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用胡麻一斗,,煮令熟,研取汁三升。
蔥頭二升,米二合,著火上,蔥頭、米熟,得二升半在。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作胡麻羹法》
贏太宰神情陰沉地負著手,想起了被拘于深宮中的妹妹,還有顯然已不惜將自己逼上刀山的親甥兒,胸口劇烈起伏著,蒼陣里的郁色更深。
秘密的大堂之內,贏氏謀士列座,氣氛凝滯沉重。
「稟主公,南方有飛隼傳書來。」一名身穿盔甲的贏氏副將恭敬地送上錦帛織卷。
「呈上來。」他眉頭微微舒展,接過後展開一看,神色有些復雜,似喜似悲更似感傷。「諸位,南梁王得手了。」
大堂內的其他謀士不禁眼楮一亮,充滿希冀地望向贏太宰。
「主公…」一名白發謀士滿臉興奮地拱手道︰「那您便該有所決斷了,如今的君上已不再顧念我贏氏一族,我贏氏命運岌岌可危,是滅族,是壯大,端看今朝了!」
贏太宰沉默良久,心中滿滿苦澀怨恨交錯,卻也有一絲自己不能面對與承認的內疚。
樹大招風,枯枝亦多,贏氏百年來傳至他這一代,雖說權柄在手,可也有太多是他無法掌握的。
贏氏為大周世族之首,又是太後母家,本該盡享人間富貴無憂,可是權勢是世上最能養大野心的沃土,既已嘗過了這樣萬人之上的滋味,又有哪個人願意止步于此,甚至是放手?
就算他再不想承認,可那個當初滿眼敬慕仰望著自己的漂亮小男孩,現在已經是高高在上、霸氣無雙的大周帝王了。
「堂兒,」贏太宰輕喚,仿佛想對心底最後那一寸柔軟溫暖告別。「就當這一世,是舅舅對不住你吧。」
贏氏子弟,上千族人,盡皆寄望著他這個家主上位,為他們帶來更燦爛更富貴的未來…正因為他肩上背負的太多太多,如今,他已是回不了頭了。
原本他還希望能由贏氏勢力送進宮的嬪妃為皇帝誕下大子,再續贏氏風光榮華不斷,可是宇文堂寧願讓自南梁帶回的女子飛上枝頭做鳳凰,也不願踫後宮任何一個女人,他便已知贏氏大勢已去。
現下,已到圖窮匕現,兵戎相見的時刻了。
贏太宰抬起頭,蒼老的臉龐神情深沉冷硬,下令道︰「動手吧!」
眾人聞言大喜。
「主公英明!」
這天早晨,趙妃子帶著侍女們到默林里摘梅花,打算親手做蜜梅羹來跟君分享,卻沒想到默林太大了,她手臂上勾著小籃子走呀繞呀地,一下子便和侍女們走散了。
不過她倒也不慌,反而歡快地享受起這難得不被眾人簇擁的安靜時刻,可以暫時放下皇貴妃端著的姿態,蹲在地上搓雪球玩。
君上老是怕她被凍壞了,自從下雪後,便已經拘了她好幾天,天天鹿肉鍋子、魚頭鍋子地輪番喂養她,害她又生生被養胖了好幾斤,小肚肚越發軟綿,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有喜了呢!
有得吃,她當然是歡喜了,可是後來她才知道當天只要被喂飽飽,當晚就會被那個不知饜足的大男人給壓在龍榻上從頭到腳吃干抹淨。
連續十幾天下來,她再笨也看明白了,原來白天她,頓好吃,就是為了晚上讓他好吃一頓。
嗚,再這樣下去,她就算吃再多補再足,也禁受不住君上夜夜如狼似虎的索求啊…
「唉,天天都弄得人家腰背酸軟,都要未老先衰了。」她邊搓著雪球,邊咕噥抱怨。
可說是這樣說,趙妃子身畔服侍的人都看得出來,自家娘娘在君上的精心「喂養調|教」之下,是越發滋潤得嬌艷可人。
今日天氣雖冷,可在白雪紅梅相互掩映下,顯得幽幽沁香的默林里點點嬌艷清傲動人,恍若仙境。
通身穿得毛茸茸的趙妃子蹲坐在雪地上,隔著鹿皮手套包裹起一團團的雪球,堆起了兩個笨拙可愛的小雪人。
「這個是君上,這個是阿妃。」她笑咪咪地看著這兩個依偎在一起的小雪人,滿心歡喜甜蜜地自言自語,「君上高高瘦瘦又漂亮,阿妃小小胖胖又可愛,配得剛剛好。」
就在此時,一個陌生的女聲在她身後響起——「娘娘。」
趙妃子嚇了一跳,猛然回頭,驚疑不定地眨了眨眼。「你是誰?怎麼會在這兒?」
不對,縱然侍女們和她走散了,可她身邊一直有暗影和大宗師暗中保護著,怎麼會輕易讓一個陌生女子接近她三步之前?
