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泣血般的嘶吼在闇夜響起,寒風颯颯,細雪紛飛,窗外的紅梅花瓣迎空飛舞,在白茫茫的雪景中,增添一種妖魅的美感,那片片艷紅,紅得似血,飄墜在雪地當中,幾乎就要讓人以為,那是梅花的血淚……
不會的!這不是他!這不會是他!
銅鏡中,那張恐怖到足以令人駭懼的半毀臉龐,不會是他的!
是他看錯了吧?是他尚存于睡夢之中而不自知吧?
他不相信!他絕不相信!這絕對是夢!是一場惡夢!
是那在夢中熊熊燃燒的紅色烈焰,不留情的襲上了他的身、他的心,他才會陷在這永無止盡的夢魘,抽不出身……
是的!一定是夢,這絕對只是場夢——
緩緩舉起手,黑色長袖順勢滑下,手臂上殘留著被火紋過的痕跡,那該是疼痛難忍的,他卻恍若不覺,只是顫抖地伸出手,以手掌撫去銅鏡上的塵垢,一遍……又一遍……
然而,在拭去灰塵後,銅鏡越見明亮,鏡中那張令他憎惡的恐怖臉孔依舊清晰。他如同發了狂似的,回身抓起一只椅凳,狠狠的朝銅鏡砸去。
不——
匡啷一聲巨響,椅凳砸上了銅鏡,銅鏡遇力猛然墜地,頓發一陣漫天價響,在闇夜里回蕩,彷若對上天做出最大的指控。
心在淌血,喉間干澀的發不出一絲聲音。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會是他?!
他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老天要這樣的懲罰他?為什麼——
***
奉總管之命,端著剛煎好的湯藥要送給少主的女婢,在听見房門內傳出巨響時,連忙推門奔了進去。
「少……少主?!」一進門,滿室的瘡痍,令女婢不禁驚呼出聲。
天吶!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好好的一間房,會讓人給搗毀成這般?
滿地破碎的瓷杯、掀翻的桌椅、被人用椅凳狠狠砸爛的銅鏡,凌亂的景象令人膽顫心驚。
手握染著紅色血漬的紗布,任由它垂至冰冷的地上,男子赤著足,一身黑絲長袍,夾帶著寒雪的冷風由窗外灌進,吹起他的黑色絲袍下襬,背對著女僕的黑色身軀,一動也不動。
「少……少主?」女婢膽怯的輕喚,捧著藥碗,小心翼翼的走近他一步,「該……該喝藥了……」
木總管吩咐過,要她送藥來時,得親自見少主將藥喝下去後才準離開,要是沒辦妥,恐怕會惹來木總管一頓罵。
過了許久,等不到男子的響應,女婢深吸口氣,大著膽子,又出聲叫喚。
「少……少主,該喝藥了……」要是湯藥涼了,失去藥效那該怎麼辦?她可擔不起這個罪啊!
從一個月前,木總管就下令不準任何人靠近少主所居住的「沁園」,只說是少主得了急病,不許他們接近沁園,違令者必定重罰。
不過,少主究竟生的是什麼病,沒人知道,要不是今晚木總管不知有什麼重要的事去辦,恐伯送藥這差事還落不到她頭上來呢。
冷風在窗外呼嘯而過,室內用來保暖的火盆不知什麼時候熄了,女婢冷的頻頻打顫,捧著藥碗的手都快凍僵了。
好……好冷喔!怎麼火盆熄了也沒人來添炭材,這要是讓木總管知道,還不大發雷霆?
「少……少主,這……這兒好冷呢,我替您生盆火暖暖身好嗎?」她試探性的詢問。
見男子始終沒有開口,以為他默允了她的提議,便將手里捧著的藥碗先給擱在一旁的櫃上,搓了搓快要凍僵的雙臂,然後小心的避開滿地碎瓷,打算點起角落里的火盆,弄暖房間。
要知道,她冷死事小,少主著涼可就慘了!
蹲,女婢夾起幾塊炭材置于火盆中,取出腰間的火折子,吹了幾下,瞬間,一股清雅的檀香味揚起,室內逐漸暖和。
「好了!」看著火爐燃起溫暖的紅色火光,女婢滿意的拍淨手中炭屑,將火折子收回腰間。她站起身,帶著甜甜的笑容,轉身面對男子,打算去捧來湯藥服侍少王暍藥……
「藹—」才一轉身,就對上了一張恐怖至極的丑陋臉孔,她倏地刷白了臉,顫著手指向男子,抑制不住驚懼的尖叫出聲。
深夜里,女婢的尖叫聲劃破了寂靜,方踱進沁園的木總管,不由得心一驚,與身後的白衣男子相視一眼後,立即往發出尖叫聲的房中直奔而去。
「少……少主?!」木總管率先沖進門,年過半百的他,也見過不少大風大浪,卻在見著房中毀壞之慘狀時,整個人怔在原地。
怎麼……怎麼會變成這樣?!
