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梅雨季,綿綿雨絲像永遠下不完似的,讓整個城市永遠呈現雨霧蒙蒙的情景。
丁萌萌捧著一束白色桔梗花來到季拓言的墓前,靜靜看著墓碑上那年輕俊朗的熟悉容顏。
相片里的他看起來跟她心愛的言哥哥好像,但她還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他們的不同。
季拓言嚴謹清冷,季柏言溫潤俊雅,雖然他們的長相一模一樣,但成長的環境不同、個性不同,造就了他們身上迥然不同的氣質。
她跟季拓言雖然不常見面,但她十分同情、憐憫他。
她永遠記得她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
那一年她才七歲,剛被爸爸從孤兒院領養半年,她跟著爸爸和言哥哥一起來到藏著另一個「季家哥哥」的山中別墅。
听說他們要幫和言哥哥長得一模一樣的季拓言慶生。
她喜歡幫人慶生的歡樂氣氛,所以滿心期待,卻沒想到季拓言一听到他們專程來幫兩兄弟慶生,竟陰沉著臉把蛋糕打掉了。
她記得他摔爛蛋糕時臉上的表情,小時候她雖然不懂他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但那一幕卻深深地刻劃在她的腦海里。
直到懂事後,她才明白那是憤怒交雜著懊悔的表情。
之後她听爸爸說起兄弟倆的事情後,才漸漸明白,阿拓哥哥的處境有多麼讓人心疼。
季柏言和季拓言是雙胞胎,但因為姑姑在懷著他們時,姑丈不幸遭逢意外去世,姑姑受不了打擊,差一點就流產了。
因為姑姑過度悲傷,沒有按時去做產檢,直到雙胞胎兄弟出生後才發現,弟弟季拓言天生畸形沒有雙腿!泵姑感受不到新生兒誕生的喜悅,反而得了嚴重的產後憂郁癥。
姑姑不願承認自己生下了沒有雙腿的季拓言,甚至妄想自己只生了一個兒子季柏言,完全抹殺另一個兒子的存在。
因此她的爸爸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配合姑姑的要求,將阿拓哥哥送到山上的別墅,並且聘請佣人單獨照顧他,以免姑姑做出什麼傷害自己或孩子的事。
由于自身的殘缺,以及親生母親的疏遠排斥,造就了阿拓哥哥憤世嫉俗、喜怒無常的個性。
當時的她年紀還很小,並沒有因為這樣而害怕阿拓哥哥,反而常常跟著言哥哥一起到山上的別墅找他。
雖然大多數的時間他都不會理她,但她能感覺出他比言哥哥更關心注意她,隨時會在她有需求時伸出援手。
一直到在山上迷路的那一次,她才發現,原來阿拓哥哥其實也可以很溫柔,是個好人。
從那次之後,她真心把他當成自己的哥哥,從不嫌惡他天生的殘缺和個性的陰晴不定,並在心里偷偷發誓,將來無論如何,她都會照顧他一輩子!
雖然長大之後,他們漸漸疏遠了,她也很少到別墅來探望他,但她從未忘記這個誓言。
沒想到,這個願望竟然已經無法實現了……
到國外進修課程的丁萌萌在完成學業後,原本想留在當地的醫院工作一段時間,沒想到卻在一個月之前突然被爸爸緊急召喚回來,她這才知道,一場土石流意外,讓她的阿拓哥哥結束了可憐的一生。
于是她結束了醫院的工作,返回台灣。望著阿拓哥哥的照片,一向開朗樂觀的她也掩不住難過地流下了眼淚。
細雨蒙蒙中,在經過一段崎嶇山路後,司機老余將車停在季氏墓園的入口處,轉頭望向坐在後座的陰郁男人。「少爺,把車停在這里好嗎?」
在大少爺住院的這一段時間里,舅老爺迅速辦妥二少爺的喪禮,讓他早日入土為安。
大少爺大概是對二少爺的死心有愧疚,因此在出院之後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請他直接送他到墓園來。
季拓言回過神,淡淡頷首後,徑自將放在一旁的輪椅推下車,再利落地將自己移到輪椅之上。
老余杵在一旁瞧得膽戰心驚,直到看見他坐上輪椅,才暗暗松了口氣。
自從大少爺發生意外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沒了往日的溫和笑容,隨時像顆會爆炸的炸彈,不讓人親近也拒絕關懷,讓身邊的人既是擔心又不敢靠近。
感覺到老余忐忑又關切的眼神,他俊臉一沈,語氣冰冷地說︰「在這里等我。」
季拓言重生在哥哥身上後,明顯感受到周遭所有人都對他特別的小心翼翼,彷佛怕腿受傷的他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倒。
但這樣的關懷讓他感到很陌生,也讓他因為「曾經」身為天生殘缺的季拓言感到不堪。
打從一出生,身體的殘缺注定了他的悲哀!可如今,哥哥帶走了他所有的悲哀,把原本屬于「季柏言」的美好人生留給了他……
想到這一點,他整張俊臉更加緊繃,臉色陰鷙得宛如此刻陰霾的天氣。
不等老余響應,季拓言心思沉重地推著輪椅,來到「自己」的墓前。
遠遠地,他就看到一抹嬌小縴細的身影撐著把水藍色的傘,站在他的墓前垂首啜泣,那微微聳動的肩頭讓她顯得楚楚可憐。
是誰?究竟是誰會為他哭得這般傷心?
