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央——左側肋骨正上方,規模——九級,災情一心摧肝折、呼吸不暢,沉重的心壓催促了憂郁的感覺,懨懨然的無力感囤積在四肢百骸。
本就不愛說話的優子變得更沉默了,盯著電腦螢幕,一不小心,分了神的思潮就會涌到他的身上,甩月兌不掉的影子拉著她的心沉淪……
不可以、不行、不能啊!敲捶著太陽穴,她告訴自己——就算以前她曾經放縱自己去喜歡他,現在人家的未婚妻登場了,她應該拿把利刃剪除多余情緒才是,再心存幻想就是不該呵!就算剪不斷、理不清紛亂的愛意,也該細細密密地把它們收藏起來啊!一直以為自己的感情可以收放自如,她可以讓理智凌駕于情感之上,但真正踫到取舍關頭,她的「以為」就不攻自破了。
起身到茶水間,她泡了杯喝慣的咖啡,反身靠坐在廚台上,手無意識地撥弄著櫃上的黃金葛……
如果愛苗像植物,除了親手拔除外,有沒有其他辦法讓它自動凋謝?
假設「見他」是陽光,那麼是不是該把陽光隔離、讓它照不進心底深處?
假設「想他」是水分,那麼是不是該把水分密密收藏起,不讓它灌溉滋潤枯竭的心?
那麼,它就會凋零枯萎……那麼,一切就會重回原點……
她掬起一把清水,冰冰涼涼地潑上臉頰,想潑醒她不清醒的腦袋。
她暗罵著自己,他們之間哪來的情愛?他們頂多是上司與下屬,硬要再多說,也不過是每個清晨兩個半小時的朋友之誼,扣除這些,他們哪里還有其他?
吞下沒加糖的苦澀咖啡,她警告自己快些恢復。
「優子,到經理室開會。」惠子把會議紀錄塞進她手中。
「開會?」
「昨天總編遞上去那個‘外遇’的案子,經理想听我們的意見。動作快一點,總編和大家已經先過去了。」她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好上司,短短半年不到,他已成功地攏絡所有人的心,雖然他沒用上「微笑」這個武器。那些批評他靠後台才爬上經理位置的人,慢慢地認同了他的能力,並在背後支持他的所有決定。
深呼吸,她隨後跟上惠子的腳步走入經理室,坐在沙發上,攤開紀錄冊,裝作忙碌的樣子。
「很抱歉打擾你們,但是我對你們這次提出的案子很感興趣,想听听你們的想法。」他抬起了頭,看向每個人,等她們回答。
「這是個很大膽的系列案子,因為是文藝小說,如果一個處理不當,很可能就會塑造出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主角,或是浪蕩不羈的女主角。」總編亞美姐率先說。
「它也很容易落入俗套,當我們和作者接觸時,大家的第一個架構都停在把外遇者設定為男子,把原妻形象定為乏善可陳或令人憎惡的對象,這樣就可以讓男人順理成章和外遇的女主角完成一段愛情。」惠子補充。
「市面上有很多探討外遇的文章,大多仍然停留在鞭笞第三者身上,或如惠子說的,把家中的原配寫成不似真人的惡魔,再不然就把花心男人罵得半死,很難有什麼獨特見解。」朝子認真地綜合自己的觀感。
「當初我們希望作者能創作出有創意的寫法,但我想很難。因為受限了許多外在的主觀條件。」利奈照實說。
「既然很難,為什麼要冒險?優子,你怎麼說?」
賢也面向她。
連著三日沒見到優子了,此刻他真正想問的,不是這個公事化的問題,而是問她——為什麼不再赴清晨之約?
可……他們從未有過口頭約定,他有什麼立場問?