趙妃子心下一沉,臉色瞬間變了,沉聲質問道︰「是誰派你來的?你把本宮的人都弄哪里去了?」
「娘娘果然警覺,不過奴下只是代為報信的。」那侍女打扮的清秀女子微微一笑,素手灘開,有一物在掌上。「這物,娘娘可還認得?」
趙妃子滿眼戒備地瞪視著她,目光落在掌心上那只白玉環上,心髒狠狠一抽,厲聲道︰「這是我阿娘貼身佩環,怎會在你手上?你——你幕後之人是誰?你們打算對我阿娘做什麼?」
「奴下的主子是誰,你不用知道,娘娘只需要知道你于南梁的娘家趙氏一族,共一百二十余人,如今已被南梁王陳雙拘于一秘密之處,只待娘娘為我家主子做一件事,他們便可以不死。」清秀侍女輕描淡寫地微笑道。
趙妃子臉色霎時慘白若紙,眼前一陣暈眩。
不,不可能,不會的!
「你以為光憑一只白玉環就能騙得本宮中計,為你們所用嗎?」她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臉上掠過嘲諷的笑意,眼神冰冷如寒霜。「且不說南梁宮中仍有我姑姥姥和姑姑在,就算她們阻止不了南梁王想做什麼,可我如今是大周皇貴妃,是君上寵妃,他陳雙若不想國毀命喪,就該知道我大周君上的威嚴不容挑釁——」
「這些不勞娘娘憂心,」清秀侍女面不改色,似笑非笑道……「我家主子自有能
給南梁王重酬的籌碼。話說回來,娘娘若是不信,這兒還有一封貴家趙老爺子斷指沾寫的血書,你大可一看,這用字遣詞是不是趙老爺子的口吻?」
趙妃子幾乎無法呼吸,她滿眼赤紅,抖著手攫過侍女手上的血書,那白綾上頭一句話便瞬間奪走了她的心跳。
珠珠兒,是阿爺…
當世唯有她和趙老爺子兩人才知道她這個小名,因為當初她的降生是趙家老爺子如珠似寶的期待,所以只要私底下爺兒倆在的時候,老爺子都會喚她「珠珠兒」,她則喚老爺子「阿爺」。
霎時熱淚奪眶而出,趙妃子緊緊掐捏著白綾的手顫抖泛白了。
「你們…」她心痛如絞,抖著唇瘡啞地問︰「究竟想我做什麼?!」
「識時務者為俊杰,娘娘正該如此。」清秀侍女眸中利光一閃,得意地嘴角微揚,自袖里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玉瓶子。「宇文堂在這世上唯獨不會對你有所防備,只要將這瓶中的幾滴滴入他吃食內,我家主子便會保你趙氏一族不死,並享受取用不盡的富貴榮華,包括娘娘你在內。」
趙妃子猛然一震,身軀晃了幾晃,小圓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淨。
「不!」她雙眼怒睜,幾乎恨得噴出火來,整個人仿佛被撕裂般渾身劇痛,但她依然堅決地道︰「你們休想!就是我死,我也不會背叛君上,不會傷及他一根寒毛!」
「娘娘這般情深義重,那麼就是要用君上一條命,換你趙氏一百二十余口的性命了?」清秀侍女柳眉微挑,笑得嘲諷。
她身子一顫,緊揪著血書的手顫抖得越發厲害。
一邊是比她性命還重要的君上,一邊是生養她長大的血脈親人。
「娘娘,您怎麼選?」
阿妃,你該怎麼選?
她閉上雙眼,只覺滿眼絕望,心碎成灰…
而皇宮另一側,宇文堂負手望著遠處被白雪籠罩的重重朱檐宮牆,鳳眸蘊含著淺淺微笑光華。
「阿妃親手做的蜜梅羹也不知好吃不好吃?」
這天,仿佛漫長的永無止境…
趙妃子臉色蒼白地熬煮著蜜梅羹,朵朵紅艷的梅花落在湯羹之中,迅速褪了顏、失了色,融化在那一鍋沸騰里。
她的眼眶恍若被熱氣蒸出了濕熱的霧氣來,水潤潤得似乎隨時有淚滴落,可再一細看,又像是什麼都沒有。
「娘娘,您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今兒在雪地里凍著了?」彩夷心里有一絲不安,關懷又自責地道︰「都是奴下們不好,怎麼沒護好您,讓您獨個兒在默林走散了…娘娘,您是不是在里頭沖撞著了什麼?噯,不成,待會兒還是得請大巫來為您安安神才是。」
「彩夷,我沒事。」她深深吸了口氣,竭力擠出若無其事的微笑,強打點起精神道︰「這蜜梅羹快好了,可蜜好似不夠了,你幫我去後頭取一些吧。」
「奴下這就去。」
待彩夷身影消失在灶房門口後,她背對著幾名在門口侍立的侍女,盛出兩碗蜜梅羹,自懷里掏出那只小玉瓶子,顫抖著手把瓶里的液體倒進其中一碗,而後飛快將玉瓶子扔進熊熊燃燒的灶頭內。
那兩碗,一碗描繪著龍,一碗描繪著鳳…是他親自畫的。
趙妃子喉頭緊縮著,眼眶灼熱難當,心頭酸楚萬分,寸寸碎絞。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家人去死…」她哽咽地低喃,嗓音破碎。「對不起。」
——君上哥哥,如果你我當初不相識,不相知,那麼是不是命中就不會有這一劫了?
冬日早逝的夕陽余暉斜落,將她的身影浸潤得飄忽透明,就連衣袖上金絲銀線精繡的彩翟也黯淡無光。
趙妃子一手緊緊攢著胸前衣襟,無聲嗚咽著,那淚,終究滴落到了蜜梅羹中。
君上哥哥,對不起,這一生終是阿妃虧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