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熟悉的窒息感掐住了她的喉嚨,溫度正從她身上迅速退去,她的視線開始搖晃,世界彷佛跟著橫倒下來,隨著水花劇烈晃動。
窒息。
大量的水淹進口鼻,她用力咳嗽,反而灌進更多的水,那些水充滿了她的肺,將僅剩無多的氧氣推擠出來,她用上了所有的力氣掙扎,雙手在鏡面般清澈的水面上無意義地拍打。
沒有用的。
那是一望無際的海洋,她的四面八方都被冰冷的水包圍,她的掙扎不過是加速死亡的到來。
窒息。當肺中的氧氣逐漸耗盡,她的身子變得沉重,然後緩慢地往下墜,絕望的窒息感攫住了她。
假使問她死亡的氣味是什麼,她的回答是咸的。咸澀的海水從她的口鼻進到體內,注滿了她,她與海水融為一體。
冷薔希望自己能遺忘跨越生死的經過,她也一直很努力這麼做,因為唯有遺忘才能帶給人勇氣。
但,當她走進醫院,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時候,她在一瞬間喚醒了全部。
全部。
從落海到掙扎,從絕望到真正的窒息,失去溫度的冰冷,她記起了所有。
她做了什麼?她對黎君樺做了什麼!
他正在經歷當初她所經歷的一切,她怎能讓他承受那種痛苦?!
言特助一轉過身就看見冷薔像具死尸般的走來,他震驚不已,良久只能瞪著她,說不出半句話。
她看起來好蒼白,行走的姿勢僵硬,直視著前方的雙眸不見一絲光采,老天,她看起來像是隨時會倒下來。
「冷秘書,你……還好嗎?」言特助關切地問。
冷薔恍惚回神,臉上掛著淚痕,但意識還算清晰。她回望著一臉憂心的言特助,好片刻才吐出沙啞的聲嗓。
「他怎麼樣了?」天曉得她必須多努力,才能讓自己保持清醒來到醫院,在來的途中,她一度靠在方向盤上,顫抖得挺不直腰。
面對冷薔一臉焦灼的詢問,言特助又是一陣震愕。
那天在會議室,當冷薔選擇與黎陌洋一起離開,叛徒的身分便已經確立,如今黎君樺出事,她應該是拍手叫好的那一方,怎麼會……
「言特助,他怎麼樣了?黎君樺怎麼樣?」冷薔又問了一次,無助而焦灼的淚水滿出眼眶。
言特助在她的追問中回過神,「目前正在急救,情況如何還不是很清楚。」
冷薔眼中的最後一絲光采緩緩被絕望吹熄,她垂下眼,一只手撝住嘴巴,肩膀劇烈的顫抖起來。
言特助于心不忍,月兌下了西裝覆住她單薄的身子,她一顫,卻沒有抬起頭。
「抱歉,我不曉得你對黎總有這麼深的感情。」言特助說。
冷薔搖了搖頭,喉間似有硬物噎住,當她抬起頭想響應,迷蒙的淚眼在瞥見一旁白色長椅上,那團虛弱得直發抖的金黃色肉球時,赫然大愣。
「Lion?」
「你知道這只貓?」瞥見她走向長椅上的大貓,言特助詫異地問。
冷薔點點頭,彎撫模著大貓柔軟的毛發,赫然瞧見它的月復部沾滿了血跡,後腳也滲著血,她驚詫地低呼︰「天啊!它受傷了!」
「醫護人員發現黎總的時候,他懷里抱著這只貓,而且抱得很緊,醫護人員趕著送他到醫院,就將貓一起帶過來了。」
「黎君樺抱著Lion?」冷薔愣住。
「听醫護人員說,當時的情形看起來,很像是黎總在保護這只貓,到現場勘驗的警察也說,極有可能黎總是為了閃躲這只貓,又正好煞車裝置故障,才會引發這場意外。」
不,不可能。世上的巧合何其多,但這場意外絕非是其中之一。
冷薔心中比誰都清楚,黎君樺之所以會躺在手術台上與死神搏斗,絕對與黎陌洋月兌不了關系。
但令她不解的是,Lion又跟這場意外有什麼關聯?
冷薔垂下眼注視Lion,顯然也受到了極大的驚嚇,琥珀色眼瞳充滿凜冽的戒備,金黃色長毛沾滿了髒污與血漬……噢天!她差點忘了,Lion正在流血。
冷薔穩住瀕臨失控的情緒,Lion在這里正好,能幫助她轉移注意力,否則她一定會崩潰。
她停住淚水,用手背抹了抹臉,不顧Lion發出警告的低鳴,非常輕柔地將它抱進懷里。
顯然大貓並不領情,它伸出尖銳的爪子,朝冷薔的手臂劃了一記,她吃疼地抽了一口氣,但沒松開摟抱它的姿態。
「這只貓還真凶。」言特助極不苟同地瞪了大貓一眼。
「我得帶它去看醫生,它受傷了。」冷薔邊躲著貓爪的攻擊邊說。
言特助聞言立刻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那真的太好了。剛才醫院的人一直要我將這只貓帶走,但我根本走不開身——」他飛快瞄了一眼正在她懷里發出暴躁嘶鳴的大貓。「再說,這只是流浪貓吧?那就更不可能是黎總養的。」換句話說,他沒必要對一只無關緊要的貓負責。
冷薔並不意外言特助會有這種想法,但心底不免對懷里的大貓涌上更多憐憫。
對Lion的憐憫也使她慢慢恢復清醒,將幾乎蕩然無存的冷靜找回。
此刻躺在手術室里的黎君樺,只有上帝能左右他是生還是死,即便她痛苦崩潰,也無法干預上帝的決定。
她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好好照顧Lion,讓這條無辜的小生命能夠好好活下來。
沒錯,這是微不足道的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言特助,我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嗎?」冷薔抬起虛弱而蒼白的臉。
似乎猜出她接下來想說的請托,言特助的臉上浮現一絲為難。
她已經疲憊得沒有力氣理會,只能兀自往下說︰「不管結果是好是壞,你可以通知我一聲嗎?拜托你,我剩下你可以拜托了。」
這一次言特助沒有答應,他臉上的為難越來越濃,猶豫的說︰「接下來可能會由黎總的親屬接手,而且……不管情況如何,那都已經屬于私領域的部分,我不能隨便向外人透露。」
是啊,她是與黎君樺毫不相關的外人,她有什麼立場與資格掌握他的情況?