轉頭看向每個發表過的同事,她不想讓自己的沉默變得突兀。
「我想在資訊膨脹的現代社會,大家一定很能理解兩人之所以情淡緣淺了,不是因為某人太壞或者某個人變心,就只是單純的感覺不對了而已。」
利奈接口︰「別說情人之間,就說父母與子女也一樣,在童年時,父母一刻沒見到孩子,就會擔心的四處找人,而孩子一離開父母,就會惶恐不安、哭得聲嘶力竭。
但隨著孩子長大獨立,維系在父母子女間的線變薄變淡了,然並不會有人因此去大肆攻擊這份轉了型的親情,緣深緣淺本就不能強求,畢竟現實世界不能像言情小說那樣,總會有個完美結局,而外遇則是一種難以撲滅的社會現象。」
「我不贊成這種說法,如果事情都像你們說的那樣雲淡風輕、理所當然,為什麼翻開社會版會看到那麼多為感情跳樓、發瘋,甚至釀成慘案的悲劇發生?」惠子非常不贊成地提出反駁。這世界已太缺乏律範束約,再鼓吹這種想法,無異是把最後一層的制約都給剝除。
「那是因為不甘心!當某一方覺得愛情、婚姻就像投資績優股,不只要回收而且還要加倍,卻看到對方無視于他的投資,硬要轉身離去時,就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優子回應。
她的話猛地敲進賢也心底。「不甘心」!明美是這麼說過,她不甘心付出的五年青春,她要找人認賠……
可是,他認了賠,她就能甘心了嗎?他們還是各有各的價值觀,他不會事事妥協,就像讓他們吵得最嚴重的職業問題,將來真的共同生活了,問題只會更多,不會更少。
當他們投注的時間已經多到不能細數,那時要怎麼計較盈虧?
他閃了神,再回到討論主題時,是朝子在說話。
「……傻子,我覺得你的說法等于是替那些花心蘿卜找借口,要是每個人都這樣,是不是連一夫一妻制都可以廢除了?因為合則來不合則去,男女之間還需要什麼規範?難道你能夠忍受這樣的男人嗎?」連甜美溫柔的朝子都不依了。
優子笑笑沒說話。
「不可能,優子是個有感情潔癖的女人,不然不會到現在都沒半個男朋友,除非,她肯效法王菲的精神,找一個小她十二歲的青少年談戀愛,否則她這輩子大概是無望了。」惠子大刺刺地開玩笑,完全忘了現在正在開會當中。
她是個有感情沽癖的女人?賢也反復咀嚼這句話。
那麼……他算不算感情有瑕疵的男人?
「惠子!我們在開會,不要鬧。」總編出聲制止。
「可是感覺不對了,硬留下對方就能保證未來嗎?明知道不愛對方了,還要強迫自己走入禮堂,這就算是負責任嗎?我覺得不盡然,現代人就算結了婚,只要有個稍微大一點的誘因,就可以離婚去追求,所以即使是婚姻,也不能保障什麼。對不起!在我的認知中,我認為,有固定男女朋友的人腳踏兩條船就算‘外遇’。」利奈插口。
「我們討論到最後,居然討論出——‘外遇是合理的社會現象’,拜托,這個人人自危的社會到底還有什麼事是安全的?」惠子又激憤起來。
「惠子,你誤會優子的意思了,她並沒有表彰‘外遇’這個行為,她只是提供一個探討空間,想想如果我們這個系列能從各個角度去探討‘外遇’,而不站在單一的主觀立場,會不會比較吸引人去閱讀?」美惠替寡言的優子解釋。
「優子真的很理性,在大家熱烈討論得忘情時,還記得這是在工作。」賢也望向優子笑開了。
她是從不會在旁人面前泄露自己的真情緒吧!那麼在他面前,為什麼總會不經意流露出來,因為在她面前他是特別的嗎?
