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瘦了一大圈的趙妃子終于推開了寢殿的大門。虛弱的她闢形憔悴,步伐踉蹌,布滿血絲的杏眼卻明亮得驚人,似是燃燒著熊熊焰光。
「來人,本宮要更衣用膳。」
「諾!」侍女們幾乎喜極而泣,忙應道。
有的速速去稟報君上,有的忙準備香湯,而隨時溫在爐上的膳食蔘湯已經有人急忙忙去傳了。
太好了,娘娘終于出來了,她再不喚人、再不踏出寢殿,君上已經說要把他們所有伺候的人全填進千蛇坑里了…
其實性情溫善、待下又寬厚的娘娘在君上心中重要至斯,他們又有何人敢不精心伺候?
沐浴餅後的趙妃子頂著一頭半濕的長長青絲,嬌小的身子裹在顯得大上許多的華衣繡袍里,襯著那雪白得剔透的小臉,越發弱不禁風楚楚可憐。
倘若趙老太爺在此,必定會歡喜得淚滿衣襟——自家小嬌嬌,終于有了那麼一點風擺若柳、我見猶憐的病美人模樣了。
此刻的趙妃子端著蔘湯,卻是努力大口大口吞咽著,其實並不十分明白自己喝下的蔘湯是什麼味道、究竟好喝或不好喝,她只想要迅速恢復元氣,因她得有足夠的精力好好去學習如何做一個稱職、完美的後宮妃子。
不能再讓關心她的人受傷、擔心了。
「君上,我會快快長大,我會努力成為足夠站在你身邊,為你看顧好後背的好妃子。」她飛快地喝著湯,小手緊緊握住銀箸,選著案上那些個最能養肉的菜肴塞進嘴里。
——將女,以後換阿妃守護君上,你在天有靈可能放心了?
「咳咳咳…」她吃得太急,一下子噎住了,正咳得厲害,一只溫暖大掌輕輕在她背窩處拍將起來。
趙妃子一僵,低垂著的頭不敢抬起,只覺眼眶灼熱得生疼,隱隱有什麼就要墜落。
她死命地忍住了,拚命眨去那象征著脆弱的淚水,深吸了好幾口氣,終于抬起頭,大大的杏眼里只余燦爛歡喜笑意。
他如何看不出她眸底那殘存的淚意,心下暗暗一嘆。
宇文堂胸口絞得極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矛盾猶豫不決的時候?明明這是他樂見其成的改變,他希望她一步步地成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完美
後宮之主,可是眼見著她正在努力改變,努力朝他想要的方向去做,他卻又莫名地感到悵然若失…和心疼。
難道內心深處,他還是希望她永遠是那個天真不知人事丑惡的嬌憨傻氣小人兒嗎?
宇文堂心情萬分復雜地凝視著她,大手自有意識地微微運勁,將她一把抱起擱在了膝上,在看見她臉上閃過倉皇慌亂的那一瞬,胸口悶痛得越發厲害。
「小肉球,你這幾日可好?」他的下巴輕靠著她柔軟的肩窩,嗅聞著熟悉又干淨甜香的氣息,不由自主地吁出了一口長氣,沙啞問,「你——可怪孤?」
「君上,您不要這麼說,本就是阿妃不懂事,可阿妃這幾天都想明白了。」她心頭軟成了一塌胡涂,強憋著落淚的沖動,軟聲低語。「阿妃會趕快長大,趕快變成一個配得起您的人。」
宇文堂聞言,心口一片亂糟糟,既是感到萬分驕傲又覺異樣的憐惜、疼楚,驀然無言了。
「君上,您可以請幾名熟諳宮務的積年老宮嬤教我宮禮規矩和理事之道嗎?」她正色地看著他,臉蛋上滿是認真與嚴肅。
「好。」他凝視著她,聲音里有著從未有過的溫柔。「還有能請先生教我,大周局勢與各國地域干系嗎?!」
宇文堂聞言,腦中閃現竺恆說過的那番話,心驀地一跳,鳳眸里的笑意變冷了,語氣卻依然溫和。「學著掌管打理宮務已是不易,外朝之事本該由孤操心的,阿妃不怕辛苦?」
「不怕。」趙妃子迎視著他,杏眼里滿滿堅決之色。「阿妃已經不怕了。」曾經只想混吃混喝,安逸胡涂過一生,可是經過那日將女和羽林衛慘烈的犧牲後,她像是活生生赤足在煉獄里走了一遭。
她悚然驚覺到,自己不該還是那個事事都讓人頂于她身前的趙妃子,她有了她想守護的人,就該學會那些如何保護自己和心愛之人的「手段」。
宇文堂深深注視了她許久,驀地燦爛一笑。「好,孤幫你。」
孤,也會信你…直到你值得信任的最後一刻。
自那日後,嬌憨愛吃的趙妃子有了神速的改變,雖然愛吃這點著實深深刻入骨子里,縱是神仙來了也沒得救,尤其宇文堂成日興致勃勃的喂養,更加有推波助瀾之效,可除卻一日三餐夜宵加點心的時辰外,趙妃子都忙著跟最嚴厲的宮嬤學習規矩和宮務。
宇文堂為她安排的先生,居然是他的心月復謀士諸闔。
趙妃子一看到這個笑得好不慈祥親切,眼神卻精明睿智的老謀士,又听他說了幾個戰國時君臣相疑與嬪妃相妒的故事,立刻就拜倒在他老人家的文士扇下,連點心時間也給排開了,為的就是要多上一會子課。
對此,始作俑者的宇文堂卻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愛卿,孤的愛妃好似崇拜你多過崇拜孤啊?!」
諸闔被口水嗆到,嘴角微抽。
君上,您這吃醋的口吻不要太明顯好嗎?