個性孤僻又獨來獨往的季拓言,根本沒有什麼朋友,更不用說會有為他的死亡如此傷心的人。
他不動聲色地繞到她的前方不遠處,隱身在一棵大樹後悄悄觀察著她。
丁萌萌哭了一陣子,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渾然沒有察覺到樹後藏了一個男人。
然而就在她抬頭的那一瞬間,季拓言看清了她的樣貌。
是她!
她的氣質仍然那麼純淨無瑕,但記憶中那粉女敕女敕的隻果臉已擺月兌稚氣,巴掌大的小臉不像幼時那樣圓潤,五官變得更加精致,唯獨那雙水汪汪的圓眸還是沒變。
丁萌萌帶有一股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間的氣質,不是那麼成熟,卻自有一種嬌女敕純真的美麗,讓季拓言有一瞬間失神,著迷地看著她。
他還記得,丁萌萌在他晦暗的人生中具有多麼重要的地位。
她的出現就如同天使一般,掃去了他身邊的陰霾,每每看著她對他展露甜甜的笑容,他便有一種自己其實與常人無異的錯覺,心似乎也會跟著輕松許多。
曾經他是那麼地貪戀她的美好,但自從她跟哥哥訂婚之後,他就知道,她始終會屬于另一個男人,他的缺陷讓他不值得擁有如此美好的女孩!
于是他再次關上心門,將那最後的一絲陽光完全隔絕在外。
卻沒想到兩人再次重逢,竟是這樣詭異的狀況……
丁萌萌因為感覺到被注視的異樣感而止住眼淚,抬眸尋找那目光來源,不期然地撞入一雙黝黑深邃的瞳眸里。
她暗暗一驚,一手壓住心髒劇烈跳動的胸口,水靈靈的圓眸緊緊瞅著前方。
不會吧?那雙眼和坐在輪椅上的身形……難道是季拓言的鬼魂出現了?
但不可能呀!大白天的,鬼魂怎麼可能出現?
在她分不清眼前的形影是出自幻覺或真實時,那道形影發現她的凝視,下意識地將輪椅往後推想躲開她。
看到他的動作,丁萌萌才回過神來,馬上推翻腦中的想法。
若眼前的形影是鬼魂,根本不可能會用這種方式離開。
「別走!」她一邊喊著,一邊邁開腳步朝男人的方向追去。
很快地,她就追上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看清他的樣貌,丁萌萌不禁大吃一驚。「言哥哥,怎麼是你?」
季拓言看著那久違的純淨嬌顏,情緒有些失控,而此刻她那親昵無比的稱呼卻讓他渾身一震!