「我一向分得清楚工作時間和私人時間。」面對他,她說謊,對這點她早已力不從心。
「對哦!我怎麼搞糊涂了。」惠子拍拍後腦。「好了,這下子我們又多了三個方向。第一、婚前變心算不算外遇?第二、扣除‘人’的因素,感覺會不會隨著時間流逝消失?第三、當愛情淡了,該怎麼讓愛情自然死亡,或者該怎麼做才能讓愛情起死回生?」
「對于愛情,有沒有可能會累、會厭、會倦?當那一天來臨時,如何處理最不傷人?最不會讓人隨感情死亡而陪葬?後續處理也可以成立一個主題。」亞美姐又提出看法。
「如果進入婚姻,卻在多年後發現愛情死亡那該怎麼辦?」利奈再提出問題。
總編亞美姐接下來說︰「進入婚姻的第一天起,兩人就必須開始努力讓愛情蛻變,多些適應、多些包容、多些溝通……總之,婚前的強烈愛情已不再適合婚姻生活,畫上濃妝的愛情也該洗盡鉛華,準備過平淡日子。
被言之,婚前的極力配合、完全沒意見的人可能變得自我意識強烈;婚前會在情人節大手筆買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男人,可能在婚後連上一次餐廳都覺得浪費,怎麼適應一個下了戲的戲子,就是一種生活哲學了。因此……」
「愛情需要成長!」賢也和優子異口同聲。
他們互看對方一眼,震驚于彼此的默契。
單純的一眼相望,又把優子執意隔出的疏離感拉近了,他們的心思是那麼相像,如果是同性,他們該是兄弟、姐妹、雙胞胎,偏偏他們只是不相干的兩個人。
他情不自禁地想和她談更多、更多,和她無止無盡地聊下去,但惠子的聲音猛然敲醒他的心思,叫他看清自己身處何處。
「光是這句話又是一個新的探討點,誰說這個案子很難出現創意?」惠子瞟了利奈一眼,眼里存著得意。
「對,然後還可以討論精神外遇和外遇。」利奈撇撇嘴沒好氣地說。
這場討論讓每個人多了思考空間,而賢也在這場貶議中也得到許多訊息,包括——優子是個有感情潔癖的女子。
那……他是怎麼也構不上她的條件了。想著她輕柔的微笑、她高談闊論時的表情、她調皮地翻翻眼皮天!她還在眼前,他已經開始思念起她了。
思念?哪個時候起,他不知不覺地讓兩人的感情從「朋友」邁入「戀人」?哪個時候起,他徹底忘記自己還有一個未婚妻?哪個時候起,她在他心中已經佔了太重要的位置?不、不!他弄錯了,他們仍然是朋友,很交心的朋友,他嚴守界線,不願那份單純的感情變得復雜。
若是當友情真成了愛情,就會如她所說的,終有情盡緣滅的一天、終會厭倦再提不起勁來愛對方的一天,他不要這樣的一天出現他們中間。
嚴守界線!是的,他會嚴守界線!春寒料峭,雖然春陽已經回照日本,但清晨時一陣陣的冷風仍從領口灌人,冷得優子不停打哆嗦。
今晨,她抵不過強烈的,在太陽未升上前來到出版社。
每天,那股想看朝陽的欲動都會在胸口反復折騰著她,忍過一天、忍過兩天……終于再無法忍受了,壓抑的滿腔思念催促了她的行動。
拉拉圍巾,頂著灰蒙蒙的天色,她想——他不會再早到了吧!把機車停好跑向樓梯間,深吸一口清新空氣,好久沒在清晨抵達出版社了——自從他的未婚妻造訪過後。
她常自問,她是在避開他,還是在避開自己的心?
問過許久、想過許久,真確的答案仍是與她絕緣,她只好胡亂塞一個想法給自己——她在避開預期中的問題。
但預期中的問題又是什麼?連她自己都無從得知。
打開百葉窗,迎著黎明晨曦,看著被朝陽逐漸染紅的雲霞,一層一層再一層……直到金光乍現,燦然陽光從東方升起。
懊久不見呵,她思念的太陽!「早安,太陽公公!」她稚氣地舉臂對天空招手。
「早安,優子!」醇厚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瀕地,她旋身對上那張熟悉的笑臉。應把視線自他身上移開的,但定住的視線仿若有了生命、有了主控權,再不肯受制于她。
「你曠職了四十二天。」
「不會吧!你去查查出席紀錄,我每逃詡有打卡上班的。」「對‘伊藤經理’來說,你是風雨無阻的好員工,但對‘伊藤賢也’來說,你是個怠蚌職守的朋友,你放我鴿子,讓我獨自賞了四十二天的朝陽。」
「你會缺少朋友?不會吧!」他在乎她?這個猛然竄人的念頭讓她心驚。
「是!我缺少你這個朋友。」他以專注的眼神看著她的慌亂焦惶。
她鼓起勇氣,試探性地再問︰「你沒有其他的朋友可以遞補?」
「他們沒有一個肯放棄溫暖的被窩,在清晨時分陪我。」他再次肯定。緊緊守住「朋友」這條界線。
「那麼你必須學會將就,你可以在他們還沒爬進被窩時,拉他們陪你看星星,共度夜晚時分。」以為再次單獨面對他,會是尷尬且艱難的,沒料到竟會是這樣一派輕松,是他的自然態度使然吧!在他的眼中,她-︰直居于「朋友」的位置,從未有過逾越,因此他才可以表現得一如往常。
是啊!她不是一直信誓旦旦地相信,男女之間可以有純粹友誼的存在,怎會在這會兒又拘泥起他的未婚妻,不敢面對他了。
朋友、朋友——他們是朋友啊!人世間能有這麼一個談得來的朋友,而不涉及男女感情,不也是美事一樁?
