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兒吧?」端著重新又熱過的早膳,月芽兒終于來到位于府里最北側的「沁園」——皇府里頭的禁地,眾人皆害怕避之唯恐不及的陰森宅院。
推開半掩的橢圓形紅門,她悄聲走進了「沁園」。
一入目,是一棵已凋謝的梅花樹,它的枝干上覆著一層白雪,細長的枝條上殘留著幾朵梅花,濕濘的雪地上,是瓣瓣紅艷……
這里……好荒涼喔,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當第一眼瞧見沁園里的景致時,她的感覺就是如此。
該是時常整理修剪的庭院,如今瞧來卻是一片荒廢,庭園里的草木皆覆上一層厚厚白雪,四周一片死寂,完全感覺不出一絲有人居住的氣息。
這里……真的住著人嗎?月芽兒不禁疑惑地想著,這樣淒涼的地方,真的會有人住嗎?又是怎樣的人,才會忍耐著孤單,一個人住在這里?
她從小,就最怕孤單的礙…
端著早膳繞過半圓形的廊道,來到沁園里最大的一聞房,手里端著東西,她沒法兒敲門,便自個兒推開房門走進去。
「請問……有人在嗎?」
一進門,屋里是一片陰暗,外頭下著雪,屋內卻沒點起保暖的火盆,黑色的布紗將窗子全掩了起來,刻意將光明隔絕在屋外。
這里……好暗喔,她都瞧不見東西了,為什麼要用黑布將窗子給掩起來呢?不怕走路跌跤嗎?
「妳是誰?」驀地,一道冷冷的男人聲音在森黑的房里響起。
喝!是誰在說話啊?她驚嚇的退了步,一個不小心,撞著了東西。
「好痛!」她痛呼一聲,皺起小臉,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是誰讓妳進來的?」男人冷酷的聲音再度傳來,伴隨著聲音而來的,是由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颼。
她倏地抬頭,望進了一雙會在瞬間奪去人呼吸的黑瞳。
他就無聲無息的站在她面前,那雙冷冰冰的黑眸透露出防備,和一股深沉的孤寂,在那一剎那,那一眼就彷佛刻烙在她心上,再也忘不掉。
真漂亮的眼楮礙…月芽兒在心里贊嘆。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一雙漂亮的眼楮,彷佛一潭黝黑的深淵,快將人的思緒全吸了進去,快要迷惑了她……
「沒人告訴過妳,這個地方是皇府的禁地,是不準任何人進來的嗎?出去!」皇玦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這個穿著一身粉白,身高不及他胸膛的嬌小女子,銳利的瞇起眼。
又是一個想來這兒看他笑話的小婢女嗎?這些日子以來,難道她們看得還不夠?
每日每夜,一再重復著相同的戲碼,膽怯、害怕、顫抖、尖叫,最後在他每個夢里,化成那夜火焚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地懲罰著他。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這一切才能結束?
「你就是她們口中說的那個讓人不敢接近的少主嗎?」聞言,月芽兒不答反問,仰高了頭,好奇地凝望著眼前這身形高大的男子。
他就是那個人人畏懼、不敢靠近的皇府少主?
穿著一身黑,隱藏在黑暗中,幾乎讓人察覺不出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那雙眼楮,或許……她真的會以為他是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
她們說,「他」長得很恐怖,可是這里這樣黑,她怎麼也瞧不清他的模樣,怎麼也不覺得他恐怖。
或許,是他眼中那無意間透露出來的孤獨,讓她怎麼也不想走開,她以前……也是這樣的,阿爹和阿娘走了之後,她便是自己一個人啊,這種孤獨……她最是熟悉的。
一個人孤獨的住在這里,一定很不好受。
她努力地想瞧清楚他那張隱藏于黑暗中的面容,卻始終無法如願,只能依稀瞧見他矜冷的下顎有道遭受火紋的痕跡向上爬延,然後隱沒在陰暗底下。
「哈……哈……她們是這樣說我的?不敢接近?」男子放聲狂笑,對于「不敢接近」四個字感到諷刺。
是他讓人不敢接近的嗎?是他先拒絕人在外的嗎?怎麼不說是她們因為害怕他的樣貌而「不敢接近」他?怎麼不說是她們一看到他的外貌,就先拒絕了他?!