她居然把他當成哥哥了……不!那場意外讓他和哥哥交換了靈魂,他現在的確是季柏言沒錯!她會認為他是季拓言才奇怪。
他暗嘲自己,眉宇之間蒙上了一層陰郁。
「你也來看阿拓哥哥?」丁萌萌今天一下飛機,就先過來墓園,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季柏言。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目光遙遙注視著季拓言的墓地,面容不再溫雅如暖陽,而是冷峻中帶著明顯的悲傷。
丁萌萌的個性向來直爽,高興就開懷大笑,傷心就盡情流淚,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不會藏在心里。
見到季柏言這副模樣,一直盤旋在心頭的酸澀再次涌上,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滴落。
「言哥哥,我好難過……為什麼阿拓哥哥會發生這種事?」她情緒激動地抱住他,伏在他肩頭哭得好傷心。
突然被她抱住,季拓言整個人猛地一僵。
溫熱的淚水浸濕襯衫,透進皮膚里,讓他封閉的心彷佛也被她的淚水捂熱,化開了那層寒冰。
她的難過是這麼的真切,嬌小又柔軟的身軀緊貼在他的身上,讓他的心里漫過一股復雜的情緒。
他的天使因為他的逝世,在他懷里哭得楚楚可憐,他感到一絲欣慰卻也覺得愧疚。
她是哥哥的未婚妻,他已經取代了哥哥的身體和人生,難道連哥哥的未婚妻他都要佔有?
內心道德的枷鎖讓他握住她的肩頭,用力將她推開,厲聲說︰「那是他的選擇。」
丁萌萌抬起被眼淚染濕的眸,不解地看著男人顯得粗魯的舉動。
言哥哥怎麼了?他向來都是溫柔體貼的,從來不曾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啊……
無視她的錯愕與不解,季拓言看向她放在墓碑前的白花,喃聲問︰「妳帶白色桔梗花來看他?」
丁萌萌定了定思緒,幽幽地回答。「嗯,我希望阿拓哥哥下輩子能有更幸福的人生。」
爸爸跟她說過,言哥哥是與阿拓哥哥一起遇到危險的,或許是上天眷顧,讓言哥哥活了下來,但阿拓哥哥卻死了,結束了他悲劇般的一生。
但言哥哥還陷在自責的情緒里,所以才會變得與她認識的季柏言不一樣吧?
而桔梗花代表著幸福再度降臨,雖然季拓言此生短暫,但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月兌,所以她才會帶了一束白色桔梗來看他。
「下輩子……更幸福的人生?」他不禁嘲諷地喃聲低語。「有的人能捉住幸福,有的人卻注定無緣。」
桔梗花的花語有雙層涵義,永恆的愛和絕望的愛,莫非重生在哥哥身上,他就能獲得他從未得到過的幸福嗎?
難道說,這不會是另一場磨難嗎?
丁萌萌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這麼悲觀的想法,只是單純地認為,這場意外帶給言哥哥的打擊太大,才會令他變成這樣。
她蹲在他身前,小小的雙手緊緊握住他的大手。「會的,阿拓哥哥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她柔軟的手心傳來了不可思議的溫暖,他像被燙到手般猛然掙開她的手。
他眼神透著冰冷看向她。「妳怎麼會這麼天真地認為,這對我而言,不會是一種折磨和絕望?」
他的低吼讓丁萌萌渾身一震,啞然說不出話來,想再開口安慰,卻只見他回轉輪椅準備離開。
她緊張地問︰「言哥哥,你要去哪里?」
「回家。」
「我有開車來,你行動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她對著他推動輪椅的背影急聲說道。
她的話讓他轉動輪圈的手一頓,語氣低沈地回道︰「不用了,老余會送我回去。」
話說完,他不再停留,動作迅速地移動輪椅離開。
丁萌萌怔然地看著他動作近乎利落地收起輪椅、坐進車子,命令司機開車,毫不留戀地揚長而去。
「言哥哥……」他冷漠的態度,讓她掩不住低落地凝望著逐漸遠去的車子發呆。
在被爸爸收養之後,她懷抱著感恩的心過每一天,加上她本性善良,又對護理有興趣,因此很小便下定決心,要朝著專業護理的方向前進。
原本是希望可以幫忙照顧阿拓哥哥,誰知一場意外,讓老天爺帶走了阿拓哥哥。
如今言哥哥受了傷,雙腿不良于行,她理當發揮所長,幫助心愛的言哥哥……就算他因為阿拓哥哥的驟逝,而變得怪里怪氣,她也會陪在言哥哥的身邊,與他一起度過這段讓大家都不好過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