她搬來梯子讓自己的心順勢往上爬,充足的借口讓她再次放任自己的感情泛濫成災。
瞬地,她的心胸放寬,畫了四十二天的平行線,在第四十三天出現交集。
「有你在,我何必去將就其他?」他一語雙關地說,從背後拿出一把太陽花。「盡避你忘記黎明之約,但我卻從未淡忘過朋友之誼,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我們兩人桌上的太陽花始終維持新鮮。」
「謝謝你。」她真心說。
「不客氣。」他也回報真心。
甜蜜侵入她的知覺神經,為掩飾浮上雙頰的羞紅,她回轉身,凝視窗外的橘紅色太陽。
他走到她身側站定,視線亦調向窗外。
「為什麼那麼喜歡看太陽?」
「在老家的時候,女乃女乃常常在清晨天未大亮,就把我們挖起來,帶我們一路走到海邊看日出,那時候天還未大光,有霧的日子伸手不見五指,環在身邊的水氣冰冰涼涼的,深吸一口沁心冰涼,直透肺壁。
你知道嗎?太陽不是緩緩升上來的,它是咚地一下蹦出來,然後催動魔力灑下萬丈金光,把黑夜一古腦兒趕出人類世界,將屬于黑夜的霧氣仙子蒸散。
當它的金光照上海水,一圈圈的波光粼粼仿佛幫大海注入了無限生機。就這樣,我們養成了看朝陽的習慣。
小時候在海邊看,中學時在上學途中看,上大學後在宿舍頂樓看,我和優太、新一約定好,在每個想家的日子對著朝陽許願,希望老家的父母、女乃女乃平安。
可惜,我的小套房看不到太陽,我只好到出版社來看,好似看過旭日東升後,一天的活力才能儲備齊全。你呢?為什麼也愛看太陽?」她反問。
「我受一個愛看太陽的女子影響。」他意有所指地盯望著優子。
「我從不早起,但是為了接手父親的事業,我第一次早起到公司報到,卻幸運地踫到一個到處拍人馬屁的女士,幫我一起整理辦公室。
接著為了模熟那堆非我專業的工作,我不得不天天加早班,慢慢地我順手了,卻舍不得放棄與那位愛看太陽的女子建立起的友誼。
你相不相信,朋友是會互相感染的?我從她身上感染了等太陽起床的習慣,也漸漸地將這習慣變成喜好。」
「看來你的瞌睡蟲會恨透我了。」
「放心!我把它們妥善處理掉了。」他表演了一個「必殺」的姿勢。「你說對了,我不得不承認,初升的太陽溫和柔美得像初生嬰兒,看著它會讓人精力百倍,充滿朝氣地迎接每個挑戰。」
「有沒有听過一首歌?」她一時興起。
「唱來听听。」他熱絡地說。
「‘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太陽當空照,對我微微笑。他笑我年紀小,又笑我志氣高,年紀小志氣高,將來做個大英豪’。怎樣?我們家隔壁念幼稚園的小朋友教我的。夠不夠勵志?」她俏皮地對他眨眼。
「要比勵志?行!‘天亮了,日出了,快快起床不要貪睡,田園在喚你,快快出門去,今天好天氣,今天好天氣……」’他還沒唱完,她已經笑得不可抑遏。
「不好听嗎?再換一首。‘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枝頭……」’用他低沉粗嘎、再加上七音少了兩音的嗓子詮釋兒歌,除了滑稽,她找不出其他合適的形容詞。
「你很沒有禮貌,不懂得欣賞我的悠揚歌聲也就罷了,還出聲取笑。」他雙手橫胸,假裝不悅。
「不,你誤會了,我是為日本樂壇損失了你這員大將感到惋惜。」
「你這副虛偽的樣子和小叮當里的大雄一樣,明明怕技安的歌聲怕得要死,還要假裝好听。」