冷薔自嘲地牽動嘴角,悲傷與自責幾乎耗光了她所有的體力,她無力再與言特助周旋,也找不到立足點爭取這樣的權利。
對黎君樺來說,她什麼也不是。更甚者,她是一個間接害他面對死神的叛徒,是應該被他一同除掉的敵人。
她,什麼也不是。
冷薔垂下眼,抱緊了懷中仍在掙扎的大貓,拖著沉重的腳步往來時路走去。
她的手沾上了Lion月復部的血跡,或許也有黎君樺的……一想到這兒,蒼白的臉頰又沾上更多淚水的碎片。
奇異的是,當Lion仰起臉,承接了她的淚水時,暴躁的它停止了掙扎,長長探出的爪子慢慢收起。
它只是安靜地仰視著她,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她潰堤啜泣。
門口的感應燈亮起,冷薔抱著貓籠頹然地坐在玄關處的地板上。
她用單手撐住額頭,空氣中回蕩著沙啞的啜泣聲。
剛接受過手術的Lion躺在貓籠里,正憤怒的將貓掌穿過透氣孔,不停地揮動並試圖去板動籠門的開關。
「抱歉。」沉浸在悲傷里的冷薔這才回過神,趕緊向它道歉,將貓籠放下並且打開籠門。
Lion敏捷地奔出來,伏低了龐大但是靈巧的身軀,張大嘴巴對她嘶吼了一聲,金黃色的長毛豎起,毛茸茸的尾巴也豎直顫抖。
Lion一直在生她的氣,雖然她不清楚原因。明明先前她已經用魚罐頭成功收買了它的心,他們也處得很好……是受到驚嚇的緣故吧?
「Lion,我不會傷害你。」她試著安撫大貓,緩緩朝它伸出手。
Lion立刻作勢欲咬住她的手背,她及時縮回手,一臉余悸地望著依然豎起全身長毛的大貓。
「怎麼回事?是我啊,你不記得我了嗎?Lion,是我。」
金黃色的眼瞳蓄滿憤怒,充滿威脅的嘶鳴聲不停從Lion的喉嚨深處傳出。
冷薔疲倦地靠著身後的壁櫃,一手扶住沉重的額頭,她已經累得無法再應付任何狀況。
「听著,你在這里是自由的,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限制你什麼,你只要安心的待在這里養傷,我知道你不喜歡被關起來。」
這是大多數街貓的共通點。興許是吃過太多虧,或者受過傷害,它們對人類充滿戒備,無法再給予任何信任…們或許會願意接受人類的糧援,但若是希望降低它們的戒心,必須耗上很長一段時間。
她望著在玄關來回踱步,警戒地張望四周的大貓,放柔了嗓音說︰「我保證,等你傷口痊愈,我一定會放你自由。這段時間就讓我們和平相處,好嗎?」
大貓瞄了她幾眼,情緒仍然顯得浮躁不安,但至少已經收起爪子,亦不再發出威脅性的嘶鳴。
冷薔松了口氣,同時也感到疲憊不堪。
幸好有Lion,她才能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它身上,否則她很可能已經崩潰。
她經歷過一次死亡,太清楚當人準備跨進死亡領域的那一刻,恐懼將會摧毀一個人的意志。
此時的黎君樺是否也如同她當初所經歷的,正徘徊在生與死的交界,痛苦掙扎著?
她無法阻止自己去想象他此刻正在經歷的。
而這些可怕的想象,正在吞蝕她的堅強。
感覺軟弱的淚水又將傾泄而出,她扶著牆面站起身,強迫自己安頓好Lion.
此刻唯一能幫助她暫時遺忘的,就只有Lion.
冷薔走進廚房,取出先前為Lion準備好的魚罐頭倒進鐵碗里,再用另外一個碗裝了干淨的開水,虛弱地走向客廳,找尋大貓的身影。
終于,她在沙發後方的一小角落找著了Lion,它趴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你還好嗎?」她對著貓的背影輕問,但這一聲卻更像是問著她自己。
毫無意外,Lion對她的問候不予理會,它正沉浸在自己的怒氣里。
「我很不好……黎君樺也很不好。」她對自己說,整張臉已被淚水浸濕。「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他……不,不對,我從一開始就在傷害他,我只是把它當成計劃中的一部分。是我幫著黎陌洋那個混球把他拉下來,我想讓黎陌洋取代他高高在上的位置。」
但,那都不是她的本意。
在她的計劃里,她要讓黎陌洋爬到最高處,讓他成為至高無上的上帝,然後她要親手將他推下雲端,摔得粉身碎骨。
這才是她真正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