
這些姓童的一個個都和她作對,她無論是獻媚或是裝可憐都沒有用,如今童天毅更是直言不會配合她,教她如何能接受?不過她也很清楚她還需要邊軍去替她打仗,所以硬是把這股不悅隱忍下來。
「好了,事情就這麼決定。後天拂曉攻擊,由童將軍帶隊,兵分三路。本縣捕快們待命做後援。」樊惠安斷然道。
「為什麼我們要做後援?」童天淇不滿了,她認為這種分配方式是輕視她的能力。「我們才是地頭蛇,怎麼也該做前鋒。」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剿匪,是軍事行動。」樊惠安毫不妥協。
「我們捕快調查了這麼久,操練了這麼久,做了這麼多準備,緊要關頭你居然不讓我們行動,這樣太過分了。」童天淇不服氣的回道。
「軍隊人多,且平時配合習慣了,捕快們沒受過那般嚴格的訓練,若以邊軍為後援,怕屆時餃接不好,便是個全敗的局面,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樊惠安板著臉反問,在這件事情上,他一點也不能妥協。
童天淇一跺腳,雖然他說的有道理,但她卻覺得自己能做得更多,然而她欲自辯,卻又讓樊惠安給硬生生打斷——
「在戰場上,你要做的事和大家都一樣,就是服從。」
于是,此事便如此定案,童天淇即使不服氣,也知道不能因為自己而破壞了大局。只不過眾人忙著思考作戰的細節,竟無人察覺柳無雙臉上那若有似無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