「可見得你這技安有多恐怖。」她揚揚眉。
「那是你沒看過我真正恐怖的樣子,要是你真看過,就不會輕易用出‘恐怖’這兩個字了。」他拉抬起雙臂,張牙舞爪。
「真正恐怖的樣子?難不成那個每逢月圓就會變成野狼的男人就是你?要不……你是傳說中消失已久的吸血鬼伯爵?」她故作恍然大悟。
「都猜錯了,我是經過變性手術的貞子。」他們一來一往的相互調侃。
「好在,我對錄影帶沒有太大的興趣。」優子輕拍胸口說。
「說真的,你的聲音清清亮亮、略帶甜蜜,讓人听了很舒服。」
「你也是啊!你的聲音低沉醇厚,讓人听了很‘快樂’。」
「多謝謬贊。」
「好說。」她轉身整理起桌面,順手要將換下的太陽花丟人垃圾桶時突生不忍。「在中國的詩詞中,花常常被拿來比喻女人,比如出牆紅杏、殘花敗柳、瘦比黃花,這幾枝為人們綻放過鮮艷的太陽花要歸在哪個行列?唉,一朝春盡辦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放心,中國人寫詩填詞的那個年代,市面上還沒出現SKⅡ、蜜絲佛陀等知名化妝品,醫界也還沒有發明拉皮手術,所有才會心生‘一朝春盡辦顏老’的恐懼,生為現代女性不用花太多心思去操煩這些。」
「你真會安慰人。」
看著他笑彎的兩道濃眉,她浮上一股奇特的熟悉感。
人類存在心底的潛意識里有沒有可能封鎖著遠古的記憶,平日這些記憶被繁忙的日常生活壓抑得不見天日,直到有一天,那個前世中相親相依的人兒出現了,記憶就一古腦兒地進了出來。在初時乍見的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了……然後依著前世的軌跡,再與他結縭五十載。
「在想什麼?」
迎著晨曦,瓖上金邊的臉柔和了堅硬的線條看到了他柔軟的一面。
「想你、想我、想我拍得恰到好處的馬屁,讓自己當上‘經理’的朋友。」她半揶揄半自嘲。
「那麼久的事還記得那麼牢,可見得女人是可怕的記仇動物。所以……」
「寧可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女人?」她一語道出他的想法。
「你為什麼總能早一步說出我的想法?難不成你收買我肚里的蛔蟲了?」
「這叫默契。」
「很好,現在我們不僅僅是好朋友,還是——有默契的好朋友。」
「教你唱一首歌。」優子說。
「好哇!趁現在沒人會抗議的時候。」
.「這是我大學同學從台灣寄給我的錄音帶上面的歌曲。」她拿來白紙,把中文歌詞和日文翻譯寫上,然後一字一句地教唱——
與你分享的快樂勝過獨自擁有,如今我仍深深感動,好友如同一扇窗能讓視野不同……
與你分享的快樂勝過獨自擁有,如今我仍深深感動,好友如同一扇門能讓世界更遼闊……
太陽照耀著這個城市,照耀著這對結心朋友,照得暖暖的兩顆心,漸漸相偎……
今天,會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吧!走進餐廳,明美坐在那里許久了,五根涂滿鮮紅蔻丹的手指不耐煩地敲擊著玻璃桌面,頰邊浮著陰郁。
「很抱歉,遲到了。」他在她面前坐定,想開口,卻又覺得無話可說。
「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遲到?出版社加班?塞車?」她不滿地出聲。
這幾個月來的約會次數少得可以扳動十指數出,他還要尋借口遲到,當真見她已經讓他憎惡到極點了?
