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財子祿,必有一破。鳳二時常想,鳳家女子之所以能夠在財、子、祿上皆有斬獲,或許便是因為,她們為了承襲鳳姓,無法成家,率先破了夫格吧。
這年頭,民風保守,父權當道,誰願兒子入贅?誰願兒女從妻姓?
她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選擇背負不婚命運,任由外人隨意為她們貼上「未婚生子」、「單親媽媽」,或是「不三不四的女人」的標簽。
假若能夠有所選擇,鳳二其實並不想承擔這所謂的天職與天命。
鳳二揚眸望著眼前的參天巨木,深嘆一口長氣。
這是鳳家的風水樹,這里是鳳家風水穴,她將會葬在這里,與她的母親一起,沒有伴侶。她並不是沒有談過戀愛。
她曾有過深愛男子,可男人是家中獨子,有傳續後代的責任,即便再愛她,最後仍須步入婚姻,另娶他人。
她猶記得看著他穿筆挺西裝、走入禮堂時的模樣;猶記得他,生下三男孩時,要她為孩子命名時,臉上那副充滿喜悅的父親神氣。
那早已是時日久遠的往事,可余下的惆悵,從未因歲月更迭而減少。
如今,她就要八十歲了,她的女兒生了孫女,孫女臨盆在即,現在就連她的曾孫女也將要出生。這坎坷情路、多舛命運;降妖伏魔的日子、縈繞不去的神鬼,她一次又一次、一代又一代,眼睜睜看著後世不停墜入與她相同的輪回。
假若可以的話……假若可以的話……鳳二低頭探看鳳家風水樹的樹根。
風水樹的樹根近來為著不明原因,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腐敗傷處,雖然目前只是小小的、肉眼難以察覺的傷口,可她卻能感應到風水樹蘊藏的靈力正在逐漸散逸。
鳳氏明明執掌草木生發之力,不該有此狀況,況且,這可是代表鳳氏一族靈力興衰的風水樹,怎會突然如此?
這是否意味著,近日風水即將大改,天命即將易處?
她是鳳族靈女,應當為此感到憂慮,更該盡快為風水樹尋找適當的移植安身之處,但,她來來回回巡了好幾趟,面對樹根的腐敗,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解月兌感。
多麼希望,日後能有個曾孫女或曾曾孫女,能夠與所愛之人共享天年,能夠執手一生,不受神鬼侵擾,不受世俗所囿。
多麼不願她的子孫,再度嘗到同她一般的苦楚。
隱隱約約有個念頭,竟希望風水樹就此倒下,還她鳳氏普通人生。
沙沙沙!周旁驀然傳來一陣刨土聲響——
鳳二偏首尋找音源,果不其然,在不遠處看見一名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蹲在地上挖土。
「小弟弟,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里?你的爸爸媽媽呢?」鳳二走過去,問小男孩。
這里是墓園,雖有管理員管理,月復地寬敞,清幽干淨,但並不是一個小男孩應該單獨出現的地方。孤魂野鬼便罷,可他不是,他是個活生生的小男孩。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我跟爸爸來的,爸爸在那邊。」小男孩伸手比向遠處一個男人身影。
「我們來看媽媽,媽媽在那里。」接著又伸手指向一塊墓碑。
鳳二盯著小男孩臉容,神情掠過一抹驚詫。
他五官端正,眼眸清亮,本該是討人喜歡的容顏,可惜,印堂發黑、唇色發白,周身籠罩一股不祥之氣,隱隱有橫禍將臨之兆。
雖感遺憾,但每人皆有劫難運命,死生由天,她並不會無端介入,也不該事事都管。
「你在做什麼?」鳳二好奇地看著小男孩身旁散落一地的樹木枝條,與巳經被
他刨出一個洞、一個洞的地面土壤。
各式各樣的樹枝,八成都是從墓園內撿來,當然,也包含鳳家風水樹的枝條。他在玩耍?園丁游戲?
「我要把這些樹枝種進去這些洞里。」小男孩抬手,抹了把額際的汗。
「老師教我們阡插,我想試試看。」應該差不多了,小男孩低頭,把一根根樹枝放進洞里,一個蘿卜一個坑,撥土,埋埋埋。
天真的童言童語令鳳二笑了。
這孩子才多大,幼稚園?小學?老師頂多教教盆栽阡插,至于樹木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水源、通風、土壤、介質,樣樣需考慮,哪是這樣一插便活?