真是好笑!可笑啊!
「是的,她們是這樣說的,她們還說了很多很多呢,說你恐怖、說你丑陋、說你陰沉、說你殘忍、說你無情無心……」她點著頭思索著由那些婢女們嘴里听來的話,一一轉述給他听。
咦?他那雙冰冷的眼楮……為什麼又露出了痛楚呢?
「夠了!」還有什麼比這些話更傷人,在旁人眼里,他竟成了比惡鬼還駭人的人,「妳來這兒做什麼?」
剛才她所說的那些,他比誰都還要清楚,用不著她來提醒他!
「我?我是送早膳來給你的啊!礙…對了!請問,這要放哪兒呢?」端著銀盤的手感覺有些酸,月芽兒瞧了四周的森黑一眼,然後仰頭問他。
他很高呢,她非得仰高了頭,才能瞧見他那雙漂亮的眼楮。
可,她卻看不清屋里的擺設,這里這麼暗,為什麼他不掀窗呢?
「我不吃,拿出去。」他深吸口氣,閉上了眼,看也不看的說道。
她直視他的目光太過晶亮,令他的身軀僵硬,下意識地,他避開了她那清澈的目光,不習慣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他不會再相信這種眼神了!
剛開始,她們都是一樣的,以為自己不會被他恐怖的樣貌嚇著,繼而大著膽子接近他,然而,當她們一在光底下見到他的樣貌,卻全都嚇得刷白了一張臉,連滾帶爬的逃離他的身邊。
她們眼中透露出來的駭懼,才最傷人!
于是,他封閉了自己,再也不相信這種狀似無畏的眼神了。
「你要趕我走嗎?」月芽兒驚訝的睜大了眼,然後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端著的膳食,有些為難地開口。
「嗯……恐怕不行耶,是人家要我送早膳來給你吃的,我得親眼看著你吃完,否則,回頭會害她們被罵的。」她可不希望因為她的緣故,害得那些婢女們全都被李大娘罵呢!
她的聲音听起來細細柔柔的,就像好听的雨珠滴落在他心上,泛起圈圈水漣,不知怎麼地竟揪住了他。
「那不關我的事!」強迫自己抑下心里那股異樣的感覺,他冷酷地撇過頭去,「拿出去!」
「可關我的事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句話你沒听過嗎?既然答應了人家的要求,無論如何都得做到的!」月芽兒噘起紅灩灩的唇兒,被他這樣固執且不肯合作的態度,弄得也有些生氣了。
這人,實在好固執呢!怎麼就不肯好好听人家的話呢?
都說了要是他不吃的話,會害許多人被罵的,他怎麼就听不懂呢?還這麼拗脾氣,難怪外頭那些人會不喜歡他、不敢接近他了。
「別讓我說第三次。」瞇起利眸,他厲聲斥道。
從來沒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就算現在他面貌已殘毀,他的命令,眾人依舊是戰戰兢兢的听從,不敢稍有違背。
但眼前這女子,居然膽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他的權威?!
「我偏不!」像是故意要挑惹他似的,月芽兒倔強的抬高下顎,端著銀盤模黑找著房里的桌子,非要見著他將這早膳給吃完才行。
他不明白,他的一個「不」字,可會害得多少人被斥罵,甚至是丟了這份工作,怎能由著他像個暴君似的說不!
「啊!好痛!」不知怎麼地,似乎連老天爺都不幫她,在一片黑暗中,她不小心踢著了凳子,疼得她痛叫一聲。
男子冷嗤一聲,彷佛在嘲笑她笨拙的動作。
「你干嘛用黑布將窗子掩起來嘛!害我都瞧不見東西了……」嗚……痛死人了啦!她的腳趾頭一定都腫起來了!