「很抱歉。」他再次頷首。
「你連借口都不願編造一個?人家說約會老是沒理由的遲到,就是變心前的征兆,你呢?你預計什麼時候變心?」她嘲諷。
他沒有變心,只是懶得尋找借口讓她原諒自己。
他從未認真地計算過打哪時候起,他已經不在意她的感覺,不在意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完美無瑕。
明美的第六感沒錯,他不再如以往般對她處處體貼包容,因為那些之于他,都成了沉重的包袱,總在不經意間讓他想甩月兌手,就像今天沒有道理的遲到一樣。
「明美,听我講,變心與否並不是影響男女感情的惟一變數,如果兩人真的出現問題,應該做的是解決而不是爭執。
長久以來,你一直清楚明白,我們是兩個完全相異的個體,在許多事情的認知上,我們有很大的差異性。
比方說,你喜歡熱鬧,我卻偏好安靜;我熱愛大自然,而大自然卻讓你覺得索然無味;你想當頂客族享受自由快樂,我卻希望有個溫暖的小家庭,身邊有一、兩個小阿圍繞。
這些都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問題是,我們的價值觀相去太遠,如果我們始終不能找到平衡點,再勉強下去你會成為我的負擔,而我會變成你的束縛。」
他耐心地向她解釋。
「那不是重點,不管價值觀相不相同、想法有沒有差距,以前你都會順著我、配合我的意願,現在為什麼不肯了?是什麼因素讓你覺得價值觀比我更重要?出版社?還是另一個價值觀和你相近的女孩子?」她咄咄逼人地追問。
她的觀察力一向敏感,他對她的不耐煩逐日攀升,一次次爭吵後他再不似從前的軟言相慰,他的改變讓她興起危機意識。
盡避和他的關系已經讓她感到索然無味,盡避這份感情已經不能在她心中激起火花、掀起狂潮,但這條路她已經走了五年,要她回頭談何容易。那種感覺就像花下了工夫把艱難的考卷填滿了,老師卻說——「這張不算數」一樣,讓人扼腕。
她已不似五年前的青春年輕,要她重頭來過,她沒有勇氣也不甘心啊!她一語射人他心中。
價值觀和他相近女孩?是優子嗎?
他喜歡和她見面、和她聊天、和她說說笑笑……
喜歡有關她的一切一切。總是有她在,他緊繃的情緒就會獲得紓解;總是有她在,他就會興致高昂地面對每天的挑戰。
難道她就是明美口中的「因素」?
不!他們是知交、是有默契的朋友。
然而……這一回的否定,再不如從前那麼鏗鏘有力。
「我們認識、我們熟悉,我們一步步交往,這中間的過程雙方都必須付出努力,我可以配合、可以將就,假設我們中間沒有任何未來計劃,或發展成另一種關系的機率,我可以按照以往的模式繼續下去,反正一個星期才見一次面,你希望我用什麼態度對你,我就照做無妨。
但是我們再走下去可能是一輩子的事,我不可能一生都戴著假面具,對著你掩藏真正的自己。婚姻不只是單方面的包容,還要雙方的配合。」
他不是喜新厭舊的男人,對于責任,該他負起的他不會放手不顧。
「配合?你要我放棄逛街、上KTV、看電影,陪你去上山看雲、下山看海?可以啊!接下來呢?你會不會要求更多?比如要求我當生產機器,幫你生一堆小惡魔,天天在家把屎把尿,任由歲月把自己腐蝕成蓬頭垢面、愚蠢無知的黃臉婆,為了配合你的需要,我徹底放棄自我成長?
最後孩子大了、你事業有成了,有天夜里醒來,你突然發覺枕邊這個女人無趣單調,然後到外面尋求個有能力、有自信的女人來安慰生理心理,完全忘記你的妻子在還沒有被你利用得體無完膚前,原也是一個這樣的女人!」
男人都是自私的,伊藤賢也也不例外,頂著高學歷、高知識分子的頭餃,腦子里架構的仍然是傳統的男尊女卑觀念。日本男人永遠跳月兌不了大男人主義的藩籬。
「不要這麼偏激,我並沒有要求你放棄自我,你還是可以上班工作、可以成長學習。」賢也試著講理。
「上班工作?那下班後呢?急著接小阿、送小阿去補習班、做家事……好不容易星期假日到了,老公要爬山看海,我不是要留在家里帶小阿,就是背小阿一步一步的跟在你後面,完全不容許有自己的喜惡……」
她冷哼一聲。
這種生活模式她在公司里看得太多了,不管是哪一種方式,女人注定要犧牲。原來她認為自己這種心態並不適合為人妻媳,早就不存結婚念頭,是踫上了賢也——一個肯包容接納她的男人,才讓她對婚姻燃起希望,但現在看來,他和其他男人並沒太大差異。