「你很喜歡樹木花草?」鳳二矮子,與他平視,沒有戳破孩子的美夢。
「我喜歡呀,但是媽媽更喜歡,假如這里長了更多樹、更多花,媽媽一個人在這里就不會寂寞了。」小男孩停下手邊動作,直視鳳二,回答問題。
小男孩有禮貌、貼心孝順,是很討人喜歡的性格……可是,他一正面與鳳二對望,鳳二便發覺某些不對勁,眼眸眯起,眉心聚攏。
「你看!那是什麼?」鳳二故作驚詫,伸手指向天空。
「什麼?」小孩沒心眼,馬上抬頭望,來來回回尋找。
「什麼也沒有啊。」
「噢,可能是女乃女乃看錯了。」她沒有看錯!趁著男孩抬頭望的時候,她清楚看見他的眼白上有一條清晰黑線。
那是控靈術的其中一種。小男孩被做下記號,一待喪失性命,魂靈便會馬上被拘提,被施術者差為僕役。
確實有些人愛做這些虧損陰德的事,但,為何是這個小男孩?鳳二心中疑慮。
「孩子,你是幾年幾月幾日生?還有,幾點幾分知道嗎?」
「知道呀。」男孩點了點頭,分毫不差地報了一個時辰。
陰年陰月陰時,命格壞,八字又輕……難怪,他會是個很好的靈體,省去了施術者尋找陰年陰月陰時死的孩童的不便。
「以後不要把八字隨便給別人知道嗎?」鳳二叮嚀。
「八字是什麼?」
「八字就是你出生的日期和時間,倘若日後有人問你,記得只說日期好嗎?」
「為什麼?」
「因為,只要有你的八字,別人就可以拿去做很多壞事。」
「可是,上次阿姨問我的時候,我已經告訴她了。」小男孩的神情看起來有點煩惱。
「阿姨?」阿姨是母親的姐妹,是與母親有怎樣的深仇大恨,親生外甥死了也不放過,要提魂差來做僕役?
「嗯,阿姨啊,可是爸爸說,過一陣子就要叫媽媽,不能再叫阿姨了。」
「阿姨對你好嗎?」原來是即將成為繼母的阿姨,鳳二蹙眉。
「唔……」小男孩偏首想了想。「阿姨對爸爸好就好了,媽媽死掉的時候,說她最不放心我和爸爸。阿姨對爸爸好,爸爸有人陪,以後我要是長大結婚了,爸爸也不會寂寞,那媽媽就可以放心當小天使了。」
小男孩的話語令人動容,鳳二一時之間竟感鼻酸。
放心?怎能放心呢?逝者對生者,永遠都是不放心的,正如同她身為鳳家長者,對後代的不放心一樣。小男孩將有不測,魂靈甚至還得被差使奴役,不入地府,不上天堂,不得輪回。他的母親倘若有知,又怎能放心?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王遠慮。」小男孩回應得很有精神。
「遠慮、遠慮……」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真是個好名字。鳳二喃喃。
她又何嘗不是為了鳳家遠慮來此的呢?她為遠慮來,踫上將遇橫禍的遠慮……
「遠慮!走了!我們要回家嘍!」遠方的男人朝這兒揮手,揚聲喚來,王遠慮的父親在催人了。
「女乃女乃,我要回去了喔,掰掰。」小男孩拍拍手上的土,再拍拍身上的,匆忙轉身。
那就是一個念頭,一瞬間冒出的善念——
鳳二陡然出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小男孩的**。
「啊呀!女乃女乃你怎麼打我?」小男孩跳著嚷。
「**上有土,我幫你拍干淨,免得等等被爸罵……啊,那又是什麼?」鳳二再度訝異指天。
「什麼?」小男孩又中計了。
「哈哈哈哈哈!」鳳二瞬間笑了出來,小孩子真的又可愛又好玩又好騙啊。
「女乃女乃!你騙我!」上當了兩次,小男孩終于意會鳳二是在耍他,出聲抗議。
「好了,你快回去吧,免得你爸爸擔心。」鳳二慈愛地對小男孩揮手。
小男孩眼白上吊著的提魂索不見了,那當然是她的手筆。
她老了,管的閑事已經不多了,既然管了,就要管到底。她在小男孩**上做了點手腳,將他劃分在她鳳二的保護疆域內。
她身為靈女,遇過不計其數的妖魔神鬼,與無數巫術對抗了大半輩子,有她擭著,誰能控他靈?
「喚,好……女乃女乃掰掰。」小男孩搗著**,朝很調皮的女乃女乃道別,隨著父親走了。
鳳二看了眼天色,她也該走了,臨走前,回陣望了眼鳳家風水樹,思忖了會兒,終于立定決心,什麼也不做。
順天命,盡人事,她決意將鳳家職責所在,交由老天爺決定。
天要她鳳氏斬妖除魔,她不敢不從;天要收回成命,她不需強求。
靈女與凡人、天命與愛情,無論是什麼,她都難以放下,于是她不選擇,也不為後代選擇。
鳳二雲淡風輕地離開了,小男孩的身影也早就看不見了,只留下滿地插在土壤里的一排排小樹枝。
多年後,鳳二過世,小男孩母親的墓地遷往他處,他們都不知道,小男孩當年無心亂插的枝條,在鳳家風水樹因樹根腐爛而倒下之後,悄悄地冒出新芽,漸漸茁壯,就在鳳家風水穴的左方。
左為陽,右為陰,此後,鳳家天命,易女由男。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