月芽兒皺著小臉,又繼續往前走了幾步,這次,她的運氣似乎好了點,沒有再撞著任何東西,順利的將端盤放到桌上。
「喂,我替你將窗子給掀起來好不好?這里好暗,一點光線都沒有……」再這樣下去,他不生病才怪。
「住手!」聞言,他渾身一僵,倏地出聲喝道,「不準掀!我的事,用不著妳多管!」
一听見她要將那如同保護色的黑布拿掉時,他整個人僵住,那如同惡夢般的回憶又朝他涌來,眾人驚懼的尖叫聲又在他耳邊盤旋……
你……你的臉?不……不要過來,別……救……救命啊!
他的呼吸開始困難,就像被人捏住了脖子,無法由回憶中跳月兌。
在陽光底下,他那張半殘的面容,會讓眾人的目光化作一把把銳利箭矢,殘忍而不留情的射向他……他只能依賴著這片黑布保護自己。
「為什麼?」在他的怒叫聲中,月芽兒早已來到窗邊,不解地轉頭望著他,小手試著拉拉及地的黑紗,「讓房里亮些不好嗎?整間屋子陰沉沉的,讓人看了都害怕。」
他該不會是怕光吧?在黑暗里生活太久了,于是害怕光明?
「就是不準掀——」他的雙眸染上怒紅,雙手緊握成拳,狠狠瞪著那位于窗邊,一身粉白的月芽兒,「滾出去!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沒有人知道,當那片黑布掉落時,他又將遭受一段怎樣痛苦難熬的傷害!
「不管!我就是要掀……」月芽兒噘起了嘴,十分不高興他這樣拒絕人的態度,執拗的心性一起,完全忘了自個兒的身分,說完,不等他回應,她揚手用力一扯——
刷的一聲,黑布輕飄飄地由她身後墜下,金黃光線由窗欞射進來,瞬間,整間屋子一片光亮。
該死的!那傷人的折磨,又要重來一遍了嗎?
逃避地撇過頭去,他痛苦的閉上眼,等待著在記憶里頭,緊接著該響起的尖叫聲,那種像是又割碎他心頭般的聲音……
「這樣不是好多了嗎?」
沒有他預想中的尖叫,更沒有他以為定會出現的哭喊,有的只是一種極為柔軟的語調,在他還來不及準備之前,像涓涓泉水般滲進了他冰寒的心。
他震愕的轉過頭,對上了一雙黑亮的靈黠大眼。
「光亮多了。」月芽兒笑著說道。
站在陽光底下,她穿著一襲粉白色的衣裳,如黑絲綢般的長發簡單的扎成一條粗麻花辮,在髻發上簪上一支銀色的蝴蝶簪子,飄逸的白裙上繡著一只櫻紅色的蝴蝶,當她走動時,他彷佛能看見她裙上的那只紅蝶,隨著她的步伐翩翩飛舞。
「妳……」他以為,和以往一般,在她瞧見了他的面容時,會驚嚇的落荒而逃,然而,她卻沒有!