她的精明計算讓他疲于應付。
「既然我們有那麼多的不協調,為什麼還要繼續下去?」他喟然長嘆。
「為什麼不?我‘已經’付出許多了。」
「再過十年,當你的付出是現在的千百倍後,再來承認我們彼此不合適,會不會更遲?」
「不會!十年後我會習慣你、你會習慣我,現在看來嚴重的問題,到那時候都將不再是問題。結完婚你睜一只眼、我閉一只眼,假日你愛上山下海、我愛逛街購物,我們各找各的朋友,各有各的天地。
專家說的——就算親密如夫妻也要有自己的私密空間。要是踫到心情好的時候,夫妻兩人就上上館子聊聊工作情形,沒有孩子在旁邊吵架哭鬧,你瞧!這種生活多愜意。」對婚姻她有她的見解-「我對婚姻要求得比你要的更多,你說的那些不能滿足我,我希望夫妻要有共同興趣嗜好……」「不要跟我講道理,也別試圖拿你的想法來影響我。」
「如果我有我的堅持呢?」他態度強硬。
「除了你的‘堅持’之外,請別忘記你的‘承諾’,我們之間還有‘婚約’存在。」她亦強勢地提醒。
「婚約」二字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中,他拿著一把叉子不斷戳著眼前的牛排,胃口卻差得連一口也吞不進肚子里。
明美知道自己說得過分了,這種爭執太沒意義,只會破壞兩人原就不和諧的關系。
她咬咬唇,忙轉移話題︰「我今天約你出來不是為了討論那些無聊問題的,我听伯父說,你準備讓出版社放一個星期的春假,日期排出來了嗎?」
「有事?」
「我得先知道你排哪些天,才能向公司請假。你看這回我不是將就、配合你了嗎?所以我將就你的時間,你自然要將就我的地點。我決定要和你到加拿大度假!你看看我找了幾家旅行社,你喜歡哪一套行程?」
她把一疊琳瑯滿目的行程表攤在他面前。
他搖頭苦笑,把一堆單子推回她面前。「假期我另外有計劃。」
「你的計劃里沒有我?」她皺著眉,隱隱躍動的怒火在心中翻騰。
「你說的——就算是親密如夫妻,也要有屬于自己的私密空間。」
「你不要拿我的話來打壓我,你到底還有哪里不滿意?是不滿意到加拿大的提議,還是壓根就不滿意我這個人?」她口氣暴怒。
「不要無理取鬧,我不過是太久沒有畫畫,想利用假期到日本各地走走、寫寫生,沒有其他意思。」
「要畫圖加拿大不能畫嗎?那里的環境、風景哪里是日本可以比得上的?我就不信非要留在日本才能畫圖。」
「我不想把假期浪費在旅途往返上。」
「不要再拿違心之論搪塞我!你真確的意思是——不想將假期浪費在我身上!不管你是什麼心態,伊藤賢也,你永遠都別想我會放手,除非我身邊有一個比你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出現,否則你就認命地等著我來束縛你一輩子、當你一輩子的負擔吧!」她拿起皮包,憤然地走出餐廳。
又是不歡而散……還要幾次的不歡而散,才會讓他們早已彈性疲乏的感情,不堪負荷張力而繃然斷絕?
他沒忘記初見明美時的驚艷,她那尊貴的氣質、美麗動人的容貌緊緊抓住他的視線,他像見獵心喜的獵人,沒有多做思量就決定要追求她。
他為她放棄休息空檔、放棄娛樂、放棄想法……
以她喜歡的一切作為交往規則。直到第一次摩擦,直到小摩擦變大摩擦,直到爭執不斷……直到他厭倦。
是感情走到窮途末路就會轉換成壓力嗎?他不明白為什麼那張曾讓他使勁追求的嬌艷麗容,會變得讓他不願再多看一眼?是他變了,還是她變了?或是環境、心情都隨著光陰更迭;讓他們都不再適合彼此?
咽下一口牛肉,有些冷硬,但滋味出奇的好,再吃一口……真不錯!他開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少了壓力使他的胃口突然大開。
她說除非踫到一個比他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否則她不會放手,那麼就等著吧!他期待那個好男人出現。
就讓事情擱在那兒,時日一久,那些化不開的結或許終有一日會自動消失。
揉揉糾結的眉峰,他打開萬用手冊,假期……的計劃里沒有她……但是,他多希望能有另一個她……