「鬼……鬼,有鬼礙…有……有鬼礙…」女婢被嚇得跌坐在地上,渾身不住顫抖,雙眼瞪大,臉色慘白的指著黑袍男子。
「滾出去——」男子發狂的嘶吼著,手里高舉著一張缺了一腳的椅凳,狠狠的砸向跌坐在地上無法動彈的女婢。
在一陣驚呼中,白衣男子身影一閃,來到小女婢身前,白袖一拂,那張椅凳便轉了個彎,砸在小女婢身邊的矮櫃上,只差些許距離,那張椅凳砸中的,便是小女婢的腦袋。
「你想殺了她嗎,皇玦?!」亦釭冷冽著臉,未因他駭人的面容而改變他的態度,「還是那場火也一進將你的腦子給燒胡涂了?!」
他以為燒毀的只是他的面貌,而不是他的心。
「滾——」怒火燒紅了眼,小女婢的話猶如一把利刃,狠狠的刺在他心上。
聲嘶力竭的怒吼聲終于喚回怔愣中的木總管,他迅速板起臉,對著女婢就是一聲威斥。「沒听見少主的話嗎?還不快點滾出去!」
「嗚嗚……」小女婢哭著由地上爬起身,摀著臉,頭也不回的奔出房。
房內突地陷入一片沉默,只剩皇玦扶著木櫃,粗重的喘息著。
「這就是你要的結果嗎?」亦鈺斂下眼,看著滿地凌亂,方停的寒風又起,燭火搖曳,映照的皇玦面孔忽明忽暗,「讓人人怕你、懼你?這就是你要的?」
早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早就知道一旦他自行拆下紗布,發現他們所極力隱瞞的真相時,他的反應該會是多麼激烈。
但卻怎麼也沒料想到,他會用這種殘酷的方式來折磨自己。
「怎麼會是我要的?這怎麼會是我要的?!炳……哈……」皇玦摀著額,仰天狂笑。
「你看見了嗎?剛才那女婢瞧見我,竟被我嚇得站不直身藹—」他指著剛才小女婢落荒而逃的那扇門,淒楚地說道。
他從不知道,他竟會淪落到如此的地步!
「多麼可笑礙…哈……哈……她就這樣地跌坐在地上,用那雙驚懼的眼兒直直看著我,好象瞧見了什麼駭人的東西似的,我甚至還能清楚的看見,映在她眸瞳中,那個丑陋不堪的自己——」
就像頭受傷的野獸,他不允許任何人的靠近,只是站在窗邊,任那淒冷的狂風大雪,鞭撻上他的身、他的心……
「你知道嗎?我就站在那里,什麼都沒做、什麼也沒說……然後,耳里听見的便是她淒厲的哭叫,呵呵……多好笑啊,她說我是鬼?呵……我倒不知道,自己竟在短短一夕之間,成了人人眼中避之唯恐不及的惡鬼?!」搖頭淒笑,皇玦踉蹌的退了步,那一聲又一聲支離破碎的笑聲,飽含著許多的諷刺,像嘲弄他們認不清事實一般,在空曠淒冷的房中幽幽回蕩著。
那雙染滿恨意的黑眸不再溫暖,如同一潭黝黑不見底的深水,沒有一絲溫度。
他踏出一步、又一步,赤luo的足踏在滿地的破碎上,任由那銳利的碎片扎進他的腳底,點點紅印沿著碎瓷緩緩滴落,在地面綻出如梅般鮮艷的冶紅。
那淡淡的血腥味在屋中彌漫,陰冷冷的,彷佛就要凍結屋內的一切……
「你以為真是我讓人人懼我、怕我?錯了……」大手一揮,瞬間掃落所有踫觸得到的東西,他目光陰冷地盯著眼前沉默無語的亦鈺。
「是這張臉!是這張讓人膽顫心驚的臉啊!」他紅著眼怒吼,指著自己已毀的臉容,「這張臉就像地獄里來的惡鬼,恐怖、丑陋,就算我什麼都不做,便已讓人膽寒了!」
那張曾經令所有女子心醉神迷的俊顏已不復在,如今,是一張丑陋不堪的半毀容顏,是一張令人人怯懼,再也見不得光的臉龐!