迎向他的目光是一片坦然,那雙清澈的黑眸里,沒有害怕、沒有驚懼、沒有膽怯,更沒有鄙視嫌惡。
有那麼一剎那,他幾乎要以為,他還是原本的他……
「你肚子也餓了吧?快來,我瞧廚房那廚子好厲害呢,做了好幾道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害我瞧得嘴都饞了……」月芽兒興匆匆的跑向他,握住他的手,便往那實心的圓木紅桌拖去。
「你瞧,這是脆鵝餅,這是桃紅酥、這是腌炖鮮,還有、還有這是杏仁豆腐呢!」她指著桌上的菜肴,笑嘻嘻地望著他那張如鬼魅般的恐怖面容,扯扯他黑色的衣袍,毫無畏怯的開口︰「你究竟吃不吃啊?」
「妳……」黑色眸子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不怕我?」
他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害怕他這張臉的……
「怕你?」月芽兒皺起眉頭,他在說什麼啊?「為什麼要怕你?」
「因為我的臉……」他目光一沉,接著譏諷地勾起唇,「難道妳不覺得恐怖?不覺得惡心?」
早已習慣眾人用恐懼的眼光瞧他,當真的有人不畏懼他的面貌,將他視如常人般看待時,他反而卻步了……
「嗯……」月芽兒突然將雙手撐在桌上,頂著下顎,將那張清麗的小臉湊近他,仔細端瞧著他那半邊凹凸不平的猙獰傷疤,「是挺恐怖的,不過,只要耐心的讓大夫醫治,不也是會好個半成嗎?」
說完,她噘起唇兒,懊惱的開始找起東西,「咦……奇怪,筷子呢?我剛剛還瞧見的……」
其實,說不害怕是騙人的,說不恐懼也是騙人的,但當她瞧見他那雙眼中不時透露出來的孤寂時,她就彷佛見到了以前的自己,被人遺棄在山里頭的那天……
那時的她好孤單、好寂寞,多麼期盼有人伸出雙手抱住她,告訴她,她並不是孤獨的一個人,一想起這兒,她便怎麼也不忍心離開。
聞言,他渾身一震,驚愕的望著她。
她說出了亦鈺不知跟他提過幾百遍的事情,但這提議卻總是讓他下意識的拒絕了!
他的心里一直存疑,治?真的能治好嗎?又要花多久的時間?倘若他答應醫治卻又治不好,那這打擊他能承受得住嗎?
于是,在兩方抉擇中,他選擇了逃避。逃得遠遠的,寧可一個人永遠關在這陰暗的屋子里,也不願去面對它。
而如今,她卻不容許他有逃避的空間直接提出,如同一把最銳利的刀,找到他中毒的傷口後,沒讓他來得及喘氣,狠狠切割開來,將他傷口潰爛的地力,直接以利刃一刀切除。
「啊!找到了!」找了好久,月芽兒終于在桌子的角落找著,-雙特制的銀箸,原來,她放到這兒來了啊!
「你真的不餓嗎?我瞧那廚子忙了好久,才弄出這些東西,看起來每樣都很好吃呢,你真的不吃嗎?」月芽兒指著桌上的膳食,天真的問著他。
脆鵝餅、桃紅酥、腌炖鮮,嗯……瞧得她肚子都餓的咕嚕咕嚕直叫,她早膳可都還沒吃呢!
他沒回答她的話,一雙深邃的眸子瞅凝著她,過了良久,才緩緩開口︰「倘若,治不好呢?」毫無預警便闖進他世界的嬌小女子礙…
「咦?」偷偷咬了塊脆鵝餅,月芽兒聞言訝異的抬頭。他在說什麼啊?
「倘若,這張臉治不好呢?」他又問,如暗夜般的黑瞳里,多了幾分異樣的情緒。
「治不好?」她先是疑惑地眨眨眼,然後苦惱的蹙起眉來,「嗯……會治不好嗎?這里的大夫醫術這麼差嗎?」
她沉吟了好久,突然笑燦一張小臉,對著他說道︰「那,我就當你的臉吧!」
沒有一絲遲疑,她伸出白女敕的小手,撫上他左面那片駭人的傷疤,那柔軟的掌心,恰巧覆住了他猙獰的傷疤。
柔柔的……暖暖的……彷佛一股暖流,順著他心上的傷口悄悄滲入了他,傷口,似乎不再疼痛。
「我就當你這半張臉,替你哭、替你笑、替你站在陽光下、替你去外面看雪!」
她笑著,如同一只紅蝶,翩翩闖入了他的世界,在他積滿冰雪的心上,悄悄停佇了下來。
他望著她可人的笑靨,胸間迅速漲滿莫名情愫,一點空隙都不留……
原來……他不是無情無心,也不是無愛無恨,他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著一個像她這般的人出現,來開啟他封閉已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