然就在趙妃子忙著蛻變的當兒,此刻的後宮卻呈現一種極其微妙的狀態。
在君上大發怒火,太後遭禁咸安殿,贏太宰入宮求情未果後,整個後宮足足有大半個月安靜如陵墓,再無人敢在此時冒出頭來自尋死路。
可是眼看著宇文堂前朝後宮動作頻頻,士族貴冑朝臣們越發不安了起來,本就被父兄當作邀寵棋子的嬪妃們開始接到了家族中的請見牌子,或明或暗地頻繁互通消息。
她們共同得到的一個命令便是——盡早侍寢承恩于君前,無論使出什麼樣的手段,都要蠱媚君上的身心,最好的是能蒙受雨露,得孕皇子。
只是宇文堂向來不近,這些年來想爬床的嬪妃美人不是被打入冷宮,就是尸骨無存,手段毒辣毫不留情,所有嬪妃幾乎嚇破了膽。
然,還是有人信心滿滿的。
位于西翼的宛然殿中,當朝太傅之女的文子衿輕輕地吹干雪箋上,那一手端麗秀致簪花小楷墨字,遞給一旁的侍女,沉靜地道︰「去,代本宮求見君上,就說本宮日前搜得半部古穆子手抄兵書,想敬獻于君前,不知君上可允否?!」
「諾。」侍女恭謹地接過,從容地去了。
另一名侍女則是奉上一盞剛烹好的茶,待文子衿啜飲完後又接了下來,隨即從小侍女的手中取餅泛著蘭花香的濕帕子,仔仔細細地幫文子衿拭起雪白的縴縴十指。
文太傅府中乃是百年詩書禮儀世家,連訓練出來的侍女都是行止有度,嫻雅端方,更遑論身為嫡女的文子衿了。
年方十五的文子衿在七歲那年便以一部「談禮論」馳名京城,而後行賦寫詞無數,句句皆是驚艷四座,十三歲以秀女之姿進宮,雖從未侍寢,卻在入宮第三天,于晉見君上一面後便獲封「賢嬪」。
雖然這兩年不曾再出過風頭,但從無人敢小看這位賢嬪娘娘。
其實她只是在等身子骨長成再侍寢于君榻——年紀太小,生子風險太大,弄得一個不好便是血崩不止,母子俱亡。
性情清傲的文子衿看中的可是那個至高無上的唯一鳳座,又怎麼可能做那等心急搶吃熱豆腐的蠢事兒?就由著那些膚淺愚蠢的女人去做死、去撞得頭破血流吧!
後宮里,頭一個死的從來都是沒有耐心的人…
「娘娘,您要出手了嗎?!」侍女輕聲問。
「本宮是不得不出手了。」文子衿將文房四寶收起,漫聲道︰「現下太後吃了大悶虧,後宮人人噤若寒蟬,若是可以,本宮也不想在此時劍走偏鋒。可是本宮等得,阿父和叔伯們已等不得了,更別說如今宮中多了那個南梁來的娘娘…阿皎,本宮有不好的預感,若再不出手,恐怕就遲了。」
「君上雖然始終于厭戒十分,但對娘娘還是另眼相看的。」侍女阿皎淺笑開口,「太傅大人是君上恩師,娘娘如同君上的師妹,又是自幼相熟的,沖著這情分,君上若是起了心念,第一個召寢的必定是您呀——」
「住口!」文子衿眸色一冷,輕斥道︰「本宮和君上豈是你這婢奴拿來說嘴的?」
「阿皎該死!」侍女阿皎一凜,忙跪下,熟練地狠狠自掌了十記耳光。
文子衿淡淡地看著,平靜道︰「記著,後宮之中耳目眾多,莫以為殿中都是我府親信就可胡言亂語,再有下次,你就別在本宮跟前伺候了。」
「奴下知錯。」阿皎背心竄過栗然寒意。
不得主子用的婢奴,自然只有個死。
片刻後,方才去送雪箋的侍女回來了,秀麗臉上有著掩不住的歡喜。
「稟娘娘,君上允了,讓您明日午時到碧波亭請見。」
殿內眾人大喜,文子衿鎮定如故,僅有淡櫻色的唇瓣微微一勾,顯露出她的好心情。
「知道了。」
呵,她就知道,意在縱橫天下的霸主宇文堂,是絕對不會錯失這部百年奇謀兵書的。
爭媚斗妍不過是下九流的手段,對宇文堂這樣的男人來說,如何能匡助他穩坐江山、開疆拓土,成為當世之主,得像她這樣內外兼具的女子,才能夠進得了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