是他甘願讓自己變成這副鬼模樣的嗎?是他甘心承受這慘遭火焚苦痛的嗎?
不!不是他!是上天!
是上天在懲罰他,不該去救那名早該死在火場里的男孩!于是,奪去了他的魂,狠狠地焚毀了他的身、他的心!
所以他恨!他恨天、恨地!恨這不公平的一切!
緩緩撫上他半毀臉龐,帶著一抹冷笑,指甲緩慢地由左臉撕抓而下,扯裂了那剛結痂、尚未痊愈的傷口。
血,由他左臉緩緩淌下,染紅了黑絲衫下那件白色單衣。
「夠了!皇玦!」亦鈺沉聲低喝,沖上前去阻止他自戕的舉動,「你想害死自己嗎?!」他臉上燒傷還未愈合,現下他的舉動,只是將自己更推向深淵罷了。
「滾開。」他不閃也不避,只是用他那雙冰冷黑眸無聲地警告著亦鈺。
他不願再見到這些他熟悉的人,那只會不斷提醒他,他皇玦活在這個世上有多可悲。
「你真的想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一輩子當個只能躲在陰暗處見不得光的活死人?那麼,你為什麼不干脆訂個面具,將你的臉給蒙起來算了?!」
「滾、開。」他握起拳頭,克制著自己爆怒的情緒,他不需要听他在這里義正辭嚴的教訓他。
「我告訴你,沒有人會可憐你的,皇玦,像你這樣躲在角落里自暴自棄的孬種,是沒人會同情你的。」
亦鈺直接掀開他心中最不願去面對的瘡疤,劇烈的疼痛倏地如潮水般涌來,他的心猛然一悸,逼得他幾乎無法喘息。
「住口!全都給我滾出去!」像頭被激怒的猛獅,皇玦見物就砸,那因狂怒而扭曲的模樣,讓他半邊的殘臉更顯猙獰。
他雙目火紅,雙手鮮血淋灕,外頭飄進的白雪花兒,一沾上他的衣袍,便瞬間染成了鮮紅。
他懂什麼,他到底懂什麼?!
受傷的不是他!毀面的不是他!這該死承受一切痛苦壓力的都不是他!他憑什麼在這里裝模作樣的教訓他?憑什麼!
「別……」見皇玦身上的傷口又開始冒出血來,木總管焦急的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趕忙上前向亦鈺哀求,「亦少爺,算我求求您,您就別再刺激少主了,少主身上的傷還沒好啊!」
冷眸掃過那苦苦哀求的木總管,亦鈺冷哼一聲,又是一連串嘲諷的語句。
「你就一輩子躲在殼里當只縮頭烏龜吧!明知道自己救了人,該為挽救一條性命而高興,如今卻像個只知自怨自艾的懦夫,或許當初,你就該眼睜睜看著那孩兒葬身在火場里,不該冒險去救他!」
他實在看不慣他這種消極、逃避的態度,全然不是以往那個自傲的皇玦了。
「你說的對……」驀地,皇玦由口中冒出這句,「我是不該救他的……」
「什麼?」
皇玦只是用那雙褪去溫度的寒眸漠然的瞅視著亦鈺,這副平靜的模樣與之前他的暴怒相差甚遠,讓人弄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如果早知道救人的結果會是如此,我寧願我從來就沒有救過他。」他面無表情的說著,「如果早知道救了他,換來的卻是自個兒的面貌殘毀,說什麼,我都會站得遠遠的,看著他被燒死在那場無情大火中。」
他就是無法視若無睹,所以才會賠上自個兒的面貌……
「你……無藥可救!」亦鈺氣結的甩袍離去,身後還跟著那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木總管。
「亦少爺,等一等……您別走礙…」
寒冷的狂風由窗口灌進,吹熄了桌上的燭火,也吹散了他一頭黑發,襯顯得他半邊殘毀的臉龐更加陰魅。
地上的變形銅鏡反映出他殘毀的容貌,這張臉……以後便要跟著他一輩子了,從此,他得在眾人驚駭的眼光下過活。
「呵……呵……」他悲戚地輕笑出聲,摀著額頭,踉蹌的退了步,然後跌坐在一旁的椅上。
走了!都走了!全都離開他的身邊了!
在他看見鏡中半面殘毀的自己時,他就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不害怕這張如同鬼魅一般的臉,更沒有人願意靠近。
他完完全全被上天遺棄了!遺棄在這個孤單的世界